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握着那封退婚书踏入值房, 黯然坐于案后,今日种种骤变犹在眼前翻涌,教他一时难以回神, 回想方才之景象,猜到她该是蓄谋已久, 先是借七公主之名潜入诏狱踩点, 继而故意引得高旭前来他面前擒拿她,一为保全裴家,二为入狱救人。
不声不响, 将所有人算计在内。
诏狱岂是寻常之地,至今无人能活着从那里走出。
她在里头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裴越强自定神, 立即写了一封请罪折, 起身来到廊庑。
都察院官员大多尚未离去, 皆面带忧色望向他,裴越见大家担心,失笑安抚, “我无碍,只是李襄一案不能再拖, 诸位各就各位, 明日提审李襄。”
“是。”
众人应声领命, 三三两两散去, 最后廊庑下剩下谢礼,巢遇和柳如明三人。
裴越将那封请罪折交给谢礼,“谢大人,你即刻去奉天殿,一来催提审李襄的批红, 二来,替我将这封请罪折呈交圣上。”
前朝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奉天殿不可能毫无所知。
他必得第一时间与皇帝呈情,如此方是为臣之道。
谢礼对这里头的干系一清二楚,立即接过,提着蔽膝快步踱出门槛。
目送他出穿堂,裴越视线移至巢遇和柳如明二人身上,“两位跟我进来。”
别看明怡信誓旦旦能全身而退,裴越却不太放心,他便得替她铺出一条退路,确保她来日不被奉天殿问罪。
行至案前,他将两份紧要文书递给二人,“你们俩即刻去办一桩事。”
再说回高旭这边,将人押进诏狱后,立即折回奉天殿复命。
虽说锦衣卫素有闻风办案之权,然此番牵涉朝中重臣,事先未与皇帝禀报,有先斩后奏之嫌,他也必须立刻去奉天殿呈情。
可惜怪了。
刘珍公公亲自守在御书房外,将一干人等全拦在外头。
“陛下有旨,今夜与七殿下对弈,谁也不见。”
高旭闻言一怔,暗道不妙,立即折回衙门,写了一封请罪折,再度递进去。
是夜戌时初刻,两封请罪折子齐齐摆在皇帝跟前。
彼时,皇帝正带着朱成毓坐于西殿梢间,此处轩敞开阔,陈设却极为简素,正北矗立着一张漆金雕龙宝座,宝座下空空荡荡,连一张御案也无,唯南面格扇窗下摆着一座雕龙纹宝鼎,宝鼎香烟袅袅,盘桓不绝。
皇帝和七皇子便坐于宝座前的台阶处,在皇帝手肘处,搁着一张紫檀四方小案,一壶清茶,两只杯盏置于其上,再无他物。
而那两份折子,就被皇帝搁在脚前。
“小七,你可知父皇为何不召见他们?”
朱成毓自从听说表姐被抓进诏狱,脸色便有些维持不住镇定,此刻强压下心中焦灼,抬眸回道,“儿臣不知。”
皇帝是什么城府,见儿子眼眶发红,将他心思一眼看透,却不点破,而是抚着他后脑勺,指着两封折子道,
“身为帝王,不能叫所有臣子猜到我的心思,父皇故意留中不表,便是让他们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自以为能料算圣心却发现圣心更在山云之外,叫他们摸不着头脑,如此下一回,他们方不敢贸然行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就是驭下,明白吗?”
朱成毓似懂非懂地点头,“儿子明白了。”
“万事要沉得住气,”他抬手抚了抚儿子眼角强抑的泪,逼近少许,神色肃穆深沉,语气也放得极缓,“有朝一日,你会发觉,坐在这奉天殿,便是高处不胜寒,什么亲朋故旧,均抵不过‘君臣’二字,不能容忍她触犯你之威严,你表姐今日犯了何罪,你明白吗?”
少年摇头,“父皇,儿子不是皇帝,儿子做不到将亲朋故旧抛开,表姐也是人,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她,父皇,我怕高旭对她动手。”
皇帝默了默,神情依旧淡漠,“案情未明了之前,高旭断不敢妄动,若他当真胆大妄为,这般不服管束的臣子,朕留之何用?杀了便是。”
可惜,杀了高旭也换不来表姐。
朱成毓难过道,“父皇,为君之道,当真非得如此冷血无情?”
