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鼓一响, 按律都察院接案,并同时禀报圣上。
此时此刻,皇帝正在文昭殿视朝, 内阁阁老与司礼监几位秉笔陪坐在侧,各部一些要紧的折子均在这儿办理, 若是合议妥了, 内阁与司礼监相继盖戳,折子立即便能发去六部执行,政务效率也高了。
先帝朝视朝几乎取消, 很多时候大臣见不着皇帝,到了今上,一月最多缺席几日, 大多时候均是要来转一转的, 称得上勤勉。
趁着喝茶的空档, 小内使入内将登闻鼓之事给禀了。
文昭殿内便静了下来。
几位阁老均变了脸色,
“衍圣公宅边上的陈家少夫人?”王阁老问。
小内使点了点头,偷往裴越身上瞄了一眼, 补充道,“便是裴阁老府上的大小……
大家吃了一惊。
皇帝歪在圈椅里, 深起了眼, “状告她公爹陈泉偷卖兵器?”
“是, 说是五千两银票, 换取三十副长刀配弩机。”
三十副?
这不正与琼华岛一案刺客所配兵刃数目一致么。
王显等几个阁老脸色都青了,纷纷合上手上的折子,有些议不下去。
独裴越神色如常,缓缓起身来到殿中,朝上首皇帝一拜,
“陛下,陈泉乃臣府上姻亲,依律,臣当避嫌,若真牵扯琼华岛一案,还请陛下令择人选主审此案。”
皇帝听了这话,那张脸不复平淡,慢慢坐直了身,手中折子往身侧刘珍怀里一丢,喝了一声,
“真有意思,见朕挑了你为主审,眼见儿便送来这么个案子,将你给撇开,可见此人深谙朝廷律法嘛。”
这是怀疑有人暗中作梗。
王显等余下三人也纷纷起身,垂首不语。
殿内静得可怕。
刘珍见侍奉的茶水已温,小心翼翼往前一送,皇帝啪的一声将之拍开,斜睨着王显,“王爱卿,是这个规矩吗?”
王显捋起胡须寻思片刻,答道,“陛下,律法是这般规定的,只是今日这首告之人便是东亭他长姐,行的是大义灭亲之举,那么就不存在包庇,避嫌之疑。”
“言之有理。”
皇帝冷笑一声,看着群臣,“朕哪,最讨厌有人钻律法的空子,自以为能牵着朕的鼻子走,他拿朕当什么了?”他实在不擅长遂人意。
“裴卿,你放心,朕会给都察院出一份特旨,让你名正言顺审案。”
“臣遵旨。”
从文昭殿出来,裴越径直抵达都察院。
得知此案很可能与琼华岛案情有关,都察院首座谢礼亲自接待了裴依岚,问明事情经过,并同时遣人去逮捕陈泉。
三司会审的主审堂就设在都察院东厅,谢礼盘问之时,裴越就坐在隔壁文书房听。
这里大理寺少卿带着几位文官正在查阅资料,
裴越问他,“你不是从军器监将账目取了来吗?那军器监之账目与各衙门领取账目核对得如何了?”
大理寺少卿匆忙从一堆文书里抬眸,“正在核对,着实找到了几处错的,譬如军器监上报写三十五副弩机,可东城兵马司衙门这里只造册了三十三副,少了两副,现如今还不知是哪儿出的错,不过既然这登闻鼓已敲响,估摸着军器监出错的可能性更大。”
裴越语气淡漠道,“我不要推测,我要实证。”
“是是是,下官这就继续核对,一定在午时前核对完毕。”
裴越实在是个大忙人,身兼数职,人到都察院,内阁那边的属官追了过来,奉上一堆折子,户部也有众多文书要签发,年底了各地都要银子用,不能因这个案子,而误了天下政务,遂坐在一旁处理公务。
仅仅两刻钟后,陈泉被带回了都察院。
裴越虽有皇帝口谕,却还是有些顾虑,没做主审官,将主审的位置让给了佥都御史巢遇,他和大理寺少卿陪坐两侧。
陈泉方被太医诊治过来,喂了几口护心丹,这会儿心口不那么疼,瞧见裴越在场,几度朝他张嘴咿呀落泪哀求,裴越没搭理他,继续翻手中折子,只顾旁听。
直到陈泉将萧镇咬出来,方抬眸看了他一眼。
巢遇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是萧镇逼你偷拿的兵刃?”
陈泉颔首,“……指使一叫周晋的晋商,联络上我,非要我替他捞出三十副长刀并三十副弩机,我哪里肯,这可是大罪,没答应,后来那周晋便将萧侯的印信拿给我瞧,说是若我不答应,阖家就会没命,我想着,那萧侯是恒王之岳丈,恒王如今备受陛下宠爱,我哪敢得罪啊……”
他大哭,哭天抢地的,“我只能听他的,想方设法不着痕迹将兵刃给匀出……
“怎么匀出来的?”
