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梧州的沈家,沈珏不是第一次来,从前路过梧州,他也会远远望上一眼这些族谱上的子子孙孙们,见他们过的都好,没惹什么事,自然地生老病死着,便离开了。约莫妖怪活的时间长了,就天然学会了避开了凡人。究其原因,不外是从前见过的沈家几个小娃娃,下一次见到时或许已霜白发鬓,瘦成一把骨头地苟延残喘……

不如不见。

可惜这个道理,他后来才明白。

这世间很多道理,明白的时候往往都迟了些。便成了不合时宜的无用道理。

沈珏带着走苏栗走在逆流的人群里,夕阳时分,道路上大多是从梧州出城的人,担着空箩筐的小贩、步履匆匆的旅人、行商的车马,还有牛车上坐着荆钗布裙的妇人,妇人怀里拥着襁褓,里面偶尔伸出一只小小的拳头来,腿上还卧着一个娃娃,前方的汉子赶着牛车偶尔歪过头看她们一眼,便傻乎乎地笑很久。

苏栗从他们身旁走过,歪头看了眼牛车,走了几步,又扭过脖子往后看了眼远去的牛车。

沈珏欲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手刚伸出去,尚未碰到对方,又收了回来。

“走罢。”他说。

“喔。”

苏栗应了一声,快走两步,没有再回头看。

他走在沈珏身旁,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两人走的是北门,夕阳还未落山,道路两侧的夜市摊子便支起来了,于是没走多远,苏栗就被空气里香喷喷的小食味道勾住了腿,眼巴巴地望着一家糕点铺子揭开了蒸笼,浓郁的甜香水雾腾地飞了起来,直愣愣地往他鼻孔里钻。

苏栗:“这个……”他指了指,“我在别的地方没见过这种糕点。”

沈珏站在他身旁,神情奇异地软和了三分,“玉兰莲蓉糕,这是沈家的铺子。”

他取出一粒碎银,上前包了一份糕点,递给了苏栗,“趁热吃。”

苏栗忙忙道谢,感激的话不走心地说了两句,嘴里就塞上了热腾腾的糕点,微黄的糕点捏成了小小玉兰花的模样,泛着花香,捻在指尖恰好一口一个,一包也才六块糕点,他囫囵吞了四个。剩下最后两块托在掌心的荷叶上,这才回过神来委屈地看着沈珏:“怎么我还没吃就没了。”

又捻起一块,递到沈珏嘴边:“沈公子也用。”

熟悉的味道钻进了鼻孔,像是要钻进脑子里去,沈珏猛地往后退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苏栗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块糕点也成了洪水猛兽,还能把人吓跑。

站在原地两口吞了玉兰糕,他小跑着追了上去。这次凑的近了,挨着沈珏一个拳头的距离,小心地打量着他,见没什么异样,脑子一转找了个话题:

“沈公子,我看你总是拿出碎银,你银子很多吗?我下山的时候,师父只给我一小块银锭子,让我换铜钱,我到现在还没使完呢。”一边说他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钱袋,里面鼓囊囊的哗哗响,一听便是铜板。

又瞅了瞅沈珏背上的行囊,想起平时也不曾见他从包袱里取东西,就更加好奇了,“沈公子,你的银子都搁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你的钱袋?”

沈珏对这给点好颜色就要开染坊的小孩着实有些无奈,只好说:“我是妖。”看他不解,只好又解释:“我自有放银子的地方。”

苏栗想了想,自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约是这道行高深妖精的怪癖,明明有放东西的地方,却还要背着一个破行囊。

沈珏见他眼睛总是往自己背囊上打量,又叹了口气:“我的银子在别处,每次用的时候,用术法移过来就行。”

小道士的注意力果然从行囊上移开了,好奇地问:“那你有多少银子?一百两?一千两?我晓得了,既然还要专门找地方放,想必有一万两那么多吧!”

沈珏本能地想说:“我有一个皇家内库。”

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没有说出口,转而含糊地应付道:“总之是很多银子。”

苏栗突然叹气,“当妖很赚银子么?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我也想当个妖精。”

当妖自然是不赚银子的,沈珏想说,妖精用术法偷银子倒是容易,却怕欠因果,不问自取地拿了旁人的银子,将来都是要还回去的,还银子也罢了,怕是还要还别的。

斜了小道士一眼,沈珏决定闭紧自己的嘴,若是跟他说了,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这孩子下一句必然是——

“你怎么赚的银子?”

噫。他还没说呢,这句话还是问出来。

于是沈珏板起脸,回道:“睡一觉就有了。”

苏栗呆呆地张着嘴,一时理不清睡觉和银子能有甚瓜葛,是在讽刺他白日做梦么?

没在搭理他,沈珏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有点后悔自己多嘴,这才多大的孩子呢,跟他说这个。

自然地想起赵景铄来。想起和他在一起第七个年头,他的皇帝陛下不知哪儿犯了病,死活不愿意让他睡,给出许多条件,试图打动他们当年“一人一次”的铁口金牙。

那时候他还年少,少年人难免有轻狂浮浪的时候,看他别扭地不肯躺下,反倒有两分不同往日的可爱。于是调笑道:“行罢,我让你睡,你给我什么宝贝来换?”