皇帝凝视少年清亮的眼眸,叹道,“毓儿,爹爹十八岁时已上阵杀敌,你如今也该长大了。”
朱成毓固执地望向他,“即便有朝一日,儿子真能被父皇委以重任,也想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帝,上奉父母尽心尽孝,下抚黎民仁善厚德,不负亲恩,不亏老友。”
皇帝听了这话,微有些愣神,却还是笑道,“如此这般,你会很累。”
“儿子不怕累。”朱成毓鼓了鼓自己胳膊,好似要叫皇帝窥见他一身力气,“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累不是很理所当然么?”
皇帝张了张嘴,看着铁骨铮铮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他什么好。
同一时刻,坤宁宫。
七公主收到消息,急忙来寻皇后商议对策。
皇后听完始末,手中的茶盏失声而坠,慌忙抓住七公主的手腕,喃喃问道,“你说裴越之妻李明怡,便是李蔺仪?”
“是啊。”七公主眼底交织着对明怡的担忧和亲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娘,表姐还活着,她好好地回了京城,可惜被狗贼高旭抓进了诏狱,娘,女儿去过诏狱,舅舅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表姐一个姑娘家在里头如何受得了那等折磨,娘,咱快些去奉天殿求见父皇,请父皇网开一面,不要伤了表姐才好。”
自与明怡分开,七公主便忐忑不安,回到自己的寝殿后,不断使人去打听消息,后听说明怡挟持裴越,被高旭抓进诏狱,吓出一身冷汗,晚膳都没顾上吃,匆忙来寻母后拿主意。
皇后好似被闪电击中,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气色,均在这一刹那消退,神色涣散有如失魂,绞尽脑汁搜寻记忆里明怡的模样,难以置信她是蔺仪,更难以置信她们早就见过了……她那么平平静静走到她面前来,唤了一声“皇后万福”,心在这一瞬间裂开一口巨大的深渊,无边无际的空茫恐慌忐忑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皇后脸色白得好似一张薄纸,一戳便要破,整个人脆弱极了,也惧怕到了极致。
“搀我去奉天殿……”她抖抖搜搜,从喉咙颤出几字,
七公主哪还有迟疑,立即招呼几名女官,一道护送皇后往奉天殿来,行至后殿台阶下,抬眸望见一五短身材的大监手肘兜着一根拂尘,遥遥立在上方廊庑下,观神态举止,好似猜到她们会来,已候了许久。
七公主搀着皇后上殿,先上前与刘珍问候了一声,“阿翁,我母后要求见父皇。”
刘珍先对着七公主欠身一礼,随后朝缓步上来的皇后长揖,“回娘娘,陛下有旨,今夜谁也不见。”
皇后神情一晃,极力握住女官手腕,稳住身形,哑声道,“烦请掌印再行通禀,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欲与陛下说。”
刘珍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带着劝慰朝皇后缓缓摇头,
“娘娘,奴婢知道您担心李姑娘安危,不过奴婢劝您一句,眼下说情反而适得其反,人虽是被关进诏狱,可李襄案子审明白前,高旭不敢对李姑娘下手,陛下也不会准许他动手,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心回去歇着吧。”
怎么可能安心?
皇后苦笑一声,阖着目深吸几口气,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温柔而坚定地与刘珍道,
“本宫今夜哪儿也不去,候在奉天殿,等陛下旨意。”
刘珍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干脆将母女二人领入奉天殿后殿一张茶歇室,过去皇帝乏了,也爱躲在此处歇个晌,屋子里一应俱全,便是要躺下歇个觉也是成的,只是皇后和七公主显然无这个心情,母女二人相拥坐在那张宽敞的炕床上,七公主一手握住皇后冰冷的手腕,一手圈过她后背,依偎在她怀里,哽咽道,“娘,我好怕表姐出事……”
皇后端端正正坐着,一声不吭,那张脸一点血色也无,一双眼更是望着面前的虚空,好似不知身处何处,久久没有说话。
母女俩就这般熬到后半夜,只啜了几口水,旁的夜宵均被撤下去,身子已极度困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怡却睡得正香。
师徒二人被绑进了一间最大的审讯室,这间审讯室状似巨大的地窟,四周墙壁光秃发黑,空旷而阴森,十八般审讯刑具应有尽有,但凡进入这间审讯室,几无活路。
师徒俩浑不当回事,双臂被架住后,两眼一阖,就这么睡了。
高旭自皇帝那头毫无动静后,着实有些坐立不安,回到值房坐着,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心腹千户安置好明怡二人后,出地牢来到值房给他复命,
“指挥使,这两名女贼身上并无银环。”
高旭坐在东墙下的圈椅,双手搭在扶手,半摊着昂扬的身躯,“无银环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是凶手。”
千户躬身问道,“那咱们何时审她们?”
