第270章 佛口蛇心伪君子44

自那日以后,京都丞相府中那颇受宠爱的孩子再没了踪影。

众议纷纷,最终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则的小道消息,只道那江飞白成日里不学无术、一副纨绔子弟作相,惹怒了丞相,被送去了乡下庄子,再不许入都城。

消息一出,民间对这位江丞相的评价自然更高了几分,那几日,连带着那位如日中天的圣君心情都似乎愉悦了不少。

江让自始至终也只作不知,只私下为江飞白换了个寻常身份,令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北地招兵之处,从一个小小兵吏做起。

第一年,朝堂之内风起云涌,丞相党一陈姓官员平步青云,竟从一个小小文官坐上了掌管全国财政税收的治粟内史。

这个位置遭人觊觎,也是丞相与皇帝的博弈结果,只是可怜那陈彦书,一年间单是遭遇的刺杀便不下十次。

第二年,太华边境爆发异国之争,青丘、轩辕几国联军攻打太华边境,内忧外患之下,军中尉魏烈临危受命,前往边境。

此后的边境之战长达两年之久,期间无数无名小卒崭露头角,其中,便有一位名为周柏的青年颇得赏识,一路晋升,成为将军魏烈最信任的副手。

这三、四余年来,太华动荡不已,商皇几次三番去信占星台,却始终不曾收到回信。

不仅如此,因着战乱纷纷、税收高昂,民怨愈发激愤,不知何时开始,民间竟然隐隐流传异国之战是由于商皇德行不端方才引发的祸患,更有大言不惭者竟醉酒直言商皇这般无用之君,应该作一封罪己诏,退位让贤才是。

那人口出狂言,自然惹得圣君盛怒,不过多久便被抓捕下狱,几日便被押送至午门凌迟问斩了。

自此以后,直属于商皇麾下的卫尉便开始巡查皇城,凡是听闻有人背后议论皇帝与家国大事之人,也不必多做顾虑,便径直抓捕入狱。

一时间,京都之中人心惶惶,青天白日之下,竟无人敢多言,连摊贩酒楼都不敢开张了。

京都中许久不曾出现过如此大的喜事儿了。

在一片深重的皇权压抑之下,士族典贵们连成亲都不敢过分铺张张扬,生怕下一瞬便被愈发阴晴不定的皇帝抓住首尾下狱。

可这位江丞相便着实不同了。

不说其与当今皇帝深厚的情谊,便说男人多年来一心为国、四方镇国灭灾的功劳,如今年岁不小,想要迎娶一位续弦,自然当得一场盛大的婚仪。

江让纳续弦其实是民众预料之中的,毕竟丞相府家大业大、官运亨通,那江小公子又被送去了乡下,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

加之这江丞相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再娶一房,开枝散叶了。

只是,叫人津津乐道、羡慕不已的却是江让的那位新夫人。

说来,这位新夫人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乐坊的鹿人伎子,也不知怎的,竟入了江丞相的青眼,自此后常伴左右、操持家务。

如今竟还爬上了丞相夫人的位置。

这消息一出,京都也不知多少男女咬碎了银牙,恨不能自己以身替之。

也实在怪不得他们嫉恨,毕竟在这都城,一个江字,便代表了无上的权势,只要搭上了江让,那不止是此人、整个家族都将平步青云。

更不用说江让虽已然三十有四,却洁身自好、专一深情,且生得霞姿月韵、金质玉相,濯濯如岸边青柳。

这般霁月光风、权势无双之人,怎能不叫人垂涎呢?

