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戌时。
暮烟缭绕, 夜间的风夹着暖融的花香,徐徐在院间穿梭。裴家哪位小辈做寿,均有燃灯的习俗, 今日无论是廊庑抑或厢房,皆是灯火通明, 烛光明耀。
裴越自西角门进府, 穿过夹道,拢着袖揣着一样东西,走小门进了山石院。
阶前候了好几位小厮, 不知是得了什么赏,挤在墙根底下说笑,瞧见裴越来, 忙垂首不言, 恭敬道安, 裴越今日心情好,也不计较,拂拂袖示意他们离开, 众人立即鱼贯而退。
沈奇从穿堂内迎出来,陪着他一道往里去,
“少奶奶从酉时便到这了。”
裴越目不斜视问道, “东西可备好了?”
“在这呢。”沈奇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奉给裴越, 裴越接过,缓步进了屋。
绕进西次间,只见明怡老神在在坐在他的位置,百无聊赖翻阅他桌案上的奏章,瞧见他回来, 起身让出位置,颇为埋怨道,“怎的才回,害我好等。”
裴越将东西藏在身后,视线跟随她而动,“等我作甚?”
明知故问。
明怡嗔了他一眼,来到窗下炕床落座,抬手将支摘窗撑开一些,一股庭院间树木生长的蓊郁气伴随花香涌进屋子。
初夏将至。
裴越坐在她对面。
明怡推好窗,朝他勾手,“我都闻着了,拿出来。”
裴越失笑,缓缓从身后掏出一个酒壶递给她。
明怡迫不及待接过来,闻一闻,沁人心脾,立即拔开酒塞,倒入早准备好的一只青花瓷圆口小碗里,捧起小碗大饮一口,入嘴滋味鲜辣至极,只是吞入喉咙后,那股感觉便淡了,明怡目露不悦,委屈巴巴睨着他,“你又糊弄我?”
裴越道,“我就问你,好不好喝?”
明怡看着那碗浓黄的汁,承认道,“的确不错,略有回甘。”
这还是裴越的仿制法子,能得明怡认可,可见仿制十分成功,“那便请夫人过过嘴瘾。”
明怡也没客气,捧着碗一口饮尽,连着饮了三碗,一壶便没了,她略哼一声,“家主实在是小气,就连假酒,也不给个痛快。”只见她指尖撩搁着那只碗,丹唇微抿,满脸的不得劲,像极了没被喂饱的乖妞。
裴越目色温柔,“莫要怪我小气,实在是青禾交待过,你身上伤势没好全,不能饮酒。”
他素来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能纵容她。
青禾为免泄露天机,措辞已是十分谨慎,万没敢告诉裴越,十五那夜受了反噬,只能不痛不痒用一句“没好全”打发。
明怡舌尖抵着唇壁,想起二人如今联手来对付她,也是一真无语。
看来,只能指望长孙陵和谢二接济她。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拂面,隐约有一丝暌违已久的香气刺入鼻帘,明怡眼神一亮,意识到什么,蓦地抬起面前那张小案,右手握着边沿,掌风往旁处一送,裴越便惊讶地发现小案直直飞出去,稳稳当当平移至西墙下的四方桌,就这么一手,可见功力。
他收回视线,移向面前的明怡。
却见那李明怡,如同发现猎物似的,缓缓朝他挪过来,扑在他怀里,“给我!”
她闻到了真正的西风烈。
这厮跟她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裴越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双手艰难撑住身后,低喝她一声,“莫要扑我,再用力,小心酒洒了。”
明怡半个身子趴在他怀里,鼻尖全是他身上那股清冽,闻言慌忙抬手于他腰间揽了揽,将人拉起,裴越没好气瞪了她一眼,不慌不忙从身后掏出一小盅,“呐,许诺你的生辰贺礼。”
明怡惊讶地看着那小小一盅,托在掌心若精致的古玩,光看这瓷胎,细腻如玉,光亮润泽,一看便不是凡品,
“你用一只斗彩瓷盅盛这么一点酒水,也不嫌浪费。”
“瓷盅是好看,就是小了些。”
“够一盏吗?我怕是就够三口?”
“家主何时给我一坛,叫我饮个痛快?”
对于她的喋喋不休,裴越置若罔闻,反而是慢条斯理整理袖口,煞有介事问道,“说来我也好奇,你们兄妹怎么都像个酒蒙子,好似一日无酒,一日不能活。”
明怡心里犯了个咯噔,这厮真真敏锐至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被他抓住不放。
“可不是,莲花门对门下弟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酒量得好,我当初跟哥哥别苗头,谁也不肯让着谁,便喝成了酒蒙子,你别看青禾,面上滴酒不沾,实则能喝得很,只不过见我这两年受了伤,怕我馋,才不碰酒,正儿八经你叫她喝,她能喝光你的酒窖。”
裴越笑而不语,退去靴鞋,慵懒地靠在引枕,没有再问。
片刻功夫,明怡便将那盅西风烈给饮尽,虽说是少了些,到底过了一把瘾,且味道十分正宗,
“你哪儿买的?”
