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冷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然后慢慢将视线挪到了远处的大主教脸上。
“……确实,”他状似心平气和地说道,“毕竟大主教的选拔,性格和外貌都是纳入考量范围的。”
说完他又看了看他们两人, “不过既然如此, 或许也不需要人向你介绍这里面的角色了——”
说着抬手虚点了一下那些信件。
然后直接转身走了。
苏澄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不由叹息, “不久前我们还在讨论约会的问题呢,这真是世事无常。”
詹恩向她投来一个近乎惊悚的眼神。
但她没有看到。
“……但这是他的问题, ”苏澄放下手,“对吧?”
大主教沉默地看着她,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发生的事, 很难做出评判。”
苏澄也不想逼他赞同自己,毕竟人家什么也不知道, 这会儿大概还懵着呢,遂问起他和伊安怎么认识的。
詹恩思忖片刻,“最初是我的老师向他引荐了我, 后来我们又因为工作‘见’过几次。”
苏澄还记得詹恩的老师是一位红衣大主教。
这种师生关系在教廷里并不罕见, 因为圣术也是一种完整而独立的力量体系,就像元素魔法和血魔法一样。
成为圣职者获得光明神赐福只是必要的入门步骤,后面若是想再精进,有个言传身教的师长自然受益更多。
于是说着说着话题拐到了圣术上。
苏澄很好奇地询问了一堆关于圣术的问题, 也都不是什么秘密, 詹恩相当耐心地回答了她。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离开了神殿,穿过无数浮雕繁复的拱门和列柱长廊,路上站岗的圣骑士们纷纷垂首致意。
迎面遇到的圣职者们,大多也都俯身行礼, 只有少数仅点头问候。
詹恩偶尔也会主动开口,面上露出几分凝重敬意。
他对任何人态度都很温和,但能让他这么做的,显然都是教廷里重要角色。
不过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忙碌,鲜少有停下交谈的。
他们抵达了外围的广场。
此时正值午间,广场上人潮涌动,十数座雪白的雕像伫立在阳光里。
广场周边是连绵的神殿群落,高耸的尖塔如石笋般刺穿天幕,顶端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墙面上的晶石折射出七色虹彩。
数不清的信徒在广场上朝拜,密密麻麻宛如翻涌的潮水。
比起金珀城的神殿,帝都神殿规模更大,仅是占地面积就至少翻了两倍,然而看起来却更挤了。
这可是寸土寸金的帝国首都,哪怕是下城区的廉价公寓,价格都极为高昂。
可以说寻常人工作一辈子都买不起。
苏澄站在高处的连廊里,望着千千万万的信徒,第无数次感慨着教廷在北大陆的崇高地位。
忽然间,一阵悠扬的钟声从神殿深处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方。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纷纷转头去看广场正前方,那边有一条宽阔的殿廊,入口处的青铜门缓缓打开。
一群圣职者相继走出来,他们簇拥着金发蓝眼的大主教。
弗拉维娅手握着璀璨的玉石权杖,披着绣纹精致的镶金白袍,走到了凭空出现的浮台上。
她环视着下方的人山人海,而广场上安静得针落可闻,少说数万人聚集的地方,竟然连私语声都没有。
紧接着,大主教手中凝聚起一团金色光球。
她开始吟诵一段古老而神圣的祈祷文,那并非通用语,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语言,音节奇特,带着某种韵律和力量感。
那庄严而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广场。
苏澄一个字也听不懂,“那是单纯的祷言吗?还是某种圣术的吟唱语?”
“二者都是,”詹恩回答道,“你想知道吗?”
“嗯?”
