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苏澄很想说你拿错了, 那个是蛋卷,里面就剩下两个和一堆渣子了。

然而人已经走远了,而且他看起来很恼火的样子,她怀疑自己这么一说, 他可能会更生气。

她默默在小书店里转了两圈, 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书, 又有些可惜自己拿不了太多, 干脆在这里看了起来。

店里的客人不多,偶尔经过几个人, 也没人往这边走。

苏澄遂认真阅读了一阵,直至听见脚步声。

书架之间的转角处, 有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后面绕过来。

她随意瞥了一眼, 不禁微愣。

那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可能只有七八岁, 蓬松柔软的白发打着卷儿,在灯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脸蛋圆乎乎的, 双颊透出淡淡的粉晕, 好似雪团子一样。

这小孩穿着普通的衬衣和背带裤,衣衫面料并不贵重,大约是镇上的居民,就是生得太好看了些。

只是——

他用一条绣着银线的白色宽丝带蒙着眼睛, 连额头也盖住了大半, 只露出挺翘的鼻尖和红润的嘴唇。

看起来似乎是盲人。

苏澄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还会稍稍扶一下书柜。

但他的动作很熟稔,只碰一碰就继续往前走,应当也是习惯这种状态了。

忽然间,小孩轻轻吸了吸鼻子, 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一样,微微歪头向她这边看过来。

苏澄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纸包。

她正琢磨这孩子好灵的嗅觉,又想着对方会不会来要吃的,结果那人径直走了。

苏澄:“……”

她默默将最后三个小面包都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又回来了,怀里也抱着同样的纸袋子,并从里面拿出小面包,慢条斯理地啃着。

他吃东西的动作算不上优雅,不像那些经过训练的贵族子弟,不会故意放慢速度或者摆出某种姿态。

但也慢悠悠的,腮帮子只微微鼓起来一点,看来很可爱。

苏澄禁不住盯着他瞧。

他像是有所感应般回头,“你要吃吗?”

一边说一边举起纸袋子,“他们又做了一炉,这次加了蜜桃酱和甜橙酱,现在已经卖完了,这是最后一袋。”

苏澄听得有点心动,但也有些不好意思。

先前她还想着,如果对方来要,她多半要拒绝——她喜欢吃的东西只愿意分享给朋友。

“不用了,谢谢,”她拒绝道,“另外,刚刚我转了一圈,老板说前阵子这边改了格局,现在凸字书都在楼上。”

“哦,”小孩点头,“谢谢你,我的小姐。”

这家伙实在长得很可爱,说话也彬彬有礼的,苏澄本来不是很喜欢孩子,这会儿也想和他多聊几句。

苏澄:“你来找什么书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拿一下?”

对方多半是看不见的,要么也是有眼疾,她也不想戳人痛楚。

苏澄:“我的意思是,上面这两排都挺高的,我都有点够不着,要踩凳子,我估计楼上也差不多?”

小孩摇了摇头,“我听老板说这里有一些新书,想先来看看,待会儿我的兄弟会来找我,他会读给我的。”

苏澄明白他是跟着哥哥来的,“你喜欢看什么书?”

他微微歪头,“您在看什么书呢?”

苏澄叹气,“某个教人如何改造元素魔法咒语的书,说来惭愧,我其实只看懂了一小部分。”

他沉吟一声,“我认为你不需要惭愧,这类书籍作者最应该学会表达,读者可以因为能力不够而做不到书中所言之事,但不应该对内容感到迷惑,那就是作者的问题了。”

苏澄大为诧异。

苏澄:“我——呃,其实还有些问题,就是有些词我不认识。”

小孩仍然没有改变态度,“任何概念都不该只拥有一种解析方式,小姐,这可能仍然是作者需要思索的问题。”

苏澄合上书打量他。

小孩不知道从哪拽出一个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两腿荡在空中,小手放在膝间,姿势很是乖巧。

苏澄:“……”

她看着那头毛茸茸的白发,忽然有点手痒。

苏澄环顾四周,“这边除了咒语书之外,就是各种传奇魔法师的,嗯,成长冒险或者恋爱史之类的。”

只是有些书名一看就含有成人要素,毕竟这世界又没有和谐管控,小黄书大黄书都随便卖的。

小孩又歪了歪头,“听起来都很有趣。”

苏澄翻过几本,其实不太有趣,好多故事都大同小异,而且杜撰气息很浓,有点类似于套路文学。

她稍微找了找,忽然发现一本看包装很像童话的故事书,拿起来大略一读,里面都是各种小故事。

苏澄:“这个看着不错,要不要给你念一段?”