赵景铄想了月余,最后这坐拥天下的人,提出睡一次给他一座内库。

他不太记得自己听到这个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了,许是有那么一丁点儿难受。这个人,说起来是天子,上天之子,天之下便是他,乃万万民的陛下。论起来所有的山川河流都是他的,而实际上也只有一座皇宫和自己的内库能看在眼里管在手中。

于是对着那双眼睛,他答应下来。

赵景铄的内库尚可,毕竟宗室被他自己砍了个精光,于是花钱的地方不多,除了后宫花销,剩下的都成了他自己的私房,还有宦官替他打理,不断地往账本上增添。他大大小小的库房有几十座,不计各种珍宝,仅仅雪花纹银便堆了六座库房。敛财是他的小乐趣之一。

只是后来这些库房都用来睡了他。

睡一次一座库房,不论里面是什么。

还写了圣旨,加盖帝玺、私印、摁了指印做凭据地给了他,特写明后代子孙不允索回。

一切就为了多睡他几次。

这可不是,真真睡出来的银子。

赵景铄有时候,着实是个昏君,且昏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那张写在圣旨上盖了国印的字据是个玩笑,是这人一时的异想天开,和属于帝王的霸道,毕竟,他是皇帝,习惯了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内库的事情,不过是他小小手段罢了,所以他只是当时拿起来看了两眼,就丢下了,最后丢去了哪也不知道。

自然也从未去看过那些名义上已经属于自己的皇家内库。

接着没多久,约莫二十来年——那段日子过的特别快,水一样奔流,等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的时候,赵景铄将自己的皇陵都快要修好了。

他特意拉着自己去看将来的埋骨之地,那时赵景铄已虚弱了许多,走路都要扶着。

皇陵修的不大,主墓室的墙壁上都是些画,大约还未画完,都蒙着一层布,也没有什么金砖铺路宝石为墙的迹象,顶多一口好棺材,再就没什么东西了,甚至有些寒酸。

环绕着主墓室,倒是一间接一间的库房,有几十座。

他转了一圈,惊异起来:“ 你们皇帝都这么修陵?”

赵景铄气噎住了,一口气不顺就咳了起来,稀少的花白发髻都被咳散了架,垂了几缕白发,咳得一扬一扬。

他忍不住就笑,上前替他顺着气,一手还捻起那撮白发在指尖把玩,笑着问:“怎么就气上了,我又没见过别的皇帝的陵墓,哪知道你们修陵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叫我来看这个。”

那时赵景铄是怎么说的。

哦,他说:“闭嘴吧你。”

接着,这虚弱成一把骨头的帝王,抢回了自己的那缕白发,捋到耳后,拽着他闲的无聊的手,一间间走过那些空荡荡的仓库。

那是完全绕着主墓室修成一圈的库房,绕成了一个完满的圆。这时候他才注意,这些库房无论怎么看,门都对着主墓室的台子上,那副盘龙棺材。

赵景铄说:“就这几天,会有人将朕的那几十个库房都运过来。以后,都是你的。”

他还说:“朕躺进去,这陵就封了,除了你,旁人进不来。”

还有:“等朕走了,你那些东西搁在宫里,不合适。”

还哆嗦着干枯的手,掏出来一卷明黄,塞进他怀里:“收好了,别再乱丢。”

最后还说了一句,轻的像阵风,仿若拂过耳,便不见了,让正低头看那卷当成玩笑的圣旨的沈珏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

那句极轻的话,仿佛是说,你有空了,就来看看我。

那些黑洞洞的库房,逐渐成了另一个模样,一粒粒镶嵌在顶上的夜明珠将里面照亮,白玉绿翡做的墙反着光,红绿宝石铺在地上,还有通体无瑕的白玉床、白玉枕,八宝琉璃屏上搭着金缕衣、失传的古琴摆在千年沉木的桌椅上。

这些冰冷的奇珍异宝,将这些库房变成一间间赏玩室,寝室,书房,棋室,画室……还给他留了满满一仓库的碎银。碎银都是一两一两的重量,大小均匀,没有一个完整的元宝,像是怕他不识数,花的太凶,以后没有银子用。

赵景铄还指着另一个库房:“里面都是些好料子,以后你找到季玖了,替朕多给他做几件衣裳。”顿了顿,又说:“有些料子不耐放,朕让人给你制了衣,能穿一阵子。”

说着,他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叹了口气:“现银就这些,太子登基还要用内库的银子。”

可是,太子登基时,内库也没好看多少,几十座库房都是空荡荡的,太子只有一仓金银,一仓珍奇,还有一仓布匹。

想必,从前那好几库房的雪花银,都让赵景铄换成了布置陵墓里的物件。

沈珏有想过将这些东西还回内库,毕竟太子新君,用钱财的地方总是多得多。

只是,每每站在那些布置华美的门口,他却不情愿。连那些匀称的粒粒碎银,他都不舍得还回去。

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有一天会成为吝啬的人,就像他年少不识情滋味,只是对赵景铄那张姣好的脸入了眼,不过贪了好颜色罢了,却不知缘由的同他在一起也凑合着过了这些年,他们甚至没说过几句正经的情话,少有的几次,还是饮多了酒。大多时候,他都将人气的不轻,赵景铄一生气,就赶他走,他便转身离开,从未回过头。

于是,几十年的光阴,就在互相置气里过去了。

他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我可不想学我父亲,将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于是赵景铄会冷着脸说,人家几千年道行,你有他几分本事,尽会大言不惭。

不欢而散。

可是,这气性大的皇帝,自知死期将至,忙着交接皇权,忙着替太子铺路,还要忙着在自己的陵墓里给他这么个半人半妖的没本事的东西布置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面汇聚着天下他能找到的所有珍宝,光彩夺目地盼着他来看一看。他将这一个个仓房摆出他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模样,放着他这些年配过的剑,戴过的冠,穿过的甲,常歪在上面的梨花榻和替换的长靴与软鞋。

有满满一屋子的碎银,和足够他再穿百年的衣。

所有的一切,都正对着中间那具寂寥棺木。

它在那孤零零的寒酸墓室里躺着。

仿佛在说,你来看看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