“世界的苏生之源,万物的君主、众生启明者——”
一道纯净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在高处倏然炸开,化作千万温润的金色光雨,洋洋洒洒落在了人群里。
“请垂怜世人,倾听虔诚之念,驱散身心之暗——”
苏澄趴在栏杆上,忍不住伸出手,细碎的光点落在了掌心,带来了一种舒适的暖意。
这种感觉非常熟悉。
她想起之前伊安为自己做净化,同源的圣术都有这样令人安心的温暖。
倘若她不是已经恢复了巅峰状态,这会儿大概也会被缓解疲劳。
放眼望去,整个广场都被辉煌的金色光幕笼罩。
信徒们沐浴在黄金雨露之中,许多人都沉浸在享受里。
一些原本面带疲惫的人,此刻也舒展了眉头,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甚至变得精神焕发。
他们几乎本能地下跪,满面崇拜地呼唤着光明的主宰,向其表达自己的敬意。
信徒们的祈祷并不整齐,甚至还有哭了出来。
但所有人的声音,一起汇聚成合奏洪流,如同狂潮般席卷了整个广场,淹没了第二次回响的钟声。
那场面极为壮丽,苏澄都禁不住屏息了。
过了几秒钟,她回过头。
詹恩仍然维持着垂首叩胸的姿态,似乎也在做祈祷,但他脸上的神情依然有些微妙。
苏澄:“……我希望我没有破坏你和伊安先生的友情。”
“不,事实上,”大主教的神情更奇怪了,“认真的说,我们也算不上朋友。”
“哦,他是你老师的朋友,所以或许是长辈?”
苏澄想到之前发生的事,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也变了。
她知道詹恩肯定比自己大很多,因为教廷的高位圣职者,就不存在十几岁二十岁的,他们也积攒不出资历。
但是,在一个几百岁甚至几千岁都能维持美貌青春的高魔世界,岁数也无所谓了。
只是如果伊安和詹恩是前后辈的关系,他的年纪肯定更大。
其实就算他几百岁,只要他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她就不介意,她只是单纯好奇这件事。
詹恩轻叹一声,“……您需要车驾或者坐骑吗?”
“不,我想自己走走,”苏澄立刻说道,“顺便看看这座城市,哎,真没想到我是昏着被抬进来的。”
大主教沉默片刻,“事实上,是你的朋友抱着你把你送进来的。”
“嗯,黑头发的那个?”
“是的。”詹恩淡定地说道,“他还询问这里能否提供一顿晚餐。”
苏澄扶额,“可能是因为我和他说,哎,我说金珀城神殿的饭很好吃,所以你们给他了吗?”
“那是约翰逊阁下安排的,”詹恩点头,“但答案是肯定的,听说他吃了大概十个人的份。”
苏澄:“……”
他们走入一座高塔,塔楼里走廊相接,一侧是落地窗,另一侧是各种房间。
其中一扇门忽然打开,一个红发青年从里面窜出来,一眼看到迎面走来的人。
“!”
那人立刻扑了过来,“苏澄!”
她用力抱住了面前的黑发少女,紧紧搂着后者的头,“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对不起,你昏迷了那么长时间——”
苏澄差点窒息,“问题不大,不是因为受伤,而且我现在全都好了!”
罗温松开了她,然后上上下下打量她,又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肩膀。
“真的完全没事了吗?我听他们议论,那是异端神恩者!”
苏澄听到邻居忧心忡忡的话语,也大概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所谓的神恩者,一种泛指,指那些通过某种方法,能短暂使用神祇力量的人。
神眷者比他们更优越,因为神眷者是被神选上的,只要符合条件,能无数次动用权柄的力量。
神恩者的概念更广,那些通过奇奇怪怪的手段——譬如各种献祭仪式等等获得力量的,都可以算是神恩者。
像是之前自爆的那位,因为他自己身体强度有限,没法长久稳定使用那种力量,所以炸了。
倘若是换成神眷者,就几乎不会发生这么失控的情况。
不过——
像是各种献祭仪式之类的手段,往往不会得到光明神阵营的神祇回应。
所以人们提到的神恩者,十个有九个都是“异端”。
“我真没事了,”苏澄摇摇头,“倒是你,我听说你早就醒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怎么还在这里?”
“哦,只是教廷的人有些事要询问我,”罗温摆摆手,“我本来就讨厌那家伙,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要把我知道的关于他们家所有糟糕的事都说一遍。”
苏澄悟了,“那你慢慢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我们开学再见?”
“开学见,亲爱的!”罗温忍不住又抱了她一下,“有任何事都来找我,说真的,你钱够不够,要不我给你张魔晶卡吧!”
