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清问题的根源后,郁临尝试着对在座的修复师们解释。
在他的解释下,人类文明与兽人们已知的思想产生碰撞。
春漫若有所思:“所以我们所说的污染,只是您认知中的一种疾病,名为中毒的疾病,它主要攻击部位并非机械体,而是我们不重视的,身体的另一个部分。”
作为最优秀的修复师,春漫试图将获取的信息重新解读。
一旁的萨音闻言,敲击在手臂的指节轻顿,银眸轻抬,偏头看过来。
郁临点头:“是这样没错。”
房间里,不仅是春漫,所有接触到这个概念的维修师都有些愣神。
他们并非人类,而是兽人,远古时期披风饮露,信仰神明的存在。
或许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他们本应该识别草木,按部就班发展文明。
但是这个世界里,他们早早进入机械时代,失去了这个重要过程,导致文明产生严重断代。
他们的祖先是如何生存的?星球湮灭,时间太过漫长,他们记不清了。
只是在接触到这个概念时,他们本能的基因告诉他们,人类带来的文明无比正确,正是他们所缺失的部分。
数百位维修师陷入沉默,安静林立在灯火通明,却又显得无比寂静的地下空间中,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
有人吃惊,有人犹豫,更多人敏锐关注到了,人类的概念将颠覆他们的生活。
对士兵来说,为保护同族付出生命容易,更改信仰极难。
春漫很轻易觉察出二者不同,她笑一下,漂亮的栗色长发垂下,她问:“那么依照您的概念,维修师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她放下手中的维修工具,目光变得平静起来,等待郁临回答。
郁临看着她,轻声道:“或许可以叫治疗师。”
“明白了。”她笑一下,往前迈出一步,俯身行礼:“请您教导。”
她是布兰尔最优秀的维修师,也将是布兰尔星诞生的第一个治疗师。
就像她蜷缩在泥泞街道,亲眼目睹兄长亲人全身溃烂而亡,之后做出的决定那样,她会为消除污染付出一切。
这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维修师选择接受治疗概念。
他们实在被污染困扰太久了。
数百名维修师陆续上前,在冷光闪烁的机械房间里,选择从此接受新的概念,场面蔚为壮观。
郁临被他们感染,轻轻偏头,安静地看他们。
这是维修师们首次出现不同方向,雅克正为他们编队。
萨音没有离开,淡淡看着这个画面,他环着手臂,偏头看郁临一眼。
停顿片刻,他手指轻抬,在郁临垂下的手指上轻捏一下,又握在手心里摩挲着:“在想什么?”
郁临想了想,笑了下,轻声告诉他:“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值得尊敬。”
萨音微愣,半晌,低笑一声,手指往下,紧紧扣住郁临的,银眸暗沉。
-
治疗师培养在布拉尔星悄无声息进行起来。
兽人不重视杂草,但行动力很强,对命令的执行力也令人惊叹。
一周后,一批批草药从昂列森林运送培养,前往布兰尔星,郁临待在实验室里,在其中挑选辨认,很快确定了其中几个方案。
治疗师们对精密器械运用本就熟练,根据指令,很快制造出提取工具,药品制作被加班加点赶制出来。
连日繁忙让不擅长作战的治疗师们疲惫起来,不少人脸上的笑容减少,神情几近麻木,目光却愈发神采奕奕。
郁临靠坐在椅背里,目光微垂,眼睛下是淡淡青黑。
他体质不如兽人,需要大量休息,但在毒素整理的过程中,许多复杂成分需要他做出判断,辅助治疗师人手也不够。
他许久没有长时间睡过了。
好在萨音行动力非常强,在布兰尔星第一军校里开设医疗学院,半个月过去,招生和课程设置都初具规模。
往后会有更多人参与进来。
“殿下。”春漫拿着一管药剂过来,“16实验室送来的。”
她俯身行礼,睫毛半垂着,没有将目光落在前方白色王服的郁临身上,尽管她知道对方并不会觉得她冒犯。
与王如出一辙的王服,权限,掌握星球命脉,对方却并不以此胁迫,他认真看数据时显得神情稍微冷清,这些天却只做一件事,在仅有时间里救人。
“好。”郁临接过药剂,没有注意到春漫微微显露的臣服姿态。
他太忙了,看清楚药剂名称,便轻轻点头,起身往前:“1056,克罗尔将军,春漫,通知萨音,我们现在就去。”
布兰尔星第一军区修复基地。
遮天蔽日的地下钢铁堡垒。
这里有一排排修复舱里,原本是埋葬兽人的地方。
这里躺着上一次虫兽战争后,留存的被疾病折磨的士兵。
士兵们不仅仅是人鱼一族,还有部分存在明显的外族特征,因为无法脱离修复舱,就近在布兰尔星接受治疗。
这是星际共识,无论互相怎么掐架,他们终归同属一族。
但被留下的士兵虽保住性命,却并不好受,或皮肤溃烂,或失去理智,修复舱灯光二十四小时开启,试图延缓他们的病情,依然无法阻止他们痛苦死去。
