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做好决定,动作很快。
没几天,他就跟人谈好了小卖部转让的事。
小卖部生意红火,沈昼又大方给出货源,来找的人不少,最后谈下的价格很优渥。
店面最后转给镇上面粉厂老板,老板姓周,看沈昼爽快,听说两人过几天才走,大方让两人在店里先住着。
天逐渐热起来,一整个六月,沈昼都在打听省城情况。
他听说省城读书进度快,买了省城的教材让郁临先学,担心郁临跟不上,还托人买了好几份教辅找老师补着。
车票订在七月初,教材越学越薄,但沈昼看起来并不着急。
最后一天,要离开一直生活的地方,郁临去和老师告别,从楼上下来,发现沈昼站在门口树下,在跟人说话。
他远远看到郁临,眉眼柔和下来:“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郁临走过去,看向沈昼对面把玩珠串的男人,“周老板。”
周老板是面粉厂老板,生的白净圆胖,看着和气,但他说要接手小卖部,镇上就没有人争得过他。
他盘着珠子,脸色有点怪。
最终轻笑一下,对沈昼说:“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
沈昼点头:“好。”
郁临看着两人,周老板转头看过来,笑着道:“省城学校好,看来我们柳河镇也要出大学生了。”
不知和沈昼聊了什么,月前还冷淡人,如今对两人说不出的亲近。
郁临笑了下,刚要开口,他又问:“小郁学校找好了吗?我在省城有点人脉,可以帮你们问问。”
他有意拉近关系,郁临正要出声,沈昼点头应下来:“多谢。”
他神色淡淡,态度自然,周老板顿时笑起来,点头说:“别客气。”
两人说完后,沈昼跟着周老板出去,到天黑才回来。
天色渐沉,郁临在一楼画画,刚画了半幅,门口的铃铛被风吹了下,他抬头看去,远远看到漆黑树下走过来一个影子。
沈昼生的高,寡言冷淡,隔着暗淡天光过来,锋利眉眼落进灯光里。
他走进门,看着郁临,冷淡的脸色柔和起来,跨上台阶进来:“还没睡?”
他放下手里的盒子:“买的点心,路上吃。”
郁临摇头:“我不困。”
沈昼点头,抬步过来,伸手揉他头发,让他上楼睡。
刚抬起手,手掌忽然一热。
郁临握住他的指节,疑惑问:“沈昼,是有什么事吗?”
明天就要走了,他们准备了几天,门口挂了不营业的牌子。
店里静悄悄一片,货架上商品被灯光照的昏黄零散。
郁临腿上摊着画板,仰头看他,沈昼低头,反握住他的手:“嗯。”
他想了想,没瞒着:“王勇你记得吗?”他说,“黄头发,手臂上有纹身那个人。”
郁临说:“记得。”
沈昼脸色淡淡:“他想带人闹事,有人把举报信写到了面粉厂,我跟周总商量了一下,走之前把他解决。”
郁临顿一下,轻声问:“举报信,周总相信吗?”
沈昼看着他,低笑一声,没问那封信是不是他写的,俯身下来,亲他的眼皮:“信,没事,睡醒就好了。”
郁临轻轻眨了下眼。
半夜果然出了事,郁临还在睡梦中,忽然楼下传来大声吵嚷,隐约还有警车鸣笛声传过来。
郁临眼皮轻动,正要醒,眼皮被一只温热手掌轻盖住。
沈昼坐起来,手盖在他耳朵上,低声说:“没事,再睡会。”
鼻尖传来很淡的烟味,还有一点草莓糖的甜。
郁临无意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太困,他闭上眼再次睡过去,一直到天蒙蒙亮,都没有被吵醒。
第二天镇上炸开锅,说几个仗着人多骚扰商户的混混纵火被抓了。
这时候郁临和沈昼已经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周老板亲自送的他们,他名下产业多,其实不在乎这一星半点保护费,但他看好沈昼,也乐的做个顺水人情。
五个小时的火车,早上七点出发,晃晃悠悠从柳河镇往安随的方向走。
前路未知,但天光逐渐明亮。
-
安随是晋南省城,也是晋南最繁华的城市。
这里有数不清的财富,也有数不清的机会。
剧情里,沈昼孤身一人过来,历尽千辛万苦,成为晋南省的商界传奇。
