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
她震惊地看向自己满是伤痕的右手。
数不清的细小裂口、淤血发紫微微松动的指甲, 磨破的水泡渗出的液体又被冲刷——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刚刚那一瞬间发挥出来的力量,绝非她原本能做到的。
这显然是斗气的作用。
虽然她的手臂仍然酸痛不已,手指也疼得像是要碎掉, 偏偏又能感受到其中燃烧的力量。
龙鹰昂起头在暴雨里穿梭, 欢快的短促尖啸一声接一声, 叫了几声就开始用力扑扇翅膀, 上蹿下跳。
苏澄意识到他是饿了。
现在她单手握着鞍桩,也差不多能将整个身体固定住, 另一只手伸到袋子里去拿生骨肉。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了她脸上,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强撑着颤颤巍巍抽出一根巨大的带肉腿骨, 吸了口气猛地向前扔去。
——倘若是没有斗气的时候,她绝无可能在这种姿势下、单手将这东西扔出那么远。
然而此时此刻, 那根骨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龙鹰猛地侧过头,用尖锐的长喙叼住了肉块。
苏澄松了口气。
这种魔兽的智商不会太低, 但也不能指望他们像人或者龙族一样。
在他们的世界几乎没有体谅这种概念。
虽然说换成龙族, 大概率也不会这么做,毕竟他们通常只愿意与强者合作。
在夜色将将褪去的时候,城镇的轮廓在曙光里逐渐清晰。
周边连绵起伏的群山相较低矮,形似围拢的兽栏, 在天际勾勒出锯齿状的弧线。
下方的屋舍与丘陵都罩在一片灰扑扑的阴影里, 兽群在围场里咀嚼草料,数百头大角岩牛甩动着蓬松的尾巴,双头火蜥在水洼旁边刨着泥土,栅栏门前站着围场的主人, 夫妻俩正在井边打水,远远听见龙鹰的呼啸,顿时抬起头,然后面露喜色。
几辆满载牧草的板车辘辘驶过道路,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银光。
龙鹰们相继降落,那夫妻俩早已跑过来,热情地招呼雇佣兵大人们去自家的围场。
苏澄全身都疼得不行,根本没空听他们推销那些牛和蜥蜴的肉质如何鲜美、如何受到龙鹰们的喜爱了。
“这镇上有没有教廷的神殿?”她扯开沙哑的嗓子问道,“我要找牧师给我治疗,多少钱我都付得起——”
那妻子连连点头,“有的有的,这位大人,神殿里还有主教大人呢……”
苏澄有些惊讶,毕竟一般来说,只有正经的城市里才会有主教坐镇神殿。
但倘若这座城镇足够重要,或者要面临什么严峻的威胁,那教廷派主教过来也说得过去。
她掏出几枚金币,“我的龙鹰就在这里吃了——”
至于队友们要不要选这家围场,那是他们的事,反正她是撑不住了。
苏澄:“你们家有没有马?借我用用?”
那夫妻俩顿时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妻子一溜烟狂奔回家去骑马过来,丈夫口沫横飞地说着围场里的牛多么新鲜。
“你还有力气骑马?”
萨沙跳下龙鹰的脊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确定不是下来倒头就睡?”
“我都已经坚持到这里了,”苏澄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大概还能苟延残喘一会儿吧。”
银发青年笑着跃起,轻巧地坐到她旁边,“这就能够聚气了?”
说着伸手捏捏她的腕骨和足踝,冰冷的手指顺着半湿的衣料向上,按了按膝盖,然后碰到了大腿内侧。
苏澄猛地吸气。
不用看也知道那些地方肯定都被磨破了,裤子上的雨水和血混合在一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血族抬起手,“抱你去神殿?”
苏澄白了他一眼,忍着痛没好气地说道:“不要你!”
萨沙眯起那双红眸,“那你要谁抱啊?”
“你聋啊!我自己骑马过去!”