高旭支臂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叹道,“等交班,姚鹤的人离开,再进去审问。”
今夜姚鹤当值,得明日辰时方交班。
交了班,他才好行动。
不过高旭很审慎,担心方才之举惹了皇帝不快,不敢亲自上阵,于是吩咐千户,“你去审,有消息通报我,我这边明晨还得去一趟奉天殿。”
高旭老谋深算,一来让千户去审,真出了事也可以推到千户身上,二来,他冥冥中觉得抓捕明怡二人过于顺利了些,保不准主仆二人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既如此,他更不能进去,且等着她造反,他好在外头布下天罗地网,来个瓮中捉鳖。
这一瞬,他突然盼着明怡能闹出点动静来,如此他方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轰杀他们三人。
高旭将这名心腹使出去,立即又唤了另外一位更亲近的心腹进屋,低声交待道,
“准备弩炮。”
“明白。”
辰时初刻,朝阳万丈,整个官署区好似被铺了一层锦毯,各部官员身着品阶朝服,有条不紊进入文昭殿议事,好似昨日那场纷争并未发生。同一时刻,守了一夜的锦衣卫,也终于顺利交班,姚鹤等人打着哈欠迈出地牢,看着绚烂的朝阳,略觉刺眼,定了一会儿神,也相继回府歇着去了。
高旭三名心腹就在这时,步入审讯室。
甫一进去,瞧见那两名女贼竟然睡得还香,双双吃了一惊。
唯恐被姚鹤的心腹听了底细去,千户打了个手势,吩咐二人去门口候着,独自迈进审讯室,来到西墙下,挑了一根带刺的长鞭,闲闲朝着主仆二人望来,
“爷还从未见着有人能在审讯室睡着觉,两位不愧是将门之后,有胆,不过即便虎胆进了我锦衣卫诏狱,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来,两位姑娘,打谁开始呢?”
说完,只见对面被架住的二人双双睁开眼,眸眼昏懵,更似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快。
杀千刀的,还真当这是自个家里,也太不把威震四海的诏狱当回事了。
千户给气笑了,扬起一鞭顺手便往青禾方向抽去,只见青禾袖下滑出一根银丝,反手将之插进锁具,咔嚓一声,铜锁应声而开,眼看长鞭挥过来,她探手往前一抓,拽住长鞭,将人往跟前一带,抬脚往他腰腹猛地踹去。
她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那千户顷刻被她踢得往后趴撞在地,一口脓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青禾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立即帮着明怡解开锁钥,师徒二人优哉游哉来到墙角一口水缸处,洗了一把脸,饮了几口茶,这才各挑了几样刀具,清清爽爽出门。
将将拉开门环,守在门口的两位侍卫齐齐偏过眸来,只当是千户,孰知一眼对上了两名女贼的脸,脸色瞬间僵住,眼珠子几欲惊脱而出,可惜迟了,不等二人反应,两只长臂同时拽过来,一左一右扼住二人的脖子,勠力一扭,几乎连个声响也无,二人脖子一歪,无声无息死去。
明怡昨日来过一回,知晓李襄所在,沿着甬道信步往前走,青禾断后。
昏暗的地牢里,壁灯犹亮,刚交班的锦衣卫精神正好,正与同伴小声交谈,大抵聊起的也是昨夜小酒喝得香与不香,西市烟花巷口的姑娘貌不貌美,冷不丁有刀戈刺响,循声望去,只见甬道尽头大步走来二人。
为首的那女子左手腕处绑着一把长刀,双臂倾垂,刀锋好似随意在地上拖着,发出尖脆的锐响,那神态和步伐沉稳的好似这压根不是锦衣卫诏狱,而是她府上的后花园,闲庭信步,一往无前。
二人双双被明怡的气势给唬住,明明那张脸半点神情也无,甚至连杀气也察觉不到,可眉目里那无悲无喜的神色,没由来地叫人胆寒。
而后面一人,左手握鞭,右手执刀,一身杀气腾腾,看着她仿佛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而是某个手握生杀的阎罗。
恐惧从脚底窜至肺腑,他们断喝一声,
“有人劫狱!”