但在起点的时候,他面对的只是如山海般的火车站。
绿皮火车承载着远远超出载客量的人数到达安随,火车站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因为太挤,即使沈昼尽可能把人护着,下车时也变得灰扑扑。
郁临鞋带被人踩掉,坐在一包行李上系,沈昼抿唇,出去租了辆车,司机过来帮忙,顺口说了价格。
比镇上打车要贵好几倍。
沈昼没吭声,直接打车去租房的地方,小姨住在省城,又有周老板的人脉,房子本来是说好的。
只是到了之后,有另一户人也看中位置,正跟房东商量,他们开的价格稍高一点,房东看起来有些意动。
这片是老房子,但附近都是学校,那户人家里带着学生,沈昼听着他们的分析,什么都没说,加钱拿了房子。
交完租金,手里的存款顿时又薄一层。
房子很小,是老房子改出来的,里面只有一点简单家具,还算干净。
郁临跟着沈昼拿钥匙上楼,抱着行李站在灰扑扑的房子里,沈昼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看吱吱响的窗户,笑着弯了下眼睛:“沈昼,这边种着花。”
沈昼“嗯”一下,扫了眼那盆蔫了的草,走过来,抬手把他的头发往后拨。
在镇上攒的钱,在省城花起来,仿佛成了随意流动的水。
有了租房的教训,沈昼没有等太久,就托人打听,最后送了钱,把郁临往省城的学校里送。
省城比镇上发展好太多,有艺术班,但艺术班烧钱,商量的时候,郁临想去普通班,沈昼拦了下来。
“沈昼,我去普通班也可以学。”商量的时候,两人正走在街上,街上华灯初绽,说不出的光华璀璨。
省城发展快,已经繁华起来,但对两人来说依旧十分陌生。
郁临手里拿着一包板栗,他剥了一个,转头递给沈昼。
沈昼接过栗子放在手心,漆黑眼珠直望过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映着安随即将升起的繁华盛景。
他听着郁临的话,沉默许久,低声道:“临临,我们不会一直缺钱,去艺术班,做你想做的事,我心里有数。”
沈昼的语气平静,却十分肯定,他的控制欲常年收敛在淡漠的皮相下,并不让郁临发觉,却并不是没有。
郁临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不知怎么,拒绝便说不出口。
也正如沈昼所说,他并没有缺钱多久,发展的十分快。
他做事谨慎,眼光独到,总能很快抓住市场,老板很快把他提拔上去,谈生意时常带着他,他逐渐忙起来。
沈昼最忙的时候有一个月不能回家睡。
最开始两人都没有习惯。
他们没有别的亲人,仿佛是彼此的另一半,关系太过亲密,习惯以后,离别的不适愈发明显。
郁临在某天突然发觉他开始睡不着,他睁开眼,望着身侧空荡荡的位置,忽然发觉他对沈昼的依赖成了本能。
他开始借画画打发夜晚时间。
有时候烟瘾犯的很突然。
那是一种十分难耐的渴望,郁临忍不住微微皱眉,随后看向画板。
他其实更擅长画景,对人下笔很少,然而低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意识勾勒的线条,寥寥数笔,全部是沈昼的影子。
他拿着画板,喉咙一痒,忽然就有点想抽烟。
他打开抽屉,抽根烟出来,推开门出去,坐在楼道里,在淡淡的夜风里,捏着烟,看一缕极轻的白雾飘荡在门边。
月色暗淡,一根烟没来得及抽完,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
郁临垂眼看去,和正上楼的沈昼对视,两人的面容笼罩在深凉的夜光里,沈昼眼皮掀着,唇紧抿,看不出表情,郁临看着他,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心虚。
他站起来,很轻地眨了下眼,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沈昼看着他,走上来,沈昼掐灭他手里的烟,问:“难受了?”