炮竹鞭炮、喜乐唢呐的动静近乎响彻了整个京都,云烟般的火药雾气四处蔓延。

穿着红色新郎服的男人坐在高马上,他胸前系着一个红绸花球,望向后方十里红妆中的花轿,乌黑的眸中竟显出几分脉脉深情来。

祭祖告天、三书六聘、簪花附雅、红轿高抬。

甚至连路边围观的百姓都能抢到司仪挥洒的喜庆铜板。

这般盛大无二的婚仪,足以看出这位江丞相对新夫人的爱重。

喜轿晃荡的动静与马蹄声渐渐歇下,周遭的恭喜与祝福声却久久不曾散去。

江让微微理了理衣襟,翻身下马,男人熟读诗书礼仪,举止从来都稳重无比,可唯独今日,在如此多的注目之下,他走向花轿的动作却难得多了几分急促的意味。

正是这几分急促,为他皎皎如玉的面庞多添了几分初为新郎官的生涩意味,一时间引得周遭围观的百姓生出了几分善意的哄笑。

原来便是江丞相这般芝兰玉树、位极人臣的权臣,面对新婚的娘子,也会如此失态欣喜。

当透过红色盖头瞥见一介柔润朦胧的腕骨时,鹿尤近乎生出了几分窒息的错觉。

那些蓬勃的、快乐的、幸福的、乃至金灿灿的情绪几乎将他整具身体都充盈得饱胀。

红盖头下,清丽的鹿人纯粹漆黑的瞳仁中溢出几分羞涩与迷幻的涟漪。

他今日穿了一身由绣娘绣了足足三月的嫁衣,红艳拖长的裙裾沿着红色的喜轿蔓延铺开,额上昂贵美丽的金饰摇啊摇,像是他跳动得愈发剧烈的心脏。

鹿尤从未奢想过自己会成为江让的正房夫人。

男人自将他从青楼楚馆中带回后,几乎从未宿在他那处。

即便是偶尔来瞧他,也不过对他淡淡点头,裹着衣衫疲惫睡去。

像是完成任务一般的敷衍态度。

甚至,鹿尤连自己都记不清,那受宠的江小公子到底从他这处将男人唤走多少次。

鹿尤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他本也不该生出贪恋的,毕竟他就像是江让后院的一只蜗虫一般,自入了主人家,便也只有臣服、缓钝爬行的余地。

可那如雾般的男人却总是叫他时不时燃起几分爱恋的火焰。

江让不肯碰他,却在他入府后给了他掌家的权力。

他信任他,给他尊重、自由、安抚。

连江飞白或是府中的下人欺辱他,男人也会为他出头,他告诉他,丞相府如今没有主母,他便可代行主母之职。

喜欢上江大人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鹿尤自己也记不清了,多少次,他寻找各种借口,只是为了装作无意路过,偷偷瞧那人一眼。

男人一幕幕转身的背影,却成了他心中永恒的纱帛月光。

他见过那人身着紫衣,身形颀长,蹙眉与身畔人吩咐事务的严肃模样;

他见过他用餐时候偶尔吃到喜爱吃食时弯眉的欣悦;

他见过他读书时洒在衣襟上温暖的阳光影子;

他见过他为江飞白指导课业时无奈的浅笑;

鹿尤像是一颗被摆在光影中的记录石,他没有存在感、几近透明,哪怕他再如何努力地操持家务、小心翼翼地讨好、哪怕他为那人无数次下厨,弹琴的手骨都变得粗糙难看,江让也从不会多看他一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逐渐将目光挪移至他身上的呢?

是从极西之地回来之后,他们的关系便开始逐步升温了。

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好,江让开始越来越在乎他的感受,他会在下朝后为他带些喜欢吃的糕点、会为讨他欢心送来举世珍贵的箜篌、会在榻上与他掌心相握,肌肤相贴、会对他极尽温柔,认真倾听他管铺子时遇到的烦忧之事。

彼时的鹿尤几乎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

他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得那人回头。

可幸福往往就像梦幻泡影,日光出现,它们便会被翻滚的云翳彻底压塌,直至湮灭。

那一日便是在如今的鹿尤心中,仍算是一道撕开真相的惊雷。

江让从来都是自持之人,唯独那一夜,男人喝得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修长的身形如同月影下摇晃的青竹,一张温雅从容的玉面漫上昳丽额薄红。

他全身向后仰,一只光净的手臂微微撑住,鹿尤很少这般俯视眼前的男人,也从未见过这人眼中含着混沌的雾气,苍白的额头泛起青筋与汗水的模样。

男人似乎痛苦极了,可他的痛苦分明不是肉体上的,而是鹿尤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心脏。

他似乎看不清站在自己眼前的青年究竟是谁,只是沙哑着嗓音喃喃、软下身体,像是一只任由自己跌入淤泥、无法直起腰身的青鸟。

鹿尤无疑是心疼的,他忍不住轻声劝说,一边任劳任怨地替男人上下擦洗,哪怕对方吐出来了,也面不改色地伺候着,甚至江让越是无法动弹,他便越是耐心温柔,鹿人将男人的头颅抱在怀中,美丽的指节挑开对方湿漉漉的长发,心中竟荒谬地生出一股怜爱之感来。

一直到将江让扶上了塌,鹿尤才算是松下一口气。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吹灭烛火,身后便有一双手笼住了他的腰身。