苏澄摇头,“不不不,我现在确实不缺,如果哪天穷了再说吧!”
和邻居告别之后,詹恩又将她送出了神殿。
外面的信仰大道上,石板光洁锃亮,几乎看不到灰尘和落叶,宽阔的长街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银河。
枝繁叶茂的行道树矗立在两侧,苍翠的绿叶投下片片荫影。
这个方向连接上城区,相较而言不算很拥挤,但来往的马车也多,时不时能看到一些贵族的家徽。
苏澄在路口驻足,扭头看向旁边的男人。
“你不会要一直送我吧?”
“如果你希望的话,”詹恩笑了笑,“当然也可以。”
“……那还是算了,别耽误你的事,不过,你最近会经常在帝都吗?考虑到现在的形势?”
“相比起之前,”大主教微微颔首,“我确实会更频繁的过来,所以如果你有事,也可以找我。”
他停顿了一下,“对了,凌旸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苏澄一愣,“嗯?”
“他说本来期待和你重逢,”詹恩微笑着说道,“但是因为一些调动,他近期不在帝都了,让我向你转达歉意。”
苏澄:“……我明白了。”
他们颇为礼貌地告别了。
苏澄一个人在街上随意漫步,沿着林荫路向东前行。
帝都的建筑风格和南方有些不同,金珀城有许多明亮鲜艳的色彩,这边街道上更多是灰白调,显得庄重肃穆。
在道路尽头,在郁郁葱葱的树丛后,还有两座巍峨高楼,隔着宽阔的广场互相对峙。
它们都属于帝国政府,其中一座正是帝国最高法庭,正门入口处有着巨型青铜法槌雕塑。
苏澄抬起手比划了一下。
那法槌的形状,与自己的神眷者印记,几乎是一模一样。
看起来就是律法之神的象征了。
她慢悠悠逛了过去。
那座古朴的建筑都有上千年历史,冷峻线条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秩序感。
她在法院门口驻足片刻才离开,走了一段路听见后面有喧哗声,回头发现一群人从侧门走出来。
有两个中年人面色灰败,正围着另一个看起来稍年轻些的男人说话。
后者只偶尔开口,然后一味摇头,神情很是冷酷。
那两个中年人起先还绝望,也不知道另一人说了什么,两人忽然恼火起来,直接出手打人了。
苏澄瞧着他们都有斗气,正琢磨要不要站远点。
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
一道冷厉的银光横空划过。
那两个中年人悉数倒在了地上,他们的双臂都脱离了身体,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断面。
几个身着白银铠甲的卫兵,不知何时出现了。
其中队长模样的人,正缓缓收起了手中的长刃,对剩下的那人点头。
后者挥了挥手,露出一副厌恶的样子。
“……哈,真是丑闻。”
苏澄回过头。
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正手挽手站在一起。
两人都是金发,容貌艳丽,看起来颇有夫妻相。
他们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讽刺。
那女孩肩膀上停着一只娇小的双足飞龙,看起来比雏鹰大不了多少,正收敛着翅膀东张西望。
它的骨架纤细,鳞片是银蓝色,从脊骨到双翼都蒙着一层金属般的冷芒,还有双湛蓝明亮的眼眸。
苏澄眨眨眼,“发生了什么?”
“唔,”那女孩看了她一眼,微微扬起下巴,“假如你不知道的话,这位教廷的大人,我假设您也是来帝都开会的?那夫妻俩是卢克斯子爵和子爵夫人,他们刚刚试图袭击慕容侯爵——”
苏澄挑起眉,“卢克斯子爵?”
“是啊,也难怪您不知道,毕竟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旁边的男孩说道,“卢克斯子爵小姐是慕容悦的同学,据说她得罪了一位神眷者大人,所以死在了金珀城,现在,卢克斯家族显然也要成为历史了,因为慕容侯爵必然会从他们身上找回损失,我听说他给了那神眷者大人一笔赔偿呢。”
女孩轻轻一哂,“不过也是他们自作自受,如果他们身正不怕影斜,不曾作奸犯科,那么慕容侯爵想找他们的麻烦,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
苏澄:“……”
原来一百万金币是这么抠出来的。
苏澄也笑了,“为什么你觉得我是教廷的人?”
