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梧州今年第一场雪落了地的时候,沈鹤收到厚厚的一封信。

门房将信件送来时,天空下着雪粒子,雪粒落在屋檐和石板上沙沙作响,他便没有出门。信里是葱生的手书,斗大的螃蟹字,五六个字便是一张纸,一封信写出了几本书的厚度。

信里说他们离青云山还有很远,老祖宗说不着急,走个两三年也没什么打紧,所以他们走走停停,有时听说哪里有好看好玩的事物,也会专门绕路过去,停驻几天。又说路上什么都好,哪怕是荒郊野外,老祖宗也能变出热腾腾的吃食,还有各种衣物,穿戴比家里都要好。他们还自己动手搭过木屋,在一颗很高很大的树上,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屋子,为此他还专门学会了爬树…总之是一切都好,让父母大人不用担心他,老祖宗有个百宝囊,里面什么都有,连书都有很多,没事的时候,他们就跟着老祖宗读书练字,最后祝高堂安泰。

厚厚的一叠信看完,沈鹤放下纸冲着夫人笑:“放心了?”

夫人“呵”一声,斜眼道:“祖宗的本事,又不是你的本事,你得意甚呀?”

沈鹤想了想,回道:“那是我沈家祖宗嘛。”

“你儿子往日在家一张纸就写一个字,还糊成团。这才出门多久,一张纸都能写五六个大字。”夫人笑眯眯地道:“你连个儿子都不会教,还要祖宗受累,好意思?”

沈鹤无话可说,只好摸着自己胡茬不吱声,葱生未出门前,在家一天胡闹,让他识字,从三岁启蒙至今也才会几十个字。而今才跟着祖宗出去三个来月,连家书都会写了,他实在无法替自己辩解对儿子尽了心,如果实在要怪,约莫也只能怪祖宗太会教。然而这就是纯粹不讲理的胡搅蛮缠了。

沈鹤自然不会胡搅蛮缠,只好暗暗愧疚往前对葱生少了许多耐心和指引。

这样一想,沈鹤就抓着夫人的手:“要不再生一个吧,这一个我定然好好教。”

夫人抽手收起散了一桌的书信,甩了门就走了。

葱生倒是不知道一封家书还能让亲爹被亲娘讽一场,大雪封山,他们的马车停在一座偏僻的小山村里。

他和苏栗一起说好今天堆雪人,先是用手捏成雪团,尔后一点点堆成雪球,雪球越来越大,手上拿不住,只好蹲在地上拍。

正拍的专注,苏栗抓了一把雪,塞进了他的脖子,葱生“嗷”的一声,往前一扑,恰巧将身前的雪球推开了。

雪球被他团的滚圆,滚了几下就变成了雪团,葱生也顾不上脖子里的雪,灵光一现地冲苏栗道:“来推雪团,我们做个最大的雪人。”

苏栗撩起袍子往腰里一掖:“没问题,我力气大,看我的。”

沈珏提着两只肥兔子慢悠悠的从小路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就听见苏栗的声音在尖叫:“停下