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大包天的僭越者——”
那冰冷的手甲紧贴着她的皮肤, 破裂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带着擦伤的雪白小臂。
他的手指稍稍收紧,寒凉的金属压入皮肉,摩擦着那些细碎的血痕。
苏澄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们面对面站着, 悬殊的体型差让她完全被笼罩, 眼前是有着精美浮雕的胸甲, 斗篷上垂落的玺链几乎要碰到发丝。
她试图向后抽手, 本以为或许拽不动,谁料男人的胳膊也随之被扯过来, 整个上身还微微前倾。
苏澄:“?”
自己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她体内的斗气似乎都被抽空了,本以为这幻境里面有某种规则, 类似于全凭身体力量战斗——
从他们俩的体格来看, 对方一拳能把她打得爬不起来。
但似乎不是这样?
如今看上去他们俩的力量水平在一个等级。
“这是你的选择?”
银发男人冷笑一声。
禁锢在她腕上的大掌一翻,苏澄的胳膊被反拧, 整个人被迫转了半圈,后脑勺撞在他的胸甲上。
苏澄撞得眼冒金星,但好歹还有神智, 立刻抬起手肘向后顶去。
那人右手依然扣着她的手腕, 左手却已经下滑到她的腰间,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托,旋身一投。
她眼中的世界颠倒,被一个过肩摔丢在地上, 正要爬起来, 腿弯已经被人踩住。
苏澄顺势曲起另一条腿,试图去绞他的脚腕。
银发男人微不可察地转过脚踝,靴底碾压着膝后的肌腱。
他没有更多的挪动,任她的腿像藤蔓般缠绕上来, 在触及脚踝的刹那,膝盖如折枝般优雅下压。
护膝嵌入了尾椎凹陷,将她牢牢地压在了地上。
苏澄吸了口气,感觉自己被压成了饼。
苏澄:“……”
如果对方真是个人,或者某种生物,那她冒犯了他,被打也活该。
但他到底什么情况?
“剑!”她赶紧大叫起来,“我要拿剑!”
银发男人无声地起身,战袍的衣摆在空中一旋,后退了两步,任由她跌跌撞撞扑向了武器架。
他慢条斯理抽出了腰间的刺剑。
这动作相当漂亮,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雅致,却也隐含着令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
苏澄吸了口气,来不及过多欣赏了,赶紧去看武器架。
目光扫过诸多长短剑刃锤子斧头,落在一柄重剑上。
那把剑将近一人高,也只比她的身量稍短,剑刃很宽,黑银交错的刃面,流动着水波状的灰色暗纹。
苏澄单手提起了那把剑。
——在这个幻境里,她的力量似乎被拔高到一个相当夸张的水准。
现在都感觉不到武器的重量。
银发男人微微扬眉,细长的刺剑在指尖轻转,寒光如毒蛇吐信。
苏澄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武器比对方长一截,而且没有力量限制,不至于挥舞两下就累了。
她咬着牙先行发起进攻。
剑身划破空气发出怪异的嗡鸣,自上而下狠狠劈落。
银发男人微微侧身,刺剑轻挑,剑尖精准撞在重剑剑身前端。
金属碰撞的瞬间,苏澄只觉虎口一震,重剑的轨迹竟被这轻轻一挑偏了半寸。
她赶紧反手调整角度,重剑横扫而出,带起一阵强风,银发男人退了半步,精准地躲了过去。
然后在她来不及收势的那一刻,接着又上前逼近,刺剑如闪电般点在她的剑脊上。
苏澄只觉得手中的长刃剧烈震颤,差点都没拿住。
她试图稳住武器,前方的人已经飞速逼近,一剑刺向她的眉心。
——哪怕知道这是幻境,这身体大概率都不是真的,她也本能地被这种动作吓到。
苏澄往后一仰,银发男人顺势抬起腿,靴尖勾住她的足踝向后一推。
同时缠住重剑的护手,金属飞翼交错卡扣,接着轻轻一拉。
苏澄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倾倒。
他用剑柄敲在了她的后颈上,任由她摔在了自己脚边。
少女乌黑的鬈发悉数散开,拂过战靴冷硬的铁甲。
“……不堪入目。”
银发男人挽了个剑花,绕着她走了半圈,“我还以为你选择挑战的勇气是来自于实力——”
苏澄咬了咬牙,装出一副恼火的样子,猛地拎起重剑,砍向他的脚踝。
他轻松躲了过去,正要借机出剑,她的动作也已收势,剑身一转,横着拍向了他的膝盖。
原先刺向她手腕的剑尖,因此撞到了重剑剑身上。
苏澄掣起重剑挡了一下,顺势爬了起来,改了双手持剑的姿态。
银发男人并未开口,那双蓝绿融染的眸子里,仍然是满满的倨傲和讽刺。
他的刺剑仿佛活物一般,如游走林间的毒蛇,轻巧绕过她的防御,急速点在她的肩膀、手腕、膝盖——
每一次的触碰都没留下重伤,甚至没伤到筋骨,只有细窄的伤口渗出血珠。
苏澄脚步踉跄,因为积累的伤势,胳膊也越来越痛,每一次发力都在拉扯伤口。
一道寒光从眼角掠过,被割断的发丝飘飞在空中。
“……拙劣。”
银发男人冷淡地评价道,用剑身轻轻一拍她的手腕。
苏澄只觉得手上又酸又麻,差点松了手让重剑砸到脚上,“……我是新手啊喂!”