刹那,寂静的诏狱狼烟四起,前后左右的锦衣卫反应极快,动若脱兔般立即朝二人包抄而来。
只见一条长鞭如毒蛇一般嗖的一声窜过众人脑门,啪啪几声将前后左右数人击退,给明怡开路,而明怡呢,步伐未做任何停留,眼神盯在李襄牢狱门口,目不斜视,手起刀落,将迎面撞上来的四人击杀。
动作干脆利落到几乎连眼神都不必眨。
这大致是青禾杀得最痛快的一次,无需顾虑,倾尽全身功夫不做任何保留,一招能毙命,绝不用第二招,迎面一名缇骑举刀冲来,青禾一刀格挡过去,刀势猛恶压住刀锋在他头颅处盘旋,刀锋贴近他脖颈,勠力往后一收,那名缇骑应声而垮,收刀时,反手向后一砍,精准地撞在另一名试图偷袭的缇骑脖颈处,刀锋进去半寸,血色霎时迸出,那人顿时捂着喉咙委顿下去。
每一刀,每一式,行云流水,毫无拖泥带水。
不过眨眼功夫,李襄牢狱外的锦衣卫被清除干净。
屋内的黑龙卫察觉到不妙,一人护在李襄跟前,一人紧锁门环,提刀立在门后,准备随时攻击,本以为这道门多少能堵住对方片刻,可惜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路,很快一脚踢过来,破门而入。
黑龙卫立即提刀刺过去,青禾长鞭一扬,矫健地与他缠斗在一处。
这名黑龙卫功夫不俗,不甚好对付,青禾费了些功夫,方制住对方。
而明怡这边,则拖着剑面无表情来到李襄跟前,剩下那名黑龙卫拽住李襄胳膊,做出防备姿势,明怡看了榻上之人一眼,视线移至那名黑龙卫,语气淡然,“一边去,给你留个全尸。”
黑龙卫没动,面具下黑眸如墨,紧盯明怡,在犹豫是拼过去,还是拿李襄威胁她,而杀场如战场,一旦犹豫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明怡身经百战,极擅长捕捉机会,就在他迟疑的瞬间,疾掠过去,提刀刺向他右肋,那黑龙卫立即侧身躲开她攻势,正打算将李襄拎到跟前用以迫退明怡,却见明怡下一刀正中李襄面门而来,黑龙卫岂能真让李襄送死,不得不回防,孰知这是明怡声东击西之策,左手刺去的同时,右手便掌为抓,极其凶狠地拽住他脖颈,将人往后一拉,继而一脚踹去他腹部,彻底将人踹开。
青禾立即将二人斩杀,转身对付门口涌上来的锦衣卫。
而明怡呢,则来到榻前。
定定看了他一眼,抬手去搀他,却见榻上之人惶恐地望着她,身子往后瑟缩,嘴唇颤动发出呜呜声,似不愿走。
明怡冷笑一声,不给他卖关子,从袖下掏出一物,给他瞧,
“认出这是什么了吗?”
这是一方带着些许翠色的观音玉牌,玉牌很薄,光色却十分油润,可见主人已贴身戴了许多年,床上之人瞧见此物,瞳仁霍然睁开,惊得张大嘴,继而开始抽搐,从嘴角开始,蔓延到两颊,最后波及整个面部,望着明怡只剩恐惧了。
“唔唔唔……”他拼命摇头,发出一种被扼住脖颈似的闷响。
明怡将玉牌收好,捏住他下颌,逼近他,“我告诉你,你儿子如今被关在胭脂巷一处地窖,你乖乖地随我去奉天殿,将当年诬陷我爹爹的真相公布于众,我保他一命,否则你这三年吃过什么苦,我全部加诸于你儿子身上,再要了他的命。”
那“李襄”闻言,枯瘦的身躯抖如筛糠,绝望地闭上了眼。
那日明怡摸到他胳膊处的第三条伤疤时,便觉出不对劲,这条伤疤像个疙瘩,并不出自她父亲身上,相反出自另一人之身,由此她便知假扮她父亲的是何人。
难怪治了月余尚不能开口,非不能开口,而是不敢开口。
眼下却容不得他不说。
明怡不给他迟疑的机会,迅速拎起人,架着他往外走。
“青禾,开道!”