男人的力气很大,他一时未稳住身形,竟就这般倒在了对方的身上。

鹿尤很少与对方这般亲密,一时间难免晃了神。

于是,下一瞬间,他便感受到了男人轻轻覆上他面颊的温热掌心。

江让的动作很轻,雾黑的眼眸并不清明,像是深陷于某种幻境中。

他一寸寸抚过鹿尤的额头、鼻尖、嘴唇,直至挑开了青年松垮的衣襟。

鹿尤几乎浑身都在哆嗦,只是,那颤意却并非恐惧或是躲避。

他太兴奋了。

他本就是被调教好的奴隶,独属于、契合江让的奴隶。

如今,主子要碰他了,他自然求之不得。

那时的心境于鹿尤来说,无异于洞房花烛夜。

——哪怕他的新郎并不清醒。

于是,满含爱意的鹿人任由爱人仰起脖颈,一寸寸吻上他滑动的喉结。

江让对他极尽温柔,甚至带着些许身为成熟长者的温柔与引导。

他扣住他的手骨,亲自引领他探向他的身体。

额上的汗水逐渐溢出,在明丽的月光与烛火中,化作一颗颗漂亮的珍珠,灼烫地滚下,洇湿绸布。

鹿尤连口水都吞咽不及,循着主人动作,他这头廉价淫荡、软弱可欺的鹿人彻底化作了承载欲望的器具。

但即便是欢好、即便理智已摇摇欲坠,鹿尤却依旧时时刻刻注意江让的感受。

他喜欢俯身看着男人眼中溢出的泪花,喜欢看对方温润如玉、斯文谦谦的面颊覆满晕色,他喜欢江让失去意识轻轻咬住他的指节的力度。

不疼,却挠得他心尖发酸、眼眶也发酸。

他止不住地想,他们今夜,当真成了一对夫妻。

或许第二日后男人又会变作从前的模样,可他不在意了,只要江让肯喜欢他一点,只一点,他便满足了。

鹿尤从不是重欲之人,可眼见江让微微皱眉,指骨发白地攥紧锦绣时,他便忍不住地再次吻上对方,同那人共沉沦。

可便在他们二人即将彻底陷入漩涡中之时,身下人的一句话,却叫他通身僵冷似冰、如堕地狱。

江让唤了一个名字。

一个禁忌般的、违背人伦的名字。

他唤他,江飞白。

一直到此刻,鹿尤才恍然惨笑一声。

他想起来,今日,是江飞白被赶回乡下庄子的时日。

青年蠕动着嘴唇,泪水一滴又一滴往下坠。

有一瞬间,他竟忍不住生出怨意。

他终于明白,从前江飞白为何总是厌恶他、憎恨他、嫉妒他。

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太过依赖父亲,却没想到,这罪孽之人,竟爱慕他的父亲!

也不怪那江小公子要一次又一次地将男人从自己屋中引走。

原来不是厌恶他,而是将他当做了情敌!

耳畔男人醉醺醺的声音还在继续,鹿尤甚至仍在深深爱着他。

许是因为动作停下了,从来从容温雅的江大人竟有些迷蒙的抬眸,沙哑着颤声道:“阿白?”

月光笼在漆黑的空中,宛若一帘丧葬的白布。

鹿尤恍惚地听到江让如此温柔道:“阿白…你今日怎的有些不一样了?”

“是怪我那般待你吗?”

他说:“阿白,我骗了你,我仍、心悦于你。”

鹿尤唇角抽搐,好半晌才迸出几分痛泪。

他哆嗦着指节,轻轻抚过男人失落的面庞。

便是到了这般地步,他仍旧无可救药地想,江大人这般霁月光风之人,断然是做不出这般罔顾人伦之事,此事定然是那小畜生私下引诱!

好在,那小畜生已然被送走了。

既然离开了,便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第二日,约莫是醉酒太过,江让将夜间之事彻底忘得干净。

但见鹿尤羞涩地捏住被角,靠在身畔的娇羞模样时,男人到底多哄了几句,送了好些珍宝。

这以后,鹿尤便愈发的上赶着逢迎,他善解人意,性情纯善,更是极擅长红袖添香,彻底放开后,便在江让的默许下,占据了男人在府中的所有时间。

此外,夜间的夫妻敦伦更是愈发频繁起来。

这几年来,一直如此。

江让更是一年比一年的待他温柔,敬重如发妻。

时光如梭,鹿尤如今想起当日之事,仍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去。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要江飞白不回来,一切就都不会变。

而如今,他要与江让成婚了,即便那小畜生回来了,也再夺不走他夫君的心。

如此想着,鹿尤唇畔露出一抹羞涩的笑,任由帘外的温柔郎君牵住他的手,将他接下花轿。

指节在相触的一瞬便变作了十指相扣,鹿尤只能看到模糊黑暗的世界一瞬间变得艳红,而他的夫君则是在他耳畔轻声道:“莫怕,阿鹿,我引着你走。”

只此一句话,鹿尤便莫名安了心。

于是,他们一步步踏过火盆,拜了天地。

一直到在新房中端坐等候的时候,鹿尤都始终在期待着这个独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

只是,当人群的声音涌进又褪去,当他的夫君将房门关上,言笑晏晏地唤他‘夫人’的时候,满是喜烛、花生、红枣的房内,竟然出现了第三人。

紧接着,便是他的夫君痛苦的低哼声。

鹿尤惊得当即掀开了红盖头。

掀开盖头的一瞬,鹿尤便被一畔的暗卫点住了穴位。

于是,他看到了令他近乎心肝俱裂的一幕。

他的夫君,正被另一个穿着玄黑衣袍,身形挺拔、剑眉星目的男人强制地扣在怀中。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日端坐在庙堂高座之上的圣君,商泓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