剑尖停留在她的咽喉处,沿着颈项的线条缓缓向上,直至抵住她的下颌。
“哦,”银发男人冷冷地开口道,“那就认输。”
苏澄猛地向后一退,借着勉强拉开的距离,重剑自下而上,斜着削向他的手腕。
那人静立不动,手腕一抬,剑尖精准刺入重剑的护手缝隙,一绞一挑!
重剑脱手飞出,砸在决斗场边缘。
苏澄跌跌撞撞扑向一边,撞上了武器架,那些兵刃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她咬牙撑起身子,手指却意外碰到了另一把武器。
一柄银白如霜、带着羽翼状的护手、细长华丽的刺剑。
苏澄:“……”
她一把抓起刺剑,剑柄冰凉,重量轻得离谱,握于手中简直像是不存在一样。
这场糟糕的战斗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她记不住别的,却能记得他出剑的动作。
手腕的角度、步伐的距离、剑尖的轨迹——
苏澄模仿着抬起手臂,举剑倏然刺出。
轻盈、精准、没有被浪费的力量。
剑尖急速逼近对手。
又在即将被格挡时闪电般后撤,堪堪撞开了另一把刺剑。
苏澄:“?!”
苏澄:“我挡住了你吗?我是不是挡住了你?!”
这和之前用重剑可不一样!
而且她本是在模仿对方的动作,又在关键时刻靠直觉应变了一下。
银发男人皱眉看着她,挥手又是一剑过来。
她急急忙忙去挡,却打了个空,整条衣袖被撕开,血迹从手腕蔓延到肘边,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浮躁,”他瞥了她一眼,“你不——”
银发男人话语一顿,忽然没再说下去。
黑发少女模仿了他的姿势,一手拎着刺剑,微微侧身对着他,看起来竟也有几分架势。
而她的双臂和胸腹处,几乎遍布着剑伤,一眼望去找不到半寸完好的肌肤。
饶是如此——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亮晶晶地,没有丝毫的不甘与愤怒,反而满是期待。
“我进步了,对吧?”
她忽略了他的指责,高兴地问道。
接着又露出了一点迷惑,“等等,你是人吗?呃,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是某个人留下的——”
银发男人再次挥剑。
两柄利刃当空相撞,擦出一线耀眼的花火,又像是两条交颈的银蛇,正互相缠绕撕咬。
银光闪耀如涟,在空中飞旋舞动,切碎了血色的月亮。
每当她勉强挡住一剑,他就会立刻用另一剑指出破绽。
“手腕。”
“步子。”
他的剑刃如羽毛般扫过,留下的伤痕不轻不重,也不会影响她的行动。
而且——
随着时间推移,苏澄发现那些伤消失了。
疲惫感也没了。
这个幻境好像有某种机制,一旦过了多长时间,就会让人恢复到巅峰状态。
她自己都不清楚过了多久。
总之满脑子都是剑招,如何出剑、格挡、回避——
苏澄已经没心思去思考别的,譬如对方到底是人是鬼,譬如自己还能不能进城。
她只是全身心投入了战斗。
而且也不得不投入。
因为幻境的身体重置间隙还挺久的,一旦她分心,那人给她留下的伤势就会很重。
她只能强行集中精神,跟上对方的节奏,丝毫不敢放松。
也因为不会真正被累到,这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她渐渐有了一些肌肉记忆。
“……勉强。”
银发男人收剑后退,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不管怎么样,”苏澄喘了口气,“还是谢谢您,嗯,蒙塔涅先生……?”
她发现对方盔甲上的鹰鸟雕纹,与城门上那个徽记是完全一样的,所以很可能他就是那个家族的成员。
银发男人冷冷地颔首,“是阁下。”
说完就转身离去。
整个决斗场被弥天黑雾笼罩,苏澄眼前一暗,再醒来发现自己坐在街道上。
这是一条灰暗的、浮动着烟尘的长街,四处都很昏沉,空气也像是凝固了。
周边的楼房都在坍塌状态,亦或是烧毁了大半,尘埃悬浮在空中,仿佛被某种力量定格。
她环顾四周,看到远方的神殿建筑轮廓,以及更多的钟楼高塔,还有商铺蒙着灰尘的橱窗。
——进来了!
这里就是米瑟洛斯的内部!
这条长街的尽头就是倒塌的城墙,墙头上还能看到被枪矛刺穿的尸体。
苏澄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斗气回来了。
她低头看看双手,找不到任何伤痕,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也还尚好。
虽然也有一些损坏,但那是被青铜鹰殴打的结果,并非比剑对阵留下的。
看来之前的幻境完完全全是假的了。
或许可能只发生在精神世界。
在前方的街角处,有一座破烂的小酒馆,摔成两半的木质招牌落在地上,有个人影跪在店门口。
看它的姿态,像是在托举着什么东西,偏偏手中还是空的。
苏澄仔细一瞧,发现那竟是个幽灵!
