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夷白这辈子没这么卑微过。
他半跪在翡翠山的溪水旁,整个人都快碎了。
溪中水光粼粼,银鱼跳跃,腾挪着荡出水声。
腿边是与他心念相通,吓得嗡嗡直颤,拍他大腿的佩剑定沧海。
明月高悬,清晖满地,他袖子轻抬,吭哧哼哧,小心翼翼仔仔细细把眼前人灰扑扑的脸颊擦得干干净净。
地上散着一排青红果子,全是小师侄们刚孝敬的。
谢夷白低头,挑了个熟透的,三两下削皮切块,往人嘴巴里喂。
这小小姐见了他就开始哭,倒也不闹,只是哭得不声不响,眼皮没一会儿就肿了,把他看得都心疼。
谢夷白不明所以,就是有点慌,他手忙脚乱哄着,正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两句话:“这小师叔这怎么能骂她呢?”
“是啊……那可是他未婚妻啊!”
“……”
听到未婚妻,谢夷白一怔,手里动作一顿,顷刻懂了。
他有些好笑,属实没想到,和这位“小姐”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想起老头跟郁家书信往来,提醒他见到郁小姐绕着走的某些传言,谢夷白支着头,不由感觉头疼。
见他不动了,哭的鼻尖通红的小小姐……啊不,小少爷抬眼看他,淡色眼珠跟水洗似的,带着疑惑。
仿佛在问他,怎么不喂了?
这么自觉呢?
谢夷白看着他,唇角止不住勾,他努力压了压,低头继续喂。
喂完一颗果子,他松手,撑着定沧海,轻咳一声,摸小少爷头。
一边猜着他不高兴原因,谢夷白一边低声哄:“他们说的话,你别介意,等会儿我亲自去解释好不好?”
“解释什么?”
“咱俩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他听说小少爷嫌他命格不好,不太想跟他扯关系来着?
谢夷白噙着笑,觉得手底下头发软软的,触感挺好,没忍住摸两把。
正摸着,小少爷怔了怔,咬着青果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仰头看过来,睫毛轻颤一下,眉眼淡淡,声音很轻:“你不愿意?”
谢夷白还没感觉出不对:“是啊,不是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慢,理着这其中的关系,想说不是你不愿意么?
结果手下一轻,刚才还乖乖让他摸的小少爷推开他,撑着树站起来。
脸色苍白,眼神干净,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没吭声。
谢夷白都快给他看碎了。
才听他垂下眼,冷静说:“抱歉,刚才是我失态,打扰了。”
“……”
-
郁临是听说过一串数据可能应用在不同世界的。
开启新世界之前,他甚至悄悄在心里默念这个可能。
只是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幸运又残酷。
郁临不是喜欢缅怀过去的性格,甚至不是过分被情绪影响的性格,即使意识到自己喜欢宿淮。
他以为一个世界的相伴已经是极为满足的事。
他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事。
溪边林地旁,晨光已经挥洒在地平线上,带来勃勃生机。
翡翠山的花鸟鱼虫已经起床了,鸟鸣湫湫,鱼鳞潜跃。
一棵百年老树下,众仙门少年抱膝而立,毫无睡意,安静如鸡。
数米开外,头束银色发带的谢夷白一手抱定沧海,一手支着下巴,盘腿而立,睫毛乱动,目光游移往这边看。
眉峰轻敛,压迫感十足。
众仙门弟子纷纷收回目光,小声蛐蛐。
小师姐是半夜回来的,回来时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倒头就睡。
谢夷白是片刻后跟来的,跟来时悄无声息,面色踌躇,一脸茫然。
于是整一个晚上,这大魔王杵旁边,唉声叹气,又不敢把人喊醒。
他自己是没什么事,偶尔弹死只地上的毒虫,砰砰砰砰。
……净折磨他们了。
众少年脸色僵硬,缩着脖子,不约而同把头往左扭。
他们中最稳重的是苍松山门下的剑修穆知鹤,大魔王同门。
有人在后边拿剑柄推推他,他白着脸,还是往前一步。
“小师叔。”少年头戴银冠,嘴唇轻动,拱手问,“你……有什么事吗?”
