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七)

心里闷着一堆事,卫执戟一连闷了几天,终于憋不住,趁着休息间隙,跑城中酒馆叫了壶酒。

饮酒伤身,他身强体壮,不妨事,酒宴过后,亲眼目睹郁临身弱,不想郁临多喝,他便也许久没碰了。

原本只是打算喝几口,疏解心中闷意,喝着喝着,卫执戟却愈发难受,心中仿佛有火在烧。

人如今就在他眼皮底下,留与不留,全在他一念之间,凭他心意。

城中酒馆的沽酒人是个老叟,在淮城扎根几十年,膝下一女一孙。

旱灾来临的时候他,他的孙子还小,险些断了粮食丧命,对卫执戟这些跟随郁临来救他们的人,心里只有感激。

卫执戟喝着,他在一旁随侍,见卫执戟只是大口喝着酒水,他起身,特意去笼屉里拿了些菜过来,和声道:“送的,这些不要钱,您吃。”

灾情之下,淮城没什么好粮食,这些菜是一家老小年前上山挖的野菜,腌在罐子里,虽然粗糙,胜在有些味道。

粮食在淮城何其重要,卫执戟垂眼看桌上的腌菜,又看老叟袖口缝的补丁,摇头:“不要,你们自家拿回去吃。”

卫家家教严,然而他自小无父兄管教,祖母溺爱,养的性情散漫。

他的一言一行,心性念想,直到十七岁那年雨后,才有人出手规整。

他不会拿普通人手里的东西,更不会刮这些细枝末节的民脂民膏。

老叟看着他,神情温和,看一会,眼角经年风霜的褶皱都柔软下来,声音沙哑,背佝偻着,劝卫执戟说:“不妨事,自家做的,味道可好,您尝尝。”

卫执戟皱眉看他。

他在自己治下时,有时带人去街边巡视,也有店家期期艾艾上来,不说话,给他们打酒,递烧饼。

卫执戟不许手下将领随意取用,却分辨得出来,这些目光,无关畏惧,非因卫王,反倒只是……关怀他们似的。

他在洛京城时便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店家畏惧他,也会免了他的酒钱,但二者之间,大相径庭。

这些不同,莫说皇帝,就是卫执戟自己,有时也弄不清楚。

他抿唇看向笑眯眯把盘子推过来,目光温和的老叟,沉默片刻,低声问:“自己家里尚且不够吃,为何送我?因为我是官吏,管庶民生死?想讨好我?”

“非也。”老叟听他这样说,摇头,忙道,“不敢再麻烦您。”

“那是因为我带来了粮食,让你们吃饱?”卫执戟被酒意熏得眼睛泛红,眼睛在夜色里黑亮一片,继续问他。

“非也,其实老夫也不知……”老叟佝偻着背,被他问着,也有点迷惑起来,他未曾读过书,弄不清这其中缘由。

想了想,只能磕磕巴巴道:“就是一想到,您跟着大人一起,带我们修渠,给我们分地,发下种子,让我们活的有盼头,心里就觉得烫,想让您收下。”

老头只是淮城一普通老头,衣裳打着补丁,死气沉沉一辈子,临到晚年,竟被分了一丝薄田,有一丝丝活着的盼头,丝丝缕缕的精气神从他目光里迸发出来。

卫执戟看着他,心想,他追寻的那个人,似乎一早就发现了这些东西。

卫执戟看着老叟,沉默不语,许久,微微颔首:“知道了,我收下,多谢。”

老叟笑眯眯走了。

卫执戟喝了一壶又一壶酒,喝的眼皮脸颊通红,有人告到郁临眼前,郁临寻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醉眼朦胧。

夜凉如水,他靠在酒桌上,喝着酒,老叟也不收摊,点了灯,在一旁等着。

夜里飘了一点点雨丝,郁临撑着油纸伞,在屋棚上的丁点光亮里抬步进来。

他走到卫执戟眼前,灯光下,睫毛在眼皮上垂出小块阴影。

他轻轻伸手,细长手指抬起,蹭一下卫执戟眼睑:“怎么一个人喝成这样?”

卫执戟抿唇看他,看一眼,视线轻轻挪开,他仰头,看酒棚外夜色里的虚空,喉结轻滚:“没,有点闷。”

“不开心了?”郁临看着他,目光温和,顿一下,合上伞,细密的雨丝还带着一丝丝凉气,被一同收进伞骨里。

他一袭青衣,清隽好看,在卫执戟身前站着,如珠玉般,微微弯腰,身后是隐藏在层叠云层里的月亮。

他也像是一轮月亮。

卫执戟仰头看他,手指收紧,他长年练兵,手指有一层茧。

他十七岁时遇到这个人,情根深种,八年分别,有一瞬间,他不想放人走。

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月亮。

卫执戟眼皮通红,他咬着牙,眉眼锋利,像即将发怒的猛兽。

片刻后,却只是往前,闷闷将脸颊轻贴在郁临腰侧,蹭了蹭,闷声说:“我舍不得,舍不得你走。”

