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他出生在南大陆北部, 一座名为科尔雷恩的繁华城市。

下城区,在满是窃贼和通缉犯的贫民窟里,永远弥漫着劣酒的酸味与绝望的铁锈气息。

他的父母总是在喝酒,很多年后, 他都记得他们喝醉的模样, 或是躺在那里呼呼大睡, 或是抄起破烂的凳子砸在他身上。

同龄的孩子们学着翻垃圾和偷面包, 也有胆大的盯上路过的商人,想抢夺那些闪闪发亮的首饰和鼓鼓囊囊的刺绣钱袋。

后果就是被保镖或雇佣兵打得奄奄一息。

也有直接死掉的。

毕竟这些人买不起药剂。

他看到尸体在水沟里发臭, 看到蛆虫爬满腐烂的眼窝。

他对着镜子练习笑脸,让自己看起来更甜美无害, 他帮瘸腿的街坊修理门窗, 求她教自己认字,他帮书店老板打扫卫生, 希望能换取阅读的权力,他坐在路边观察过往的行人,揣摩他们的性格。

他捧起鲜花和浆果献给某位善良的贵族少爷, 得到了第一枚银币, 由此买到了干净的新衣服。

他追着某位贵族小姐的马车跑了两条街,将对方不小心掉落的头饰还回去,由此得到了第一本斗气典籍。

他坐在赌桌前输输赢赢,只带着一小笔钱离去, 因此从不会成为劫掠者的目标。

他穿着华贵的礼服靠在露台上, 看着庭院里推杯换盏的贵族们,像是在俯瞰一群等待被愚弄的棋子。

但他最想要的垂怜始终不曾到来。

“为什么,”他抚摸镜子里那张漂亮的面庞,“我不是你想要的使徒吗, 冕下?”

——《万神纪前传·科尔雷恩的狡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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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寂静得针落可闻,仅能听见灯油燃烧的细微响动。

苏澄满脸空白地站在原地。

她说了什么?

哦。

原来是真心话。

苏澄:“……”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过去。

凯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他脸上并没有任何鲜明的情绪——得意、惊讶、揶揄或是愉悦,似乎都没有,只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而且,”苏澄决定先发制人,“我以为你知道呢!”

她努力调整情绪,压下稍稍有点加速的心跳,“我记得我好像说过。”

凯微微扬眉,“……你指的是对我说过,还是对别人说过?”

苏澄:“?”

这家伙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不能继续表现得体贴一点,善解人意一点了?

现在,尤其是第二句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她暗恋他,所以才会在背后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孩一样向别人提起他。

她才不会干这种傻事。

等等。

苏澄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做过,譬如在某位亲王殿下的澡堂里有过类似发言。

但她那番话只是想呛对方罢了。

而且她说的还是身材。

他俩刚刚在讨论的似乎是长相吧?

苏澄眯起眼:“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我记得我好像对你说过,如果不是就是我记错了。”

他弯了弯嘴角,“好吧,那或许也是我记错了,我猜我们很难知道了,毕竟为这种事使用记忆相关的魔法,似乎也不太值得。”

苏澄:“……你会吗?”

凯不置可否,“理论上我知道怎么做,只是不太熟练。”

苏澄默默将他手上的画像抽回来,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确实是有点像的,这下面的文字写得是什么?”

画像下面有一些非常潦草的字符,看起来不像是任何一种语言,但也可能只是因为太乱了。

凯又接过去,假装没看到女孩脸颊上蔓延的红晕。

“嗯,第一句话应该是这样的——我剥开我的皮肤,下面是另一张脸。我继续剥,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我看到了你。原来我们都穿着彼此的皮囊。”

苏澄:“啊?”

凯停了一下,“要证明我存在,我就必须说谎。这就是祂对我说的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谎言。我复述祂,即是证明我。”

苏澄:“……还有吗?”

“他们都是疯子,”凯继续读道:“他们固执地相信一个故事,并且把这个故事称为世界。而我能同时听到更多的故事,它们在我的脑子里尖叫、歌唱、哭泣、然后交织成祂的真名,也是唯一的答案。”

苏澄:“后面没了?”

凯甩了甩手里的纸张,那双凛丽的金眸里,罕见地涌起嫌恶,“后面还有,但我不想读出那个名字。”

苏澄不由来兴趣了,伸手拿过那张纸,试图分辨最末的字符,“什么?既然你认识,那是幻象之神吗?”

“……事实上,”他想了想,“现在祂只被称为虚空中的伪神了。”

苏澄愣了一下,“你确定吗?”

镜隐会不是幻象之神和梦境之神的追随者吗?