“……嗯?”谢夷白支着下巴转头,眼珠黑沉,“没有啊。”
他等人醒。
结果等一晚上,眼看晨光四散,腰间的传音令闪烁不停,催他离开。
谢夷白把传音令拽下来,拿手上看,片刻后,皱眉站起来:“算了。”
他转头,抱剑而立,站树下一地毒虫里,笑了下问:“小师侄们……都不忙吧,呃……师叔拜托你们点事?”
为期七日的宗门试炼,如今只剩三天,由于蚀魂兽被谢夷白路过随手砍了,其他人一时还真没什么事。
于是以穆知鹤为首,众弟子站起来,神色恭谨,纷纷问:“您说。”
“师叔尽管吩咐。”
“不必客气。”
“……这样啊。”谢夷白看着他们,指节轻抵鼻尖。
他看过来,眉眼含笑。
仙门众弟子于是听到一串终生难忘的话。
“呃……这小小姐昨晚似乎被我气到了,有哪位师侄会讲笑话,等他醒了,若我没回,讲个笑话哄哄他?”
“他好像喜欢吃甜的,但体质太差,这翡翠山除了青果,别的暂时别让他碰,吃食等我回来拿。”
“他要是醒了找我……呃……跟他说,半个时辰内,我铁定回来,让他可千万别哭了,眼皮都哭肿了。”
“……”
“……”
醒来被一众少年少女围着叽叽喳喳,郁临都听蒙了。
揉一下发麻的膝盖,他眉眼微怔:“他……这么说的?”
“是啊。”南音咬着果子,随手递给他一个,盘腿而坐,一拍大腿,“半时辰前回来一次,带了些吃食,见小……师叔你没醒,又走了,说午前回来。”
郁临觉得这行事作风愈发熟悉……沉默片刻,又不解:“……小师叔?”
南音:“嘿嘿。”
她不解释,其他人已经笑起来:“对对对,小师叔,先前冒犯了。”
“谢师叔不会是专程赶来的吧?”
“肯定啊你还用问!”
“我从未想他也有怕的时候!”
“别说了,蚀魂兽陪一杯。”
“嘻嘻。”
一群少年打坐修行,也不着急,翡翠山里,半天光景飞快过去。
宗门试炼除了提升修为,也是磨练心性,众少年专注其中。
只是昨日谢夷白出手,让蚀魂兽死得轻轻松松,喜悦之下,却也有人担忧:“成绩……会不会出问题?”
宗门试炼是不许找外援的,他们身上佩有灵器,关键时刻能救命。
但若是请求家里长辈出手,印痕被记录下来,也会被取消成绩,回炉重造。
众少年听了,嘻嘻哈哈的面色一僵,脸色一白,顿时乱成一团:“不要啊,不回炉重修——”
树下,正给郁临讲九州奇幻情玩的胡光散一听,也慌了,忙伸手摸自己毛笔,看成绩在不在。
片刻后,一群少年挤挨在郁临身边,眼巴巴:“小师叔,小师叔,能不能求求情,让谢师叔别告状……”
脸上再也没有面对关系户的高贵冷艳。
郁临咬了一口果子,神情一怔:“等他回来?”
其他人顿时欢呼雀跃,一点没意识到自己找大小姐求情有什么不对。
-
谢夷白果然在午间时踏着灿灿烈阳回来,回的时候众仙门少年正听八卦。
少女之梦胡光散摇着折扇说:“谢师叔年少成名,风光无限,某日除妖,他一剑斩群山,其风姿之盛,叫其他仙门只能跟他屁股后边捡漏。”
“无双观长老当场脸就黑了,回来后,逢人就说:此子太傲,不知礼数,若不敲打,来日必成仙门大患。”
“然后呢?”众少年听的津津有味,一脸吃惊,“他就认啦?”