小孩抬起一只手托着腮,“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说着拍了拍那只略有些老旧的长凳,“你不坐下吗?”

苏澄随即坐下了,反正他们一个比较瘦一个只是小孩,并肩挨着也不拥挤。

她翻到目录,一目十行扫过那些文字,“要不这个吧?裱花袋与剁骨刀之歌?听起来像是讲美食的?”

小孩安安静静啃面包,闻言也不说话,看起来倒像是感兴趣的样子。

苏澄翻页读了起来,“红橡酒馆坐落在石板街的尽头,外墙爬满了青藤,门上挂着一块刻痕斑驳的招牌,上面有着霍洛威家族的徽记,一只衔着麦穗的猫,酒馆的前任老板艾莲夫人是位酿酒大师,其长子即现任老板安德先生继承了其手艺,他的妻子妮娜夫人则擅长烹制各种肉食,他们的生意颇为红火,足以让一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

她读着读着心里也越发安定,认为这多半是个寻常的童话故事。

“他们的长子格鲁特尼斯,是个高大壮实的青年,深金色的发辫如沉甸甸的麦穗,眼睛像是映着霜天的冰湖,面容英俊中带着粗犷,有一种未经雕琢的野性美丽,他的肩膀宽阔,体格魁梧,双手因捶打面团和搓捻糖霜而布满老茧。在崇尚纤细优雅之美的安瑟公国,他像是羚羊群里的公牛,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他的世界只有糖、面粉、奶油和烤炉——”

其实按照一般的故事套路,如果这位点心师傅是主角,那么接下来他可能会因为某些原因变成冒险者。

然后阴差阳错成为了什么传奇战士法师。

又或者是在镇上和某个路过的战士法师邂逅,开始一段浪漫恋情之类的。

“……因为厌恶血液和杀戮,他从不触碰肉食,只是一心钻研糕点,在少年时已经声名鹊起,美味的果馅饼吸引了远至索恩威克的旅人,甚至让城里的贵族打发仆从们前来订购,红橡酒馆因他的名气而兴旺,但他仍然躲在阁楼房间里,独自一人琢磨着新配方——”

苏澄饶有兴趣地读着,“按照安瑟公国的法律,第一个孩子将继承大部分家产,这意味着格鲁特尼斯将得到酒馆、祖宅和家族积攒的财富,他的弟弟妹妹们因此心怀怨气,而他的父母,因为他拒绝宰猪杀鸡而不满,也因为他拒绝了他们安排的婚事而愤怒……”

这不会是宅斗故事吧?

苏澄不太确定地想着,心里倒是更好奇了,“一个春日的早晨,他穿过雨后冷清的集市,在镇外的沟渠旁,捡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它雪白的毛皮沾满血污,一条腿被生锈的捕兽夹卡住。金发青年蹲下来,用那双粗糙的大手轻柔地解救了它,将它抱在胸前。幼兔湿润的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他展露了数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为小兔子取名叫奶酥,将它带回了家,让它睡在铺满稻草的木箱里。

格鲁特尼斯将箱子放在自己床边,用胡萝卜和各种菜叶喂养它,很快奶酥变得圆润起来,暖乎乎的白毛像是一团柔软云朵。

“他们在安静的阁楼陪伴彼此,那是他一生里最温暖的岁月——”

苏澄心里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

旁边的小孩仍然乖乖坐着,表情专注,似乎在很认真地倾听,发现她停下还疑惑地歪头。

苏澄犹豫了一下,往下念道:“在一个秋日的傍晚,格鲁特尼斯从集市归来,大衣被暴雨浸透,肩上扛着装了蜂蜜陶罐的箱子,祖宅里灯火通明,笑声迭起,他推门而入,嗅到烤土豆和炖肉的浓香,原来是姑姑一家从索恩威克来访,父母都在厨房里忙碌,弟弟妹妹们在忙着端菜,他们看向他的视线里流露出恶意,姑姑一如既往地念叨他的婚事,看向他的目光很是不满,说他应该做个听话的好儿子,他没有在乎他们,只是先回到房间喂奶酥,然而当他推开阁楼的门时,却看到被打翻在地的木箱,干草散乱地铺在周边——”