青禾一刀一鞭,左右开弓,势如破竹往前杀出一条血路。
明怡右手架着人,左手拖着刀跟在后面,很快二人从甬道杀至牢狱正中宽阔地带。
这下,围攻的锦衣卫越来越多,石门前的甬道几乎被堵塞。
青禾依然不退半步。
肃州军出征的口号是:一步不能退。
无论是疆土,亦或战线,一步不能退。
无数刀光织成一张网朝她扑来。
她悍然无畏地往前一个腾跃,拎起一条长鞭杀入这片刀光,随着她手腕猛抖,带刺的银鞭灵活地击中诸人面门,曾经这条令他们所有人引以为傲的刑具,今日成为闻风丧胆的所在,一大串血花被带出来,有人被刺伤了眼,有人被割破鼻骨,还有人嘴唇被划出一条深深的血沟。
曾经他们施加于人的酷刑,今日以更惨烈的方式还于己身。
血雾炸开,裹挟着刺鼻的煤油气包裹住鼻尖,一具又一具尸身倒下,而青禾一身青衫倾身其中,恍若置身莲花门某处茂密的竹林,日头苍苍茫茫浇下,身后竹海成涛,快一些,再快一些,带刺的锁链横出竖刺,需在最短时辰内将这片竹林给夷成齑粉,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双枪莲花传人必修绝技。
十几年过去,她已使得炉火纯青。
只见她速度快到几乎成虚影,人影与长鞭融为一体,跟带刺的旋风似的,在人群中炸开一团又一团血花。
没有人见过这般霸烈的打法,均被青禾一身强悍的气场给逼退。
余下侍卫战战兢兢扶着长刀,不敢上前。
为首的锦衣卫见状,打算复制昨日擒住二人的战法,调来诏狱内唯一的一批弓箭手对付青禾,余下高手齐齐扑向明怡,只待捉住明怡和李襄,那青禾必定乖乖俯首。
一声令下,锦衣卫立即调整战术。
正在后方闲庭信步跟着的明怡,眼看高手全往她扑来,哟了一声。
她不过演演而已,怎么还当了真。
这批人当中便有昨日围攻她的高手,十数尖刀齐齐朝她坎来,昨夜她尚且招架不住,遑论今日携着一累赘,可一刀砍下去,发觉情形与昨日迥然不同,只见那深衣女子,提刀纵横,时而掌心一松,被绑在手腕处的长刀恍若灵蛇探出,刺向最近一人的面门,时而如狂蟒摆尾,携着悍横的刀势砍人下盘,一刀正中其中一人左腿。
两招逼退最近的攻势,紧接着她握住刀柄,横刀或格,或挡,或点,或刺,整道身影疾步往前逼近,延绵不绝的银色光芒好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打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将最后二人逼到墙角,刀锋一撄,割下二人头颅。
再看她,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澜,连气息也不曾乱几分。
场面寂静如死。
锦衣卫的防守被彻底打破,信心更是一蹶不起。
就这么短短一瞬,青禾迅速解决掉那匹弓箭手,急掠过来,几个来回,或杀,或砍,这座臭名昭著的诏狱已成修罗场。
无一生还。
行至石门处,明怡循着记忆打开机关,青禾则伏在一旁,等着石门打开,长鞭窜进去,就是一顿乱杀,待解决人手,方叫明怡步入,如此反复,至巳时初,二人抵达最后一道石门。
随着石门缓缓打开。
槐树下的院落,一地尸身。
浓烈的血腥气裹挟着夏日晨间的芳香一道刺入鼻尖,明怡扫视一周,带着人往官署区方向去。
她不可能不留后手,自然是安排了那批江湖朋友给她掠阵,以防着高旭在石门外结阵,轰杀她。
锦衣卫的衙署坐落在官署区西面,前面半片衙门面朝官署区,执皇帝仪仗,掌庭仗缉拿诸务,后半片衙门便是所谓的北镇抚司,衙门面朝西面巷口而开。
明怡没走西面,而是带着青禾往东面官署区而来。
那般江湖朋友信守承诺,将高旭等人杀去东面半片,便悄然而退。
可惜锦衣卫诸位千户只当还有埋伏,齐齐退至衙门外,布好弓箭弩炮,只等人出来,便一举轰杀。
是以,待明怡携着“李襄”,与青禾跨出锦衣卫大门时,便见锦衣卫上下成倒八字阵在门前布开,左右各有弓箭手五十人,弩炮手二人,共结百人阵,阵眼则是一身飞鱼袍的高旭,在高旭左右,立着两名身穿红曳撒的同知,三人扶着刀虎视眈眈盯着明怡。
明怡一看这架势便知高旭没想着给她活路,她笑着问道,“哟,高指挥使,这是打算杀人灭口?”