苏澄终于解开了缰绳,连滚带爬地滑下去了,反正有了斗气的保护,她也不怕摔断骨头。
最多是再来一些擦伤和淤青罢了。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一双铁箍般的强健胳膊接住了她,还避开了那些磨伤的敏感处。
后背撞上一片坚实的胸膛,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她跌坐在男人屈起的小臂上,膝弯被他的另一只手稳稳捞住。
“……小心点。”
他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低沉得如闷雷。
苏澄微微抬起脸,这个姿势下,她的头顶堪堪够到他的肩膀,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
她仰首看着那双灿亮的金眸,心情十分复杂,“我现在又感谢你又想打你。”
凯低头和她对望,闻言倒是将她往身前抱了抱,“对不起,那你打吧。”
苏澄:“?”
苏澄:“……我是开玩笑的,你都提醒过我了,我也感觉到那种进展了,确实是一瞬间突破的,在差点死了的时候。”
“我知道你很辛苦,”他沉默片刻,“但你不会死。”
苏澄长叹一声,“那些能防止自己被摔死的风系魔法,我确实也会,但那也并不是任何状态下都能完美释放的,如果我——”
“不是因为这个,”凯无奈地说,“如果你真的摔下去,我会接住你。”
苏澄不太确定地看着他。
其他时候不说,在暴风雨里那段,四只龙鹰彼此间的距离很远,她完全都看不到另外三只在哪里。
“……不过我一直相信你能做到,因为一开始你就展现出了不错的天赋和悟性。”
凯低声说道。
晨风掀起了他披风的一角,将怀中的少女彻底裹进他的阴影里。
“如果让你感到太多痛苦,抱歉。”
他一手搂着她,让人靠着自己的肩,另一手抬起遮了遮小姑娘汗湿的前额,像是要为她挡住那阵凉风。
加缪也从魔兽背上跳下来了,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们。
他们也都懒得货比三家,干脆就决定在最近的围场喂坐骑。
龙鹰们甩掉了临时的骑手,欢快地飞过去干饭了。
围场里顿时一片混乱,牛群四处奔逃。
收了一堆金币,那位男主人笑得牙不见眼,女主人也很快骑马过来。
她特意选了厩里最好的一匹马,毛色雪白光亮,鬃毛如闪烁的银霜,四肢修长劲健,身姿很是雄伟。
那匹马高昂着头,发出一声清越的嘶鸣。
苏澄看了它一眼。
然后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纯洁之神。
“总之,我下次会注意的。”
凯握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马上,大约是顾忌着腿上的伤,就换了个侧坐的姿势。
苏澄拉起缰绳,低头看了看团长先生,“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不过你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么抽象的锻炼方式的——”
她说着抿了抿嘴,“……算了,我先去治疗吧,太难受了。”
虽然马背很高,但比不得魔兽,而且鞍具非常完整,马匹性格也没那么暴躁。
有了骑乘龙鹰的经验,她现在只觉得毫无难度。
苏澄向女主人询问了路线,得知教廷神殿就在城镇中心,随即轻轻踢了一下马腹,“走吧,小帅哥——”
早间的集市开放了,城镇的街区上人潮涌动,几条较宽的街巷像车轮辐条,将镇子分成大大小小的扇形区域。
她从东边进入小镇,满街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售卖骨器、鞍具、皮货、肉类和草料。
因为镇子位置在交通要道上,途径此处的旅者很多,一些食植中型魔兽正被骑手带着在槽前进食。
城镇的正中央,有座漂亮的白色玉石建筑,穹顶处竖立着十字焰环圣徽。
苏澄下马一瘸一拐地踏上阶梯。