西风烈产自西北甘州,除甘州之外,其余酒庄卖的不过是仿品,口味少了几分醇烈,但裴越这一盅风味正宗。
裴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你口味何其刁钻,我岂能糊弄你,不过着人打听了一嘴,得知西便门有一家胡商,每日均有镖车赶往西北,平日会帮人捎正宗的西风烈至京城,故而吩咐侍卫去买了一盅。”
当初信誓旦旦给她下禁酒令的人,如今为了她饮一口地道的西风烈,费尽周折。
明怡抿紧唇关,目色定在那张俊脸,没有做声。
二人挨得极近,烛光朦胧,将他们身影投递在窗纱,因角度缘故,好似交叠在一处。
每每明怡进屋,侍卫便全部撤出去,院子里该是无人的,饶是如此,多少有些难为情,明怡抬了抬衣袖,不知捏住什么,凭空弹了出去,那抹灯盏悄然而灭。
屋子霎时陷入黑暗,两人保持着相对而坐的姿势,看不见彼此,却能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明明在自家书房,莫名滋生几分偷的尴尬。
裴越无语道,“你熄灯作甚?”
欲盖弥彰。
明怡无力轻咳,“手快。”
“……”
见他不置一词,明怡干脆探身过来,明目张胆地偎进他怀里,借着外头廊庑的灯色看清那张脸,模样清致疏落,眉眼鼻唇的棱角却分明,一双眸漆黑如墨,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
“家主,可要尝一尝西风烈之风味?”
屋内昏暗不堪,可明怡那双眸子似盛满烈烈春光。
裴越神色不变,“你方才怎么不剩一些予我。”
明怡理所当然甚至略带埋怨,“太少了,你让我如何剩?我总不能委屈自个儿吧。”自古以来无人有本事从她嘴下抢走一口酒,裴越也不例外。
“家主想喝,下回再捎一些来,我陪你喝。”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裴越不接她的茬,静静打量面前的人儿,别看她素日风风火火,洒脱果决,不见女儿家的似水柔情,可此刻那张脸被水润的夜色浸染,眸眼格外清亮,眼睑如被笔锋画就,单薄而明烈,眼尾微微上挑,好似展翅的蝶翼,稍稍一动,便摄人心魂。
这样的姑娘,无论在哪,该也是抢手的。
明怡还惦记着喂他酒,径直渡过去,将唇尖最后一点酒液送至他唇腔,裴越整一个被这热辣的吻给烫住继而呛住,远处的灯火洒落绰绰约约的芒,明怡推着他往下,悄悄将那瓷盅也送走,炕床上空无一物,只剩他俩,熟练地追逐纠缠。
腰间系带被抽离,衣裳一件叠落一件,裴越看清有一道光在她身后交织,握住她细韧的腰天旋地转,将人拖至床角阴影处,明怡就这般被他抵在角落,他克制着探出手掌,一点点抚摸住她双足,再缓缓往上攀延,褪去最后一丝掣肘。
肌肤相擦挨蹭,很快滋生别样热浪,电流一阵又一阵窜过四肢百骸,明怡深吸一口气抵住他眉心,短短一瞬,二人沁了一身的汗,却克制着不发出声响,四目相接,过去二人眼底更多的是欲色,经此一事,眼底缱绻的情愫盖过那一层欲,变得浓烈而昭彰。
他握住她脖颈,忽然欺进去,嗓音压在她耳畔,低声问道,
“这样跟着我,委屈吗?”
她本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端看哪条途径上京最不容人怀疑罢了,倘若这会儿谢家和王家也有一份婚约,她大抵也不在他这儿。
这辈子任何一人错失她李蔺仪,大概是毕生的损失。
明怡只当他问跟他做委屈吗,立即摇头,双臂牢牢将人抱住,“怎么会委屈,分明快活得很。”不然也不至于这么馋。
裴越被她的直白给逗笑,高低往她唇瓣咬上一口,疼得明怡嗤了一声,委屈不满,“我哪句说错了?我实话实说罢了,倒是家主,”她也直勾勾睨向他,“遇见我,后悔吗?”
若不是她,他本可按部就班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过着平稳顺遂的日子,没准这会儿子嗣都有了,而不是因她被迫卷入朝争。
裴越也被她这句问得一怔。
不娶明怡,他兴许早在父亲过世前,便娶了一房媳妇,以他之能,宅内定是夫唱妇随,妻贤子孝,而明怡的出现,彻底拨乱了他晷表一般的人生,试想以失去她为代价,换取一个安稳的后宅,一个听话的孩儿,一个按部就班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他心便揪得慌。
“你大概是我的劫数罢,”他幽然一叹,“我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