高旭看着气定神闲的师徒二人,脸色发寒。
面前这个李蔺仪似乎看穿他的计划,早早着人伏击锦衣卫院头两侧,将他十名弩炮手杀得只剩四人,打乱了他的部署,逼着他将人布防至官署区内道,官署区这边与北镇抚司内院,不可同日而语,此地等闲动不得刀戈,更动不得炮火,眼下他也是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上。
遂长啸一声,“李蔺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劫狱?我看你们李家人天生反骨,不是叛国便是造反,来人,拿下她。”
“慢着!”同知姚鹤抬手阻断,他今个本已回府歇着,阖眼不到半个时辰,听说锦衣卫出了事,立即折回来,结果就瞧见一伙乱民涌入北镇抚司,将高旭布置在诏狱门口的伏兵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好端端的,高旭为何布兵,这很叫人起疑,他于是问高旭,“指挥使,陛下可没下旨杀他们,你确定要将人击杀在此处?”
高旭指着一身血污的明怡怒道,“你还没瞧清怎么回事吗?这个李蔺仪故意入狱,目的便是要将李襄救出,她这是造反!”
“姚大人,高旭在撒谎!”明怡将人交给青禾,缓步下台阶,高声截住高旭的话,
“方才在狱中,高旭心腹意在杀我和我父侯而后快,是两名黑龙卫解开绳索,助我三人逃出,如今我要前往奉天殿,替我父侯讨个公道,姚大人,你切莫被眼前这狼子野心之人拖累,否则来日陛下问罪,你也难逃干系。”
适才明怡为何要将人杀光,目的在于出来好说话。
高旭勾结怀王,反迹昭彰,而诏狱这边,无一生还,无人见过她们师徒真本事,说是黑龙卫助阵逃狱,怕是皇帝都要信几成,届时,是非黑白,还不全靠她一张嘴?
姚鹤听了这话,果然面露狐疑。
高旭没料到明怡这般巧舌如簧,气得不轻,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断喝道,“拿住她!”
“我看谁敢动她!”
这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沉喝。
诸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长街处,一袭绯袍的裴越带着都察院一干官员大步行来。
明怡微地怔住。
今日的朝阳原没那么绚烂,被几缕青云覆着,褪去那层耀眼的锋芒,不时起了风,层层青云卷过去,衬得日芒越发绵绵无力。
恰有这样一束日芒,挣脱那片最薄的青云,洒落一斛春晖照在他俊挺的眉梢,将他映得遍身璀光。
明怡视线不经意与他在半空交汇。
明明仅仅是一日未见,却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只见他眸中血丝密布,容色仍带几分苍白,显见一夜未眠,步履迅捷却不失稳重,身形挺拔如松,风骨清正,一如初见。
裴越只匆匆扫了她一眼,视线未作停留,便径自迈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直面高旭,
“李襄,李蔺仪和青禾,均是李襄叛国一案的人犯和人证,你私自射杀,意欲何为?”
高旭却不回这茬,而是意味深长打量裴越,语带讥诮,“裴大人素来不涉党争,今日为何强出头?莫非是对这位欺瞒于你的‘妻子’旧情难忘,竟要不分黑白,助纣为虐?”