她现在的形象实在不太美好,比乞丐都好不到哪去,本是有可能被赶出去的。
然而门前值守的圣骑士都看到她手里的金币,也看到那匹颇具价值的白马,因此都没有吱声。
整座神殿很小,只有一个大的礼拜厅,晨间来做朝拜的信徒都聚集在这里。
她从门外经过,随手拉住某个路过的牧师,请对方给自己治疗。
牧师惊讶地看着她,打量她片刻,“您受了什么伤?我成为圣职者的时间不长,倘若是很严重的——”
“都是皮外伤,”苏澄给她展示自己的手,“我的腿也磨破了,但都没有伤筋动骨。”
牧师松了口气,笑盈盈地说道:“那我能治,不过用不了这么多钱,一个银币就好啦。”
这种程度的皮外伤,对于大部分牧师而言,都是一个治愈圣术就能解决的,也不会损耗太多体力。
她们随即去了旁边的小偏厅。
牧师低低吟唱了几句,手中涌出一片圣洁的乳白色光芒,那些带着暖意的光落在伤口上。
苏澄眼见着手上的伤在十秒内全然愈合,“真是厉害……”
忽然有一丝后悔没有加入这组织。
否则她岂不是也能有这种力量?很多事就能变得方便了。
这还是圣职者的入门圣术。
她一边解开腰带一边想着。
只是自己未必能通过入门考核,毕竟她知道光明神是什么货色,很难发自内心想要为那家伙效忠。
“好啦,”牧师看了看少女光洁如初的大腿,“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因为对方坚决拒绝接受金币,苏澄只好给了她一把银币,顺便请教对方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牧师仍然不好意思,觉得她给多了,又给她刷了个恢复精力的圣术,这种圣术适合那些很久没睡觉的人。
苏澄连忙道谢,虽说魔法师的精力比旁人好一些,两三天不睡觉能撑住,但终究不太舒服。
牧师热络地介绍了一番,又说可以带她在神殿里转转,“这里就有古迹呢!都是对外开放的!”
铁笼镇是帝国古老城镇之一,数千年前已经存在,据说曾被异教徒的恶火所侵袭,如今还保留着古时留下的纪念雕塑。
有些就在教廷神殿的花园里。
被高墙和藤蔓环绕的庭院间,古老橄榄树投下斑驳绿影,几座雕像矗立在高地上。
苏澄看向最近的雕塑。
那是个神情坚毅、面容瘦削的中年人,打扮像个小贵族,但手里还拿着两把剑。
苏澄轻轻读出下面的碑文。
“谨以此纪念依莎·维恩,她用剑与誓言守护这片土地,直至最后一息——”
旁边的牧师轻叹一声,脸上露出敬佩之色,遂小声解释起来。
这雕像是一位数千年前的镇长,彼时黑暗神的势力尚未退至南大陆,银月帝国还陷在混乱的战火中。
有一伙异教徒的盗匪团经过附近,血洗了整个城镇,时任镇长英勇抵抗,身中十数箭才战死,还有四个子女一并牺牲,最年幼的仅有九岁。
她拼命为居民们争取逃生的机会,然而匪徒们数量太多,镇上的人几乎都被杀死,幸存者寥寥无几。
“……她的躯体归于尘土,但灵魂永铸于此。过路人啊,请记住:真正的勇气,是明知黑暗将至,仍高举火把。”
苏澄看着那久经风霜的碑文,禁不住叹息一声,向雕像轻轻鞠了一躬。
“说起来,为什么她的雕像在这里?她是圣职者吗?”
旁边忽然变得安静了。
“不。”
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之前的牧师不知何时离开了。
苏澄回过头。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树荫里。
那人个子很高,体格精壮,穿了一件浅灰的风衣外套,衬出宽肩劲腰,裹在高筒靴里的双腿越发显得修长。
他双手抄在口袋里,银白的鬈发扎成高马尾,如霜河般垂落在腰间。
淡金的晨曦穿过枝叶缝隙,斑驳洒落在他的发辫间,划过那深邃英挺的眉眼。
他微微皱着眉,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过来。
“这里曾是镇务厅的花园,后来镇务厅因扩建移址,这里也修了神殿,他们保留了这部分。”
那个银发男人这样说道。
他踏过青苔覆盖的小径,缓缓走近了。
苏澄总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