女孩看了她一眼,“嗯,你的衣服上虽然没有徽记和勋章,但这种料子的两处产地都在神圣联国,只有教廷的高位圣职者们才会用雪星绒来做便装,因为他们不缺这个,而其他人但凡能得到一点,多半也都拿去做礼服了。”
苏澄还真不太懂这些,若非被对方提醒,也不知道身上的外衣还颇具价值。
苏澄:“谢谢你的解释。”
那对情侣眼神怪异地看着她,女孩皱了皱眉,“不客气,这位阁下——?”
苏澄微微颔首,“可以这么称呼我。”
他们的眼神稍有变化,但瞧着也不太惊讶,好像早猜到她有些身份,否则也不至于能穿这种衣服。
女孩肩上的小飞龙忽然打了个喷嚏,空气中浮现出一圈稀薄的冰雾,很快又散去了。
苏澄不禁盯着那只龙看。
“我的伙伴前段时间生了三个蛋。”
女孩歪了歪头,“这是她的小儿子,我带他出来逛逛,省得他总是去烦他的母亲——”
苏澄顿时知道此人是龙骑士,“他真漂亮,可想而知他的母亲一定更好看。”
小飞龙稍稍张开了翅膀,似乎知道这是在夸自己。
“……嗯?”女孩走近两步,“看起来他也挺喜欢你的,你想摸摸他吗?摸脊背就行了,别碰他的头,他现在很喜欢咬人。”
苏澄忍不住伸出手。
小飞龙并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细长的竖瞳微微扩张。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很温柔地抚过幼龙的脊梁,那些鳞片的触感冰凉光滑,在指尖留下一抹冷意。
小飞龙歪了歪头,凑到她手边闻了一下,发出欢快可爱的啾鸣声。
“哇,”女孩颇为惊讶,“他难得这么开心,你知道,他这会儿差不多相当于一两岁的人类婴儿呢,正是很喜欢找麻烦的时候,等等,我其实也不太确定婴儿是什么情况,我讨厌孩子。”
“真的?我也有点,”苏澄下意识道,“当然漂亮乖巧的大概除外——”
“呃,那我也不喜欢,还是很麻烦。”女孩皱了皱眉,“总之,我们走啦,再见了。”
旁边的男孩也打了个招呼,双方就告别了。
既然是萍水相逢,苏澄没有和他们交换名字,只是继续向东前行。
进入中城区后,街上越来越热闹,商业区更是行人如织,车马络绎不绝,能瞧见各种稀奇古怪的魔兽。
城防军的骑士们在大道上巡逻。
他们骑着威风凛凛的角龙,那些亚龙四足着地行走,都有两米多高,浑身肌肉虬结、鳞甲光滑如金铁。
寻常的动物和魔兽,在这些亚龙附近,都战战兢兢垂首,甚至还有些胆小的吓到失禁。
一队龙骑士迎面走来时,苏澄也禁不住好奇地看了两眼。
金珀城也有龙骑士,但他们不会在城内巡逻,而是都驻扎在营地里,在大街上很难见到。
为首的角龙体型最大,高度超过三米,厚重的鳞片漆黑如墨。
它巨大的脑袋上竖着尖角,头骨后端向后延伸,形成一个宽大骨质颈盾,看起来又像是某种头冠。
双方擦肩而过时,为首的角龙忽然停下来,歪过头闻了闻。
苏澄:“?”
她看着那硕大的脑袋下垂,在自己肩膀上方扫来扫去,那只比人手臂还粗的尖角,就在自己头顶摇晃。
“哦?”
角龙背上的骑士似乎笑了,声音隔着面甲有些模糊。
“你也是龙骑士吗,小姐?他只有在闻到陌生同类的味道时才会这样。”
“我不是,不过我之前才接触过龙族。”
角龙的脑袋在肩上方轻蹭着,好像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但又保持了一点点距离,好像怕撞到她。
“唔,”那位龙骑士队长饶有兴趣地道,“看起来……那个龙族在与你相处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所以留下了这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