哦不。

苏澄吸了口气,“他心跳加速,一阵风般冲下楼闯进厨房,霍洛威夫人正在剔骨,霍洛威先生在检查腌肉,空气中弥漫着腥气与油脂的味道,一张血淋淋的——”

苏澄停下来了。

苏澄:“抱歉,我不应该选这个故事的,我们换一个重新读吧?”

旁边的小听众微微仰起头,“你难道不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苏澄:“……”

她当然好奇,但她会自己看的,她只是觉得这种故事读给小孩听不太好。

虽然这家伙也不像是一般的小孩。

但万一真因此做噩梦或者吓着,人家家里来索赔怎么办?

苏澄没说话,低头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朗读的速度很有限,如果仅是自己看,那就快多了。

“你的兔子?”

——那鲜血淋漓的兔皮挂在铁钩上,沾着血迹的白毛堆在一旁,安德先生咧开嘴,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在外面的桌上呢!”

他浑浑噩噩走出厨房,在餐桌上看到了裹着金色酱汁的肉块,旁边还有撒着蘸料的烤兔腿。

两个表弟正在争抢最后一条腿,桌子都被他们撞得微微晃动。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然后听到了父母的笑声。

“看看他那傻样哈哈哈哈哈哈!”

弟弟妹妹们也开始笑,“大哥,你的兔子可真是好吃!”

姑姑一家也明白了事情原委,她和丈夫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你哭了吗?”姑姑故作震惊,“看看你的儿子,安德,这个长得像野人的家伙,竟然比那些贵族出身的牧师还要心软,还把食物当做宠物——”

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苏澄:“……”

她要看不下去了。

然而后面的画风急转,在这一家人发癫之际,格鲁特尼斯缓缓转身,走向了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了剔骨刀。

他看着在烛光里闪烁寒芒的利刃,说出了第一句话。

“她不是食物。”

金发青年轻声道。

“……你们才是。”

安德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霍洛威先生被长子用刀刺入肩膀,鲜血如喷泉般飞溅,他尖叫着伸手去捂伤口,却被削掉了四根指头,然后被一拳打断了鼻梁,哀嚎着倒在地板上。

离得最近的弟弟试图逃走,很快被抓着头发拖回来,金发青年轻易将男孩掼倒在地,一刀接一刀刺入其腰腹。

霍洛威夫人拎起板凳砸他的脑袋,格鲁特尼斯被打中却纹丝不动,抓着母亲的手臂用力一拧,白森森的骨茬顿时刺出。

女人倒在了桌边,眼见着长子抓住幼女的脑袋,将之狠狠砸向墙壁,头骨碎裂声顿时响起,血和脑浆染红了墙纸。

姑姑和姑父早已惊呆了,很快姑父跪下求饶,接着被一刀割喉,姑姑惊叫着说他死定了,然后被一脚碾断了脖子。

表弟们死得也很利落,没受到更多折磨。

霍洛威夫妇瘫倒在血泊里,他们都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血泪淌了满脸。

金发青年提着刀走过来,踩着他们的肚子,将弟妹的手指和肝脏塞进他们嘴里,一边塞一边问好不好吃。

苏澄:“…………”

后面则是颇为详细的一些烹调过程,剥皮拆骨,煎炒烤炸。

一盘盘烤肉被端入酒馆大厅,客人们吃得满嘴流油,赞叹连连,又听说今天是老板长子下厨,不由诧异。

“你终于愿意做烤肉了?”

