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老熟人了。
苏澄恍恍惚惚地想着, 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尽管她不确定这是因为心情愉悦,还是因为神权力量的影响,亦或是二者都有。
在坐满宾客的长桌间,在璀璨光耀的灯辉里, 在回荡着歌声与管乐的殿堂正中——
一道纤长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宴席上。
那并非凡尘所能孕育的奇异发色, 让她仿佛看到了熔化的阳光与汇入月华的银箔。
像是一瀑流动的液态金属, 又好似在雾霭里闪烁的星芒。
祂披着半透明素色纱衣, 轻盈的裙摆随着舞步而飘扬,肌理流畅精瘦的四肢上, 箍着雕镂精致的金环和铃铛。
那强烈的存在感瞬间压倒一切。
祂回身时微微仰起脸,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条, 薄而红润的唇瓣微微翘起, 像是在向每一个观众微笑。
虽然这整个殿堂里,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醉得找不着北, 只能呆滞地望着这降临的神迹。
祂仍然在起舞。
那具有着优雅弧线和矫健姿态的躯体,做出的每个动作都浑然天成,超越了世间艺术的规则。
那是纯粹的喜悦、迷醉和生命力的具现, 也是芬芳美酒和馥郁花朵的化身。
当祂舒展手臂的时候, 空气里都漾开波纹,杯中琼浆泛起涟漪。
乐师们如痴如醉地看着祂,手上却没停止演奏,甚至顺应祂的舞姿, 让原本悠扬婉转的曲调越发奔放欢快。
部分宾客傻笑着站了起来, 开始了那种无规律的随性舞蹈,眼中的算计和思虑褪去了,仅剩下孩童般的纯真快乐。
——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否变回来。
苏澄靠在柱子上默默看着这一幕。
直至在乐声里旋转的美妙身影渐渐靠近,踏着轻灵而随意的舞步, 填满了她的视野。
苏澄:“?”
祂现在认识她吗?
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
那无与伦比的金银色鬈发飞扬漫卷,从她的额头上拂过,传来了无比清甜沁人的香气。
苏澄望见了祂的眼睛。
那虹膜的颜色很难用具体的词去概括——像是在晨光里发亮的蜜酒与甘露,荡漾着纯然的欣喜。
她愣愣地看着祂,仿佛坠入那醇香浓郁的澧泉蜜露里。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背后的石柱化作轻飘飘的云朵,柔软地包裹着她,将她抬升到天堂。
祂半跪在她的身前,伸手捧住了少女绯红的面颊,掌心里燃烧的暖意,仿佛驱散了最后的阴霾和忧虑。
“来吧,我的小鸟——”
那清冽甘醇如冰酒的悦耳嗓音,带着某种美妙的韵律,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殿下,”苏澄弯起嘴角,握住了祂的手,“让我登上极乐吧——”
两人同时倾身吻住了彼此。
不同于上次那个让人如坠梦幻的亲吻,这次她仿佛尝到了甘甜的蜜果和清香的花露。
这不是情欲的索取给予,而是最纯粹的为了交融欢愉诞生的吻。
那股至极的快乐,像是流淌芳香的琼浆,带着山野葡萄柑橘的甜味,阳光烘烤木桶的暖意,以及千亿个欢乐日夜里淬炼的喜悦,一起注入了她的唇舌,然后在体内绽放开来。
在这一刻,这种快乐仿佛就是生命的源泉,是在所有磨难里煎熬的支柱,是融解痛苦坚冰的暖流。
迷茫、彷徨、忧虑——在无光之墟里经历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那些糟糕的部分好像消逝了,只提炼出了重逢故人的欢乐。
她的手指滑入那金银交缠的瀑布似的鬈发,贪婪地汲取着世间最顶级的佳酿。
而且——
那感觉本来也不像是在亲吻一个人,也不像是在喝真正的酒,因为没有辛辣也没有回味,只有浓烈的甜和喜悦。
她喜欢这样。
有一瞬间,她觉得那像是让人自愿溺毙的甘泉,即使这样死去也没有关系。
但这念头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
——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死法或许是最美好的,但她还是想活一下。
某一瞬间,苏澄似乎看到半人半树的古神,那双蕴藏着千万个春夏的眸子凝视着她。
“……啊,”欢欣之神缓慢地直起身,“我并不会带走你,我亲爱的……”
祂像是黎明里最轻盈的晨雾,后退时的身体似乎都没有重量,那蜜酒似的眼眸里流转着热切的光。
“不需要为此悲伤……”
祂的声音在回荡乐曲的厅堂里空灵而清晰。
“我将带你看到……”
苏澄刚感觉背后的石柱变硬了,不再是那种软绵绵的虚浮,眼前的整个世界就骤然变化。
繁复的水晶吊灯,古老的油彩壁画,满桌的桂酒椒浆和珍馐美味,以及那些衣冠楚楚却满面痴醉的人群——
都像是被漾开涟漪的水面,在波动中被晕染搅碎,光线失去了来源,化作弥漫的流动的虹彩。
现实仿佛也在溶解,被一种更古老浩瀚、充满了情感浓度的位面所取代。
她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巨大的水池边缘,白玉凿出的圆池里水流清澈,却折射出千变万化、不可名状的瑰丽光影。