“从冬月二十五日起,每一份出货记录,多多少少多报一些,有的人没细瞧便签了字,画了押,还有的便在报废名额了挤出来,林林总总至初一日夜,便弄出三十副长刀并弩机出来。”
“交给了谁,何时何地何人接手?”巢遇边审,旁边两位文书纪录。
“军器监每日均有些报废的废铁要运出去,城中有些铁铺便来收,初一日夜,大约亥时初刻,周晋的人佯装成铁铺的匠师,拖着个板车来军器监外候着,那夜我亲自带人处理此事,将那三十副兵刃藏在里头,给了人家。”
这时大理少卿插了一句,“既然被逼迫,为何给你了五千两银票?这倒像是银货两讫,不见逼迫的意思啊。”
陈泉倒是不慌,解释道,“说是给我的辛苦费,往后没准还要寻我,我哪里敢接,推搡着不要,对方便道,接了银子,往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用担心我出卖他们,若是不收,那就要掂量着些了……”
这话十分在理。
两位主审官均无法反驳。
“银票何在?”
“三千两用来偿还我儿媳妇的嫁妆,余下的给了我媳……自个儿只留了五百……
这时巢遇侧身告诉裴越,“那三千银票方才首告之人裴大小姐已交了出来,下官看过,是晋西钱庄的银票。下官已遣人去晋西钱庄查找存……外,已安排人去追捕周晋,不过据方才传回来的消息,不是很妙,可能已经出京了……”
又问了几处细节,与账目核对无误,可见裴依岚状告属实。
巢遇吩咐侍卫将人带走,将主位让出来给裴越,二人一道看向他问,“裴大人,接下来这案子该怎么审?”
裴越漫不经心翻阅着折子,反问道,“方才陈泉攀咬了萧镇,依律当如何?”
巢遇面色凝重道,“当传唤萧镇!”
“不可!”大理少卿柳如明惊道,“陈泉直接与周晋接洽,并无实证证明萧侯参与其中,乱咬的可能性比较大,咱们当谨慎处理。”
巢遇经历过行宫被盗一案,对萧家参与其中是有些怀疑的。
“我倒是觉得可能性极大,否则给陈泉十个胆量,也不敢攀咬萧镇。”
一侧陪审的御史插了一句话,
“三位大人,是下官带着人去西便门截回的陈泉,我们追过去时,目睹一蒙面黑衣人从陈泉车厢里逃离,看似有杀人灭口之嫌疑,幸在咱们去的及时,叫他没得手。”
“还有这事?”巢遇摊手道,“定是幕后黑手见裴大小姐敲了登闻鼓,担心泄露自己,紧忙灭口。”
大理少卿负手道,“即便如此,也不证明就是萧侯所为。”
他忧心忡忡道,“巢大人,不是我说,没有证据之前,最好不要牵扯萧侯,前日我去禁卫军中查问案情,你猜怎么着,一个个跟大爷似的,好像我问他们,便是怀疑他们似的,张口闭口不知道,甚至以妨碍军务为由,将我赶出来,而这位萧侯可是武将里的头头,没有实证的情形下岂能惊动他?他背后站着的不仅有恒王,还有三千营几万将士呢。”
这时,主位上的裴越忽然抬起脸,冲他笑笑,“柳大人,本辅可是叫你去捉拿他?”
“不是。”
“既不是捉拿,没证据又如何?”
大理寺少卿柳如明惊诧道,“不是您教我的吗,办案要谨慎,莫要打草惊蛇,一定得抓到证据,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才叫他们赖不掉。”
裴越握着一手折子轻轻在案上敲打,看着他,清隽眉眼闪烁着锋锐般的亮彩,
“但我还教过你,凡事不能墨守成规,不能一概而论,若是对方老辣难缠,有时便是要敲敲山震震虎!”
说完,他神色一敛,将案头一根令签扔出去,语气清定,
“柳大人,你亲自拿着三法司的驾帖,前往萧家传人,本辅要亲审萧镇。”
柳如明往后一退,险些撞在墙根,他这一去,便是得罪了萧家,连带恒王那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心想裴越行事从来求稳,今日怎的这般急躁,可惜职责所在,容不得他退却,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捡起那根签,朝裴越深深一揖,
“下官领命。”
少顷,文书拟好驾帖,裴越签字盖戳,交给柳如明,柳如明看着张驾帖有如看着夺命符,心情苦涩地离开了公堂。
裴越继续批阅折子,
巢遇这厢上前来,主动替他斟了一杯茶,
“大人,虽说按律是可传唤萧镇,可也仅仅是传唤而已,以核对陈泉的口供是否属实,而以下官猜测,萧镇肯定不会认,不仅不会认,保不准明日还要参您一本,去陛下面前伸冤,届时恒王插一手,咱们查案更是举步维艰。”
裴越正在专注看折子,冷玉般的面庞没有半丝波澜,
“那要看是谁审!”
巢遇闻言一愣,看着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年轻阁老,想起他在江南那些丰功伟绩,缓缓直起了腰身。
也对,要看是谁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