裴越闻言不怒反笑,敏锐抓住对方话中漏洞,反唇相讥,
“依高大人之言,李襄一案竟涉党争?那么高大人近日奔波劳碌,莫非是受人指使,意图杀人灭口?”
高旭噎住,果然论嘴皮子功夫,谁也比不过都察院的人。
他索性不再周旋,冷声道,“裴大人,本官不管你是旧情难忘,还是党附七皇子,总归,今日这李蔺仪叛逃,本指挥使必须拿下她。”
不待裴越反应,那些都察院的官员,竟是齐齐绕至裴越身后,一个个均拦在明怡二人跟前,对着高旭厉声斥道,“高大人擅动要案人证,问过我们都察院了吗?你有本事将我等一并轰杀了。”
“有种连我们一块杀了!”都察院众御史同气连枝。
高旭气得变脸,“你们……”
他视线扫向裴越,眼底冷气煞人,“裴越,你这是要逼宫造反?”
“我看造反的人,分明是你!”
正当此时,只见巢遇手持文书疾步而来,身后紧随一队禁军,顷刻间便将高旭团团围住。
高旭脸色倏变,对着巢遇斥道,“你做什么?”
巢遇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将手中一封驾帖奉给裴越,裴越将之抖开,展示给姚鹤等人瞧,语气寒冽,
“据都察院查证,高旭暗中收受巨额贿赂,涉嫌勾结怀王,此乃高旭老宅管家口供,人证物证俱全,我院依律将其逮捕,来人,拿下他!”
锦衣卫诸位千户,均大吃一惊,一直效忠的上峰骤然成为人犯,众人一时回不过神,且高旭积威日久,诸人对他心存敬畏,心中既惊且疑,竟无人立即动手。
裴越见姚鹤等人迟疑不动,斥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人!”
姚鹤率先反应过来,立即调转矛头指向高旭,可惜高旭动作更快,按住身侧一位侍卫的肩,猛地拔步往锦衣卫内墙窜去,意图逃脱。
明怡早有准备,预判了他窜逃的方向,步伐错动,手中长刀刺出,这一式甚是霸道,刀锋极快地从他脖颈处窜过,刹那划破他的喉咙,血水如注,喷向半空,高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短促地噢了一声,高大的身子如秋叶般从半空扑下。
周遭一片死寂。
众人视线慢腾腾交汇在明怡身上,均慑于她干脆利落的身手。
明怡一言未发,面无表情扫过周遭之人,那眼神好似在问:还有人拦她的路吗?
没有。
所有人主动让开。
明怡将视线锁住禁军之首,扬声问道,“今日,哪一位中郎将当值?”
羽林卫中郎将秦晋赫然出列,执矛道,“今日在下当值。”
明怡认出他来,负手立在人前,唇齿含恨一字一句道,“烦请秦将军禀报圣上,就说我李蔺仪,请陛下当庭审案。”
秦晋面露为难。
谢礼见状,朝他微一拱手,“秦将军,今日这情形你也瞧见了,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牵扯其中,这可是泼天大案,容不得迟疑,若再不庭审,李襄恐怕就没命了,李姑娘之意,亦是都察院上下之意,恳请陛下奉天殿庭审李襄一案。”
“恳请陛下奉天殿庭审李襄一案!”
三法司一应官员齐齐附和。
秦晋无奈,这才转身往回奔,过承天门,午门,一路将消息送去奉天殿。
明怡这厢领着人径直来到承天门外,数百禁军将一干人等拦在城楼外,头顶层云翻滚,日头已彻底被卷去了云层后,青云渐渐占据半边天,一时辨不出是正午,抑或是傍晚。
午时正,前方驰道处终于行来一道清拔身影,明怡抬眸望去,看清来人,神色倏忽怔住。
只见他手握一方明黄圣旨,步履沉缓,自那巍峨城楼深处踱出,渐而拨开层层叠叠的执钺,来到众人跟前,他眼神好似从一开始便生了根似的,黏在明怡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寸也不放过她,将她扫视了遍,那视线仿佛穿透时光,极力想将眼前人与记忆里那道熟悉身影重叠在一处,却是不能。
唯余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盘桓心间。
朱成毓压下胸中翻涌的万千心绪,一字一句开口,
“陛下旨意,宣满朝文武进殿,庭审李襄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