“再听,不像他风格。”
“当然没有。”
胡光散老神在在,轻轻摇了摇手指,嘻嘻笑道,“他说——他说——”
“他说——”一柄银白流光划过,树叶间隙里,一道懒洋洋少年声音落下来,“他说,你行,你也来啊。”
谢夷白马尾轻甩,跃至地面,手里捧好几种云州盛产的糖果,正低头看。
他数半天,从一堆果蔬糖里挑出一枚玉米的,半蹲下,剥开往郁临嘴巴里塞。
树影斑斑,他伸手,挡住全部阳光。
噙着笑意,低眉敛目,不断轻哄:“小小姐,小小姐?我昨天说错话了,吃颗糖,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眼眸锐利,眼尾狭长,锋利的像一柄出鞘的剑,低声下气的样子却并不显得窝囊。
反而说不出的少年意气,锐利张扬。
郁临含着嘴里的玉米糖,被树影光斑闪得有些晃眼,靠在树上,沉默片刻,忽然对着他摊开手掌。
谢夷白仿佛不需要问他做什么似的,手自然而然伸过来,握住他的,在他掌心揉一下,问:“怎么了?”
郁临摇头,看着他片刻,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里透亮,轻声说:“没有生气。”
也不会生气。
“诶……好,好。”谢夷白看着他片刻,倏地笑了,松口气似的,又不放心伸手,弹一下他脑门,“这么好哄啊?”
“……”郁临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谢夷白轻咳一声,忙摆摆手:“没说,什么也没说。”
-
有了谢夷白加入,翡翠山层叠的密林间干干净净,别说毒虫鼠蚁凶兽,连只飞蛾都进不来。
日照当空,层林叠翠。
许是没见过这么简单的宗门试炼,一群小少年吃着谢夷白带来的午食,也不拘谨了。
直接问他:“谢师叔,你怎么在这?”
“我?”谢夷白转头,怀里的定沧海跟着一转。
他目光往旁边一垂,支着下巴道:“云州山南城那出了邪祟,邀我过去处理,对了,你们试炼还剩几天?”
说着,随手擦擦郁临吃过酥饼的唇角,指节修长,带着薄茧。
郁临脸颊微红,抬起的手微微顿住,片刻后,又缓缓落下。
想了想:“三天吧。”
其他弟子见状,纷纷扭头,若无其事,当没看见。
谢夷白:“……哦。”
他若有所思:“看来这几天得来回跑了。”
“……”
云州离得不近,却也不远,里面雪原皑皑,异兽遍布,其实是试炼的好去处,只是太过凶险。
听他还要跟着,刚还苦恼成绩怎么办的一众少年眼睛顿时一亮,眼巴巴朝郁临投来目光。
小师叔,求求你,带我们。
郁临迟疑片刻,接收到信号:“其实不必这么麻烦……”
在谢夷白微微一怔,失落地轻“啊……”之前。
他又问:“我们能去吗?”
他偏头:“蚀魂兽没有了,但不是我们杀的……我们的成绩,不知道还在不在。”
“嗯?”谢夷白垂眼看他,反应过来,噙着笑意:“想去云州玩?”