在打烊的时候,几个常客遇到了从厨房出来的金发青年。

他解下身上沾血的围裙,若无其事地看了看他们。

“不。”年轻的厨师这样说道,“就这一回。”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面一页是插画,是一张夜晚的森林,阴云半遮着月亮,路上有个骑马的人,背着一个盒子,匆匆驶入林中黑影间。

往后翻一页,仍然是那个人,一手提着那个盒子,一手牵着马,站在一座看起来很宏伟的宫殿前。

那巍峨高耸的殿堂,在黑夜里显得有些阴森,一群穿着华美长袍的人,立在台阶上打量他。

再往后一页,是一个浑身覆甲、高壮魁伟的男人,被束缚在了法阵里,破碎的头盔里流泻出金发。

有个穿着白色甲胄的骑士,试图用剑砍他。

然而金发男人咬住了那把剑。

苏澄没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只是顺手往后翻页,结果后面是一个血红的图案,印满了整张书页。

一把刺穿心脏的厨刀。

那些褪色的腥红线条穿插交错,像是流动的血管,又像是流淌的火焰,不断烧蚀着她的眼球。

苏澄几乎感到双目发疼,猛地合上了书。

“……我猜我不能从你那里听到下文了,对吧?”

旁边的小孩忽然问道。

苏澄如梦初醒,“嗯,是这样的,后面的故事很简单,就是奶酥病死了,主角的家人把她的尸体扔了,主角很难过,于是离家出走了,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悲伤,还是不要听了。”

小孩没有说话。

苏澄有点心虚,“嗯,话说,你的哥哥什么时候来接你?”

他晃了晃悬在空中的小腿,“不好说,他还要见他的学生。”

“啊?在这里?你哥哥是十字星的老师吗?”

“不,”小孩继续说道,“他的学生,正在为一些事困扰,因此向我的兄弟寻求指引。”

苏澄只希望他别再问起那个故事,就赶紧追问:“为什么困扰?哪方面的?”

“一些与情感相关的事,”小孩沉吟道,“大概是这样吧。”

他这么一副样子,说这些词汇,无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偏偏还是一本正经的口吻。

苏澄不由想笑,“既然他是你兄弟的学生,那么你的哥哥教他什么呢?怎么还要负责为他处理感情问题?”

她不禁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中二少年,正处于情窦初开的青春期。

或是一个倒霉的、没有多少情史的成年人,陷入了什么恨海情天爱恨纠葛里。

“唔,”小孩又拿出一个面包,“师生关系的本质是知识交换,教他如何控制魔力,和教他如何认识自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苏澄不由诧异,“这是你哥哥说的吗?真好。”

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我的老师,至少他们当中有一个,很明显的不喜欢我。”

小孩抬起头,仿佛是“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会因此困扰呢?因为你被误会了?还是你认为这会影响你的学习?”

苏澄欲言又止。

她本来以为对方会问老师为什么不喜欢她。

苏澄:“……后者的话,那学校老师的基础素质还是有的,讨厌归讨厌,真到了教课的时候也一样。”

选修课收不收她那是另一回事。

就像肖赟不喜欢她,但他给她考试也没刻意刁难她,过了就是过了吧。

“所以也不会影响多少,”苏澄思忖道,“那大概还是前者吧,你这么一说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傻。”

小孩歪了歪头,“渴望被理解是人的本性之一,只是每一个倾听者都会有自己的回音,就像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感受。”

苏澄哑然。

“你有什么感想呢,”他抬起小手指向她怀里的书,“关于刚刚那个故事?”

苏澄想了想,“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所以我觉得我不太适合给人分享感受,它可能是错的。”

小孩又“看”了她一眼。

“对与错本来就是最粗糙的尺子。”他轻声说,“更何况人的痛苦永远无法遵守世俗的刻度。”

苏澄陷入了沉思。

然而沉思了没几秒钟,楼梯口处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黑发男人走上台阶,因为个子太高,头顶几乎要撞到墙上,背后的剑柄也差点擦到书柜。

“我的朋友来了,”苏澄站起身,“我要走了,先生,很高兴与你共度这段时光,关于那个故事我很抱歉。”

说着就跑向了自己的团长,“你怎么找过来的?”

“加缪说你多半还在这里,”凯拍拍她肩膀,“逛完了吗?”

同时看向过道里的白发男孩。

后者仍然坐在椅子上,此时正向他微笑颔首。

苏澄并没注意身后的这一幕,点点头脚步轻快地下了楼梯,顺便将那本黑暗故事集买了。

“加缪呢?”

“他约了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