那些可不是什么虚空伪神,都是正经的主神,是黑暗神的盟友。

准确地说——

对于教廷的人而言,他们确实会将光明神阵营之外的其他神明,都称为伪神。

黑暗神及其从神乃至盟友们也不例外。

但既然带有“虚空”这个前缀,说的就不会是黑暗神阵营的神祇。

她还记得色秽之神说过,沉默者之环的人,崇拜并且能与虚空里的古老生物沟通,他说那个存在名为——

苏澄:“你不会说的是那个真理之蛇吧?”

凯看了她一眼,“不。所谓的虚空,本来是泛指已知位面之外的地方,虚空的时空混乱,一切规则都不恒定,而且隔着太多的位面,很难和我们所在的世界产生连接,虚空里的‘伪神’不止一个,也并不聚在一起,祂们应该只是位于某个夹缝断层里,但祂们仍然能影响南北大陆,以某种方式。”

他的视线落在画像上。

苏澄:“……等一下,那这个画像,这张脸,属于某个虚空伪神的信徒?还是某个伪神的化身?”

凯抬起头,似乎并不想过多注视那东西,“后者。”

“为什么祂的画像会出现在这里?”

“有一种传说,如今的幻象之神和梦境之神,都曾经是人类,是因为获得了虚空伪神的力量,才成为了神祇。”

苏澄:“?”

如果手中的画像真是所谓的虚空里的伪神——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那天夜里的舞者,他为什么会忽然跑来和自己睡一觉?只为了帮自己缓解诅咒吗?

难道自己也是要被选中成神的?

光明神。黑暗神。虚空里的伪神。

这三方势力之间是否有什么更深的关联?

苏澄只觉得一头雾水,“等等,人类获得伪神力量能成神的说法,到底是真的假的?”

忽然间,一股异样的凉意渗入指尖。

仿佛摸到了某种活物的鳞片。

苏澄震惊地低头,看向羊皮纸上的人像。

那素描画里的线条,从发丝到睫毛再到颧骨的阴影和下颌的轮廓,一切都开始蠕动。

——仿佛碳粉下藏着无数细小的虫,正缓慢地爬行重组。

人像上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烟雾,灰色的雾气在空中张牙舞爪,凝结成黏稠的触须,猛地缠住了她的手腕。

这速度实在太快了。

她来不及丢掉画像也来不及躲避,转瞬间连脖颈也被锁住,然后画像里传来一股恐怖的吸力。

先是指尖,然后是手腕,接着是小臂和整个胳膊。

苏澄被一寸一寸拽进了画像。

皮肤与纸张接触的地方,竟然因此泛起圈圈涟漪,仿佛有一片看不见的深渊,正在将她彻底吞噬。

更多的烟雾从画中涌出,温柔地缠绕了她的肩背和腰肢,甚至攀上了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鼻梁和嘴唇。

仿佛无数贪婪的手指,牢牢地捆住了她。

苏澄听到一些嘈杂的声响,尖锐的笑声、黏腻的低语、非人的嘶吼,仿佛有千万个灵魂在哀嚎。

下一刻,眼前的密室消失不见。

她坠入到画中世界,站在一面脏污的镜子前,里面是一张看似模糊、却颇为俊美的面孔。

“哦,千谎之父,请赐予我真正的力量吧——”

那个人散着头发,裸着精壮的上身,正伸手抚摸着镜子,发出满意的笑声。

“……我已经明白,那不是为了改变现实,而是去创造更坚固的牢笼,然后把钥匙吞下。”

然而镜子里的映像并无变化。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挥拳打碎了镜子。

“好看吗?”

他忽然回过头。

苏澄对上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不好看,我是说,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那人平静地说道,“你在我的法域里。”

苏澄转了转眼珠,他们所处的房间里,周边皆是深灰的浓雾,唯有那面脏污的镜子还算个物件。

苏澄:“……哦。”

那人淡定地看着她,“你似乎有很多问题,你现在可以想想要怎么开始了。”

苏澄深吸一口气,“你是谁?”

“如果你在索要称呼,”那人饶有兴趣地回答道,“我有不止一个名字。”

苏澄不由觉得有些微妙,“曾经有一个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人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好像被谁打了一拳,被揭穿了某种幼稚的模仿。

但也只是一瞬间。

苏澄还没来得及去仔细捕捉他的情绪。

那人就迅速地变了神态,重新展露出了一副漂亮的、令人心跳的笑脸。

他的笑容很好看,自然而亲切,没有那种矫情做作的虚伪,让人一瞧就禁不住心生信任。

“范。”他轻声道,“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苏澄缓慢地点头,“好吧,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触碰了某种媒介。”

这不是废话吗。

苏澄叹了口气,“好吧,你刚刚对着镜子在和谁说话?”

“一个神。”

“呃,”苏澄不太确定,“虚空里的伪神?我是说,教廷的人这样称呼祂们。”

那人皱起眉看着她,“教廷是什么?”

苏澄睁大眼睛。

这世界上还会有人问出这种问题吗?

就算大字不识的人,就算是说不出圣职者这个词的人,也至少都知道教廷的存在。

苏澄:“教廷是光明神的最大的信徒组织。”

那人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光明神是什么。”

苏澄:“…………你是认真的吗?”

她觉得对方的脑子可能出了点问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这个人生活在某个完全闭塞的地方,根本不与外界接触。

或者他处于另一个位面,并非南北大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自己能通过镜隐会储存的画像,和对方建立链接?

他肯定也得和镜隐会有些关系吧?

苏澄沉默了。

那个人也没有说话。

苏澄:“……为什么外面的墙上写着不要相信记忆?因为记忆可以造假?”

范沉吟一声,“我不知道你所谓外面墙上是什么地方,但第一个问题有很多答案,后面那句话不过是其中一种解释。记忆不是石板上的铭文,而是风中的沙画,每一次回望,都有旧的沙粒被吹走,新的覆盖上去,而你的脑子也并非上锁的铁箱,它是一本有生命的典籍,它会自行在空白页面上书写——”

他向后仰靠在镜子上,“愤怒让记忆燃烧,恐惧让它蒙上阴影,喜悦让它变得鲜艳,甚至时间都会是蹩脚的缮写员,它将‘可能是’写成“确实是”,将‘我听说’变成‘我看到’。”

范微微偏过头,英俊的面孔全然呈现在她视野里。

他有着深褐色鬈发,小麦色的肌肤,高鼻深目很是俊朗,脸上还挂着一种懒洋洋的笑意。

有一瞬间,苏澄觉得他的气质变了。

好像不再是之前那迷茫的状态,好像变得更加神秘和成熟,更加难以理解了。

“此刻我与你说的话,明日在你脑海中,或许也会变成另一副模样,这并非诅咒,我亲爱的小姐,这是血肉之躯的宿命,它是不断褪色的织锦,是终将倾塌的丰碑——”

“那就告诉我。”苏澄开口道,“如何摆脱血肉之躯。”

“哦?”他玩味地歪了歪头,“渴求永生的人,听起来很俗套,这确实是你希望的吗?你能支付它的代价吗?”

“先让我知道,我才能做决定。”

“唔,”范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你不害怕吗。”

“不,因为这不是真的。”

苏澄说道,“从那副画开始冒烟,就不是真的了,虽然我也是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的。”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种认知呢?”

“……如果是真的,我的同伴会救我。”

苏澄淡定地说道,“无论能不能救得了,我至少应该看到他有所反应,而不是一直站在那里。”

“哈,”他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真是有意思,那也算可以吧,另外,你的想法是对的,这只是一段记忆罢了。”

苏澄:“?”

也算可以?

苏澄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脚下踩空。

接着就开始在下坠,不断下坠。

直至周边的黑暗散去。

“什么鬼?!”

她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间昏暗阴沉、门窗都有积灰的商铺,看起来已经不再营业,橱柜里杂乱堆放着泛黄的旧地图,生锈的罗盘,还有一些过时的文件。

苏澄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她正在什么人的怀里。

冰凉的温度从身侧紧贴的胸膛传来。

自己正悬空坐着,臀下垫着的根本不是椅子,而是男人肌肉虬结的手臂。

皮革护腕的金属扣硌在大腿内侧,稍稍有点硬。

苏澄下意识动了动腿。

旁边的人立刻有所感觉,手腕倾斜了一下,让她更多靠在自己肩上。

“感觉怎么样?”

那人问道。

苏澄歪过头,“嗯……还好吧,这是什么地方?”

“是一家店铺,镜隐会的据点入口就在这里的地下。”

“你是说这地下藏了个传送阵?”

“嗯,差不多,只是另一端连接着别的位面。”凯点了点头,“教廷的人找过去了,所以我带你先走了,而且我毁掉了这边的对应魔阵,所以他们一时过不来。”

苏澄也不想让教廷的人看到自己,尤其是在那个地方,“真好。”

她坐在团长的胳膊上,因此被他抬高了,手肘压着宽阔的肩膀,指尖已经能触及男人背后的重剑握柄。

视线再向下,紧靠在身侧的,就是交叉的皮革束带,环过鼓胀坚硬的胸膛,大理石般的肌块隆起,几乎填满了视野。

下一秒,被皮革包裹的修长手指,忽然轻轻捧住她的脸。

“你……”

黑发金眸的男人看着她,粗糙的指腹划过少女的颧骨,然后随手拿起旁边橱柜上的一面小镜子。

在沾着灰尘的镜面里,赫然倒映出她的面孔。

——左眼眼角蔓延出金色光丝,那些丝线在眼尾外交错缠绕,汇聚成半个眼睛的图案。

看起来就像是被等比复制了半只左眼,复制出的图像又往外平移了一段。

苏澄:“???”

苏澄:“这是什么?”

凯看了看她,“幻象之神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