迫于无奈,以往会将他们调整为休眠状态,修复基地空间广阔里,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淡蓝色修护罩。
郁临穿着白色防护服,携带着地下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气流,踏入这片令兽人闻风丧胆的区域。
他目标明确,走向修复仓槽位,身后,紧闭的门再次打开,带着一排神情冷肃侍卫官的萨音抿唇进来。
“怎么样了?”他摘下手套,大步跟上来,嗓音低沉问身侧郁临。
郁临垂眼,注视着一块冷蓝屏幕,屏幕显示的数据里,一个名叫克罗尔的人鱼生命正在告竭。
在资料显示上,克罗尔是是边陲之地的一位将领,甚至不属于主星。
他的履历普通,但在某次虫子入侵,城破不敌时,他命人将幼崽全部锁在地下室里,而他站在地下室门口,撑了六十个小时,等到了支援的军队。
被救下时,他身上爬满了虫子,整个人没有皮肤,就连机械体都被染成黑色,却还留有呼吸。
除了被虫子啃食殆尽的兽人,这位士兵是目前为止被污染最严重的存在。
郁临垂眼,修复仓里的士兵身体已然溃烂,维持不住人形,他被休眠在治疗仓里,没有五感,但眉心位置始终因为紧锁着,似乎在持续感受疼痛。
郁临打开舱门,想要为他注射药剂,身后春漫突然往前一步:“请等一下。”
“怎么了?”郁临微微偏头。
春漫低声道:“请让我来吧,这东西会传染。”
郁临怔一下,垂眼看科罗尔模糊的伤痕,正要摇头,身旁的萨音突然低笑一声,轻拨开郁临手指,修长指尖接过工具,扎上溃烂皮肤。
他音调散漫:“我来。”
-
解毒剂阻止了克罗尔病情恶化,几天后,他依旧没有醒转,但皮肤逐渐显现出正常颜色。病情不再恶化,可以治疗。
心性被磨砺的冷硬的治疗师宿舍近来频频传出压抑哭声。
实验室规模逐渐扩大,郁临这里培养的人手又被分出去许多。
最新分配的是来自医疗学院的士兵预备役,原本正跟在他身侧,认真听从命令。
权限门打开,某位银眸的王不请自来,看到众人,微微挑眉:“都在?”
为首的士兵神情空白,几秒后,实验室除了郁临和萨音,空无一人。
郁临没说什么,放下数据,和萨音到小客厅坐,他倒杯水,递萨音手里,抬起的眸子清透:“怎么了?”
萨音背抵着沙发,脊背挺拔,薄唇轻抿,注视着他,半晌,忽然轻笑一声:“没什么,突然……想见你。”
预想中的威逼利诱全不存在。
在森林里,萨音就很喜欢养着郁临,愿意保护他,为他克制脾气,亲手烤肉,不许他被别人碰。
但得知他能够治疗污染,救下整个部族时,萨音发现他的第一想法依旧是,要不要威逼,还是利诱?
让他不准离开。
只是这全不存在,从了解星球情况到现在,郁临从未离开。
他对布兰尔星的民众很好,好到甚至会忽略了他。
但他却……思念他。
在郁临的目光里,说完那句话,萨音耳尖莫名通红。
他抿唇,努力冷淡着挽起袖子,露出下面线条流畅的有力小臂。
萨音想,每个士兵因为污染触发的疾病不同,治疗是一个繁琐的过程。
于是轻咳一声,理所当然道:“我想,我还需要一些治疗。”
“……”
这位捏死虫子时从不手软首领,要求治疗时显得有些乖。
但其实郁临只在一开始为他治疗过,他想要尽快排出毒素,恢复战斗,为了逼出毒素,郁临选择了针灸。
密密麻麻细小的针刺入皮肤,比酷刑还令人心悸。
尤其是想要这些东西刺入皮肤,还需要主动褪下机械体,露出柔软皮肤。
对于兽人来说,机械体是盔甲,覆盖血肉上方,因此无法突破。
主动褪下机械体,是一种信任……且亲密的行为,一般只发生在伴侣间。
郁临愣了下,想起事后被提醒的这句话,又看眼前耳尖通红的萨音,想了想,轻声问:“如果不舒服,可以用别的方式。”
萨音挑眉:“不用。”
他主动要求。
他想起一开始郁临扎完他后会喂给他一颗糖,手指从他的头发中穿过,轻声问他:“萨音,你疼不疼?”
萨音觉得莫名其妙,一开始总回答不疼。
直到刚才,他来基地巡查,见到了雷果和她的伴侣。
作为指挥官,雷果的伴侣是一名同样优秀的士兵。
士兵悍不畏死,伤口并不严重,但面对伴侣询问,脸色涨红说疼。
而神情冷硬的指挥官轻捏对方耳垂。
萨音脸色淡淡,余光盯了对方一会儿,眼眸微眯,瞬间发现自己的愚蠢。
“萨音,你在想什么?”身侧传来声音。
萨音抬眸,郁临正看着他,目光浅淡,像一阵风落下。
人类渺小,脆弱,却不软弱。
他智慧,强大,是不容忽视的种族。
萨音抿唇看他,忽然感受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他皱眉,按住心口,完全不见往日桀骜:“疼。”
郁临不明所以,走过来问:“哪里疼?”
萨音看着他,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指尖,沉默片刻,按上自己的心脏,脖颈,最后是嘴唇。
他感受着嘴唇上轻柔的温度,沉默片刻,迟疑道:“都疼,这里最疼,你检查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