他手指轻扣上来,箍在郁临腰侧,郁临给他抱着,片刻后,怔然低头,看腰侧一小片水迹。

夜里的虫嘹亮,透着耳膜,郁临睫毛轻垂,指尖抬起又落下,半晌后,往前一点,轻轻蹭一下他眼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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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执戟隔日便不承认他自己做的丢脸事,不过也没人敢嘲笑他。

郁临不会笑他,跟着一起来接他的赵朗恨不得自戳双目,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淮城危机逐渐告一段落。

郁临走了一趟淮城,解了民患,百姓欢悦不已,伏地痛哭,甚至有人在家里为他供奉长生牌位。

大户豪族对他恨之入骨,然而抓不住什么把柄,只好按捺不动。

等事情了结,将要回京之时,朝堂之上显露出不同声音,有人请功,有人观望。

诸多消息传到皇城,皇帝扔下奏折,只是不住冷笑。

一连几天,他辗转反侧,心里愈发不悦,当年风雨飘摇,叛乱之时,他惊慌失措需要依仗的人,如今危机过去,同样能干,却成了他的眼中刺与肉中钉。

贵妃之舅陈卓托人从狗洞传出来的,一封声泪俱下的密信,恰成及时雨。

陈卓狡猾,先是信里一番洋洋洒洒啼血忠心,说自己一心为民为君,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不知疲倦。

又说郁临大权在握,心硬如铁,堂上翻脸,滥杀无辜,有乱臣之相。

最后的最后,他说郁临欺上瞒下,淮城百姓……不,不止淮城,这赵家天下,自李阁林死后,郁临出头,不过几年,便已经只知郁相,不知皇帝了。

皇帝阅罢,冷笑不已,一封意味不明的圣旨从皇城里发出来,直达淮城。

圣旨传过来的时候,卫执戟曲腿靠坐在府衙边的窗户上,皱眉看这封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的圣旨,心里只觉得不对。

他与皇帝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

屋内,郁临俯身整理文书,准备离开,这段时间公务多,攒了厚厚一箱公文,各地发来,许多要在路上看。

皇帝忌惮他,却又依赖他,自叛乱起,大雍朝堂便是这样畸形共存。

卫执戟背靠在阳光里,胳膊撑着脖颈,院里树荫将窗边照的阴凉,他拿着圣旨,翻来覆去观察,抿唇看郁临,欲言又止:“这东西,嘶……”

他皱眉:“我觉着不对,这狗皇帝不怀好意。”

郁临闻言,抬眸看他,不意外他的敏锐,顿一下,他放下手里的文书。

白日明亮的光线里,郁临长袖轻垂,眼眸微弯,安抚看卫执戟担忧的脸:“无妨,不要担心。”

皇帝自是不怀好意。

剧本里,长乐十五年,支撑大雍数年的臣子被皇帝猜忌所杀,举世震惊,万民请愿,然而无法阻挡,臣子死后,四方无人掣肘,群雄逐鹿,天下大乱。

剧本里,这场乱世经历数年之久,中原破碎,蛮族进犯,内忧外患,互相征讨,结束时,天下百姓,十不存一,异族进犯,人命如猪狗。

但如今不会了。

郁临梳理了数年的大雍各州,哪怕生乱,有他留的人在,亦会引导百姓有活路可走。

而卫执戟八年蛰伏,养精蓄锐,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天下诸侯,蛮族铁蹄,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个无法阻挡的王朝更替会以更温和的方式进行,纵然死亡依然存在,却不会使一个民族苟延残喘,被外族践踏,而是留有希望,得以重生。

拿到剧本的时候,郁临看到结尾的山河破碎,万民被屠如同猪狗的画面,便设计了这样一条路线。

他查询过,他的积分差不多足够,继续进行任务,除了收尾,是为了每个世界里都在寻找他的这个人。

他无法确定对方身份,担心对方找不到他,没有随意脱离,想等稳定一点。

目的如此,但面对这次的世界背景,郁临的本能让他无法忽略作为人的温情。

他无法视而不见,总要做点什么。

他身姿颀长,站在桌案前,卫执戟从窗台跳下来,抬步到他身侧,一双眼睛锋锐,眼珠黑沉,一眨不眨看他。

“你想做的事,我会支持。”卫执戟看着他,轻轻皱眉,想到什么,咬了咬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一定要回去?”

他的手静静握在腰侧刀柄上,已经觉察到不对,丢下圣旨,嘴唇深抿,不容置疑道:“可以做,我跟你一起。”

他长大了,不再是十七岁时打马街头,听不懂便跟人赌气咬人的小侯爷。

他如今是将军,是割据一方的王,有兵有粮有能力有底气,只要他想,这天下间能做任何想做的事。

他不会在另一场即将到来的秋雨里透骨彻心,继续无能为力。

郁临看着他,伸手合上手侧箱子。

片刻后,睫毛轻抬,眉眼安静,轻轻对卫执戟摇头,弯眸笑了一下:“我需要你,但不是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