她第一次见到脱离肉身的亡魂。
它看起来是银灰色,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还能看出属于人的躯体轮廓。
她壮着胆子走了过去,避开一块碎裂的小木板,上面写着炖羊肉和糯米饼,后面的价格数字已经模糊。
亡灵仍然跪在地上,仰头对着天空,口中似乎还振振有词。
苏澄忽然发现他其实是在祈祷。
她又走近了些,才听到他喃喃说出的话语。
“永劫不朽的无岁者啊,请为你虔诚的信徒降下庇护,惩罚这些亵渎的恶徒吧——”
苏澄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亡灵的身体有道缝隙,从左肩开始被撕裂,裂口斜着划向腰腹右侧。
他的整个上半身就这样被一分为二。
现在像是重新被拼凑起来,唯有那道隐隐约约的裂口,依稀透露出曾经的遭遇。
苏澄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也不敢再继续靠近,就保持了距离继续向前走。
整条街都被烟尘掩盖,四处都灰蒙蒙的,像是曾经燃起过大火,四处都蒙着一层暗纱似的霾衣。
她在死寂的道路上穿梭,忽然又看到一个幽灵。
它面朝下扑倒、趴在前面的路口处,躯体被拦腰斩断,腰间还有道明显的断口。
幽灵似乎想要向前爬动,手边有一本斑驳磨损的硬皮笔记。
苏澄把笔记捡起来,发现上面都是些琐碎的信息,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也有些特殊的东西。
“高庭派来的那位大导师阁下,据说是来养伤的,他们说他被邪神诅咒了,力量十不存一。”
“有人说他的姓氏是蒙塔涅?那不是米瑟洛斯领主的姓氏吗?”
“……我才知道原来这地方还是他的领地,他的祖先世世代代统治着米瑟洛斯,天呐,没想到这样的大贵族也……”
“今天见到了大导师阁下,他银发碧眼,身材雄伟,容貌俊美如神祇,说出的话语却像是利剑。但他该死的强,强到让人生不出嫉妒之心,我想起了那些传言,我不敢问他是否真的被诅咒,也无法想象假如那诅咒的说法是真的,他本该有多么的强大——”
苏澄继续往后翻,跳过各种家长里短。
“今天训练时,他从我旁边经过,我被他挑飞了武器,他站在那儿冷笑,说‘那是剑而不是缝衣针’。我感到懊恼,我的爸妈都是裁衣匠,我比谁都清楚该怎么拿针,至少绝不是这样,我顶嘴问他应该如何,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他可能会把我打死,结果——他居然真的教了我。”
“太不可思议了!他可是黑骑士的大导师,整个教会也只有他获得这个头衔,据说他是被冕下亲自祝福过的人,现在只有那些军团长、以及诸位大使者们,才有资格聆听他的教导,我不过是巡卫队的成员……”
“难以置信!他是最优秀的老师!他只说了几句话,我就胜过了莉拉,她昨天才赢了我……”
后面的字迹都被血迹浸染。
苏澄将笔记缓缓放回去,看着地上瘫倒的幽灵。
幽灵手边散落了几把兵刃,她俯身捡起其中一柄刺剑,仔细端详上面的雕花护手,以及剑刃上干涸的血迹。
苏澄随手挽了个剑花,掂量了一下,发现还是比幻境里感觉要沉。
……大约是因为现在力量指数下降。
她随手向前刺了一剑。
尖锐的破空声中,锋刃上隐约闪过一缕黑火,接着是飚射而出的剑气。
前方一座残损的矮墙立刻被洞穿。
苏澄:“?”
苏澄:“???”
对了。
现在和幻境里不一样,她有斗气了。
但是斗气附着武器、以及气劲外放,这都是超越一阶战士力量范畴的程度了。
苏澄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斗气着实不多,这么一下子,就消耗了不少,再来几次恐怕就空了。
但是——
“这不对吧?”
她难以置信地说道,“正常来说我要累积到足够的斗气,强化身体素质到一定程度,才能做出这种……”
“那只是‘正常来说’。”
背后响起吸血鬼懒洋洋的声音。
萨沙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低头看了看她持剑的手,绯红的眸子里露出几分玩味。
“人类在学习各种技艺时,总喜欢制定一些无趣的规则,必须先怎么样然后再怎么样,还会打压那些不愿遵守规则的人,认为他们‘不会走就想跑’,其实这些都是废物才需要的,一旦你的悟性足够,再遇到一个不错的老师,你不用学走路也能直接跑起来。”
“当然斗气不够多,就是跑不了多久的问题,”他笑眯眯地说道,“团长已经让你有了一点基础,他的斗气本来也特殊,只要你受到合适的指点,或许就能跑或者能飞了。”
血族停顿了一下,“看起来你确实有了奇遇?”
苏澄欲言又止。
“……或者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