郁临摇头,隔着朦胧的月光,感觉到沈昼身上被风吹出的凉气。
“没有,就是突然睡不着。”郁临摇头,问,“怎么不留在厂里多睡会。”
他伸手摸了下沈昼搭在身侧的手。
他晚上洗了澡,身上是淡淡的清爽的草木香,沈昼一过来便闻到。
他伸手把郁临牵起来,沉默片刻,道:“我也睡不着,回来看看。”
“我也是。”郁临抬眸看他,莫名的,两人一起低笑出来。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仿佛在某种程度上同频共振。
到了下半年,两人的生活逐渐好起来。
晋南省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一直到开春,河里都是融不掉的冰碴。
沈昼厂里这一年冬天靠卖围巾手套赚了一笔,老板有意栽培他,提拔他做了个小领导。
安随制造业发达,但沈昼很快发现这里时兴的款式不如大都市。
在他的建议下,他们厂力排众议,引进了新技术款式,一经引入,很快爆火。
老板把他当心腹看,等到郁临上大学的时候,沈昼出门在外,已经被叫一声沈总。
他们的家也从老房子搬到了更加干净明亮的房子里,安随新兴了几个楼盘,沈昼敏锐觉察到潜力,正打算入手。
借着时代的机遇,沈昼快速积累着资产,寻找一切往上的机会。
郁临在学校里同样是不同境遇。
因为天分斐然,郁临进学校时,便被安大美院的老教授注意到,一直带着。
老教授姓林,对山水画造诣极高,他在几次接触后,有意培养郁临,不仅用心指点,还送郁临参加各种比赛。
他有意传郁临衣钵,让这个天分性情都好的弟子传承他在画技上的理念。
安大美院前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桂花落下的季节,前后几栋楼都是扑鼻的桂花香。
“我的老师当年就是在这里教我,他是亲手把咱们院建起来的。”安大建校百年,林教授拿着茶杯坐在桂花下。
他喝着茶,笑着对郁临说:“先是让我盯树看了一周,然后问我看的是什么,我说是树,他说错,是生命。”
想起逝去多年的恩师,教授笑起来,带着对往昔的怀恋。
他看过来,郁临点头,认真道:“老师放心,我知道的。”
老头便自己溜达走了。
后来郁临无数次从树下路过,走向校门口等他回家的沈昼。
短短几年,树叶青绿,两人如今也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郁临忍不住想,或许在这个所有人都生机勃勃,乘风而起的时间里,每个在顺着风奔跑的人,都会跑到自己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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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又是一年冬去春来,郁临大三,安大校庆,他拿着清单,跟同学一起跑活动,突然有人过来说家里有人找。
沈昼最近出差,他经常过来,郁临身边熟悉的人也都认识他。
郁临疑惑的跟着师弟到院长办公室。
“郁临。”院长跟林教授是好友,他拿着电话,抬头对郁临招手,“家里的电话。”
郁临走过去接过话筒:“你好。”
“你好。”四月温凉的阳光下,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显得冷淡,“是郁义达的家属吗。”
电话是县城医院打来的。
对方说郁义达回来了,瘸了一条腿,还生了病,但没钱治,正在医院苟延残喘,想见儿子。
镇上有郁临的联系方式,安排人打电话问郁临管不管。
郁临听着对方的话,轻轻垂眼,没有出声。
郁义达对原主感情淡薄,有困难时果断抛弃原主。
不过对原主来说,那些年的供养也是真的,到死都想再见他一面。
这是原主的心愿,郁临握着话筒点头:“好,我过几天回去。”
院长喝着茶,闻言轻轻点头。
晚上郁临打电话告诉沈昼,他要回柳河镇一趟,沈昼在出差,听后沉默很久,不愿他自己一个人。
考虑再三,才松口:“我找人送你。”
他走到酒店阳台,低声说:“照顾好自己,不要考虑钱。”
郁临轻声应下。
马上就是周末,两天的时间,足够郁临回去柳河镇看一看,不会耽误任何事。
只是世事无常,去时一路顺遂,回来路上,却遇到暴雨。
两天后,沈昼从机场匆匆回来,见到的不是郁临,而是江关洪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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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中午下起来的,没有任何征兆。
一下来便是豆大的雨水,把车玻璃砸的啪嗒响,没有任何反应时间。
司机是沈昼请的,经验充足,走到江关的时候见水漫上来,视线模糊,便不敢再走,回头提议:“不对劲,路太滑,太险了,咱们要不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郁临往窗外看了眼,看着几乎沉下来的黑色天幕,点头同意:“好。”
江关是必经之路,路段很宽,能休息的地方不多,司机又开了几百米,才找到一个地势较高的村子。
郁临和司机借住在黄荆村村长家里。
原本以为几个小时就能停的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隔天村长披着雨衣,开始挨家挨户通知,雨可能不会停了,下面都淹了,非常时期,家里的粮食都省着。
郁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站在漏雨的房屋下,抿唇看灰扑扑的天。
他是艺术生,白色毛衣下面是剪裁合宜的牛仔裤子。
裤子在瓢泼大雨下沾上泥点,变得脏兮兮,他弯腰,把裤腿往上卷了卷,抿唇带司机出去,卸车上仅有的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