郁临想了想,轻轻点头:“嗯。”
谢夷白乐不可支:“当然。”
-
宗门试炼原本是不允许各家长辈插手的,然而一则谢夷白不算严格的长辈,二则……谁不想出门玩。
云州本是邪祟之地,普通仙门弟子轻易不敢涉足,如今有他带队,什么试炼都不过是小事。
好在谢夷白也不是守规矩的人,很爽快就答应了。
众少年兴奋不已,毕竟异兽凶险,原本他们一行人一起,十几个人共享一两只就不错了。
但若有谢夷白压阵,到云州之后,两三个人上去围着邪祟砍也是敢的。
于是还没到目的地,飞舟上已经叽叽喳喳讨论开了。
谢夷白唇角含笑,并不参与,带郁临坐飞舟边缘,他枕着手臂,躺飞舟上,举目便是云端。
郁临坐在他身侧,一身青衣,环佩叮当,发丝被风吹的微乱。
眼见要到云州境地,谢夷白扫了眼飞舟下一片茫茫雪原,又扫一下身旁乖乖坐着,一声不吭的少年。
目光在人单薄的衣领上扫了一圈,又往凉冰冰的手指上一摸。
谢夷白叹口气,站起来,打断飞舟上的说话声。
见其他人看过来,他抱着定沧海随意摆手:“你们聊,我有事,过会儿回。”
其他人反应不过来,呆呆点头:“好……”
只是还没点完,人就回了,这过会儿有些过分短了。
不过瞬息,天边的飞走的银色剑柄又飞回来,一把捞起飞舟上坐的少女,化成天边一道流光不见了。
其他人:“……”
云州多山,成日大雪,白茫茫一片,就连成衣铺也多在山路上。
老板花如絮正拿着铁锹,叮叮咚咚打扫家里铺面前的堆雪。
今年异兽邪祟丛生,仙门弟子四处奔走,捉都捉不过来,寻常人都不敢来云州,生意也不如往年好做。
忽然“砰”地一声,流光从天边而落,压在她家水井旁的冰面上。
扑扑簌簌地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花如絮诧异扭头,却看见家里掉下来两个极好看的少年少女。
少年耳根通红,一身劲装,手忙脚乱,一手匆匆忙忙背在身后,一点儿不见空中捞人就走的潇洒之态。
少女扭头看他,睫毛轻抬,眉眼困惑,神情茫然,似乎有些不解。
花如絮看着他们,再看两人搭在一起,分都分不开的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拿着铁锹过去,推门示意人进,挥开落在脸上的雪片,出声问:“两位小仙人,远道而来,有什么事吗?”
茫茫雪原,只有她家门口还挂着招牌,像做生意。
谢夷白轻咳一声,隔着茫茫风雪,问:“老板娘,你们这……有没有厚实点的衣物?”
说着话,往前一步,带郁临一起过来,却没松开手里攥的手指。
翡翠山一个照面,他就对未婚妻的一点儿修为有数了,此刻寸步不敢离,怕一松开,就把人冻坏了。
老板娘也是第一次见这么怕冷的仙门子弟,愣了愣,才磕巴道:“有……有……但是……”
谢夷白挑眉:“但是?”
老板娘叹口气:“但是,进不来。”
她拎着铁锹在门边磕一下,神情无奈:“小仙人你也知道,我们云州这块,邪祟异兽丛生,尤其是月前……山南城里来了一只邪祟。”
她叹口气:“那邪祟修为太强,把山南城都围起来了,好几批仙门弟子进去出不来,我们这就乱了,妖邪丛生,散户商路也断了。”
“家里货堆得多,昨日我家那个冒险运了想出去卖……”她摇头:“但行至半途,就被山上的赤金鹰拦了,逃命回来,又断一条腿,可惜那批货……”
赤金鹰羽翼巨大,攻击力强,但性格温驯又懒散。
这东西往日都是被各大仙门当传讯工具培养的,在这竟能出手伤人,可见云州已经乱成了什么样。
谢夷白迎着漫天风雪进门,带郁临往室内走,把人搁火盆边,沉吟片刻,他转头:“指个方向?”
花如絮:“哈?”
她看着茫茫风雪,犹豫片刻,伸手指个方向。
只看见天边一道流光。
一盏茶后,谢夷白拎大包小包回来,手里满满一堆货品,脚边还踢着一只敢怒不敢言的金色小鸟。
他走进来,目光倏地落在哔剥火苗旁眉眼安静的少女身上。
他踢了踢脚边的金色小鸟:“去。”
小金鸟愤怒地扑闪一下翅膀,对他呲牙,迎上他的目光,又期期艾艾落下,吨吨吨跑郁临腿边卧着。
脚边像落了一点儿小火苗。
郁临若有所觉,抬眼看去,只看见谢夷白站在茫茫大雪中,眉梢轻扬,唇角含笑,少年气刺破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