苏澄看到无数变幻的影像,猛禽在悉心哺育雏鸟,野兽在与伴侣耳鬓厮磨,挚友诀别时哭泣着拥抱,战场上的士兵扶起倒下的同袍,学者在孤灯下为了新的发现而狂喜。
世间的智慧生物们所能演绎的,各种复杂的,纯粹的,细微的,宏大的情感漩涡,都在此汇聚流转。
苏澄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向面前的神祇。
欢欣之神仍然在缓步后退,用一种宛如飘飞的姿态,纱衣像是羽翼般卷起,露出那修长饱满的双腿。
足踝上的金铃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现在祂置身于一片梦境般的巍峨宫殿,玫瑰色的晶体和虹彩构成基座和阶梯,四处都弥散着朦胧的金雾。
花瓣如微雨般缓慢地洒落,在空中无声旋转飞舞。
一种超越了琴弦震动范畴所能发出的和声,完美而轻柔的,充斥了整个空间。
她望见前方的神祇转过身,以一个难以描述的绝佳优美姿态,向上方恭敬地展臂行礼。
在整个空间的中心,那虹光汇聚的叆叇雾气里,有人侧头看了过来。
那是无垠醉海里的岸礁,是情绪风暴里的灯塔——
是情感本身的主宰。
苏澄的视线落在祂的脸上。
那一瞬间,她明白欢欣之神身上那种超越生物范围的魅力源自何处。
或许只是眼前这位存在身上散发出的华光的余晖。
那已经不是能用艳丽、漂亮、完美之类的词语形容的面孔,而是一种能让时间停滞、让灵魂失语的至高和谐感。
在她眼中,那张脸轮廓冷峻,线条清晰分明,像是雕塑大师毕生追求的杰作。
祂有着漆黑如乌木的鬈发,肤色洁白似雪,眉目深邃而锋利。
眼眸的灿金像是朝阳里淬炼的黄金,鼻梁挺直如支撑苍穹的山脉,唇瓣红润如浸血的珊瑚。
——是的,这当然是她的偏好。
是神祇权能显现的结果,也是祂在回应她的注视。
毕竟哪怕她已经快被迷昏头了,她也知道爱神并没有真正的面目,一切显像都只是人的精神自行拼凑出的面目。
毕竟那是爱。
——是智慧生物广义上能拥有的一切感情,友情,亲情,恋情,还有各种混合的、游离的、无法言说的情愫。
苏澄认真地注视着祂,看着那张脸在虹光里展现出各种微妙的变化。
有时候那冷冽锐利的眉目中,会透出某种海洋般无垠的包容溺爱,像是父母在看自己的孩子。
偶尔在那金眸的深处,会涌动起孩童般纯挚而狡黠的好奇。
欢欣之神半跪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祂俯身为自己的神主斟酒,动作仍然优雅得无以言复,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至极魅力。
祂似乎说了句什么话。
那大概不是神祇之外的人能理解的语言。
苏澄只觉得祂的声调美丽如歌。
爱神没有做出回应,只是静静地看过来,和她认真地对视了一下。
整个世界好像在顷刻间崩塌重组了。
苏澄仿佛坠入了漩涡里,看到这世界诞生以来,所有智慧生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其中涌动翻腾。
那是各种各样的爱。
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不可挽回的告别,是刻骨铭心的思念,也是同生共死的决绝,无怨无悔的付出。
——是所有无法释怀的羁绊,也是灵魂在爱的引力下演绎出的所有曲谱。
苏澄看到神祇向自己招手。
她站起身走了过去,“如果是因为我身上有尤芙利亚殿下的气息——”
苏澄说出了欢欣之神那个拗口的名字,还是从书上看来的。
尽管某种意义上,这些古神似乎都没有正经的姓名,只是人们给祂们起了一些,神祇们偶尔看心情会回应。
所以时间一久,那好像就变成了祂们的名字。
金银发色的神祇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也默认了这个称呼。
“……这个事我可以说实话,只要你们相信。”
苏澄不太确定地说着。
反正祂们有千万种方法看到人的记忆,虽然通常情况下祂们不会这么做,但主要是因为不感兴趣。
不过这说法不太准确。
毕竟用兴趣这个词也太拟人了。
祂们可能还没那么人化。
“你的旅程尚未结束——”
坐在主位的神祇轻声开口,“如果你……之后,可以来找我。”
那嗓音像是浸泡露酒的琴弦在震颤,带着一种无比自然的奇异韵律,每个字母的发音都让人觉得浑身舒畅。
苏澄试图听清祂中间说了什么,却险些迷醉在那仙乐般的声音里。
然后——
在虹光里的古老神祇微微仰头,轻声唱起了柔缓的歌谣。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
或许祂只是在说话。
但那不是任何一种她能分辨的语言,是时空在共鸣,是情感在震颤,像是撕裂夜幕的激光,也像是在深渊里低语的风暴。
苏澄听不懂其中的含义。
语言的边界被碾碎又重组,每个音节里都塞满了繁多的信息——无数个平凡或特殊的瞬间,那些渺小或伟大的生灵,诞生与死亡的时刻,或悲或喜的时刻。
苏澄怔怔地聆听着那首歌。
那是没有俗世杂念的曲调,炽热的占有化作无垠的牵绊,萧索的忧愁化作理解和包容,狂乱的喜乐化作平静的洪流。
一种让人放松的温暖的安宁感,慢慢浸润了她的精神与肉身。
随着她的意识涣散,神祇的面庞在光雾里渐渐变得模糊,逐渐展露出更多的形态。
恍惚间,苏澄看到了无数层叠的面孔,它们的眼睛像是吞噬心智的裂口。
那泛着柔光的皮肤撕裂了,也化成千万道缠绕的细丝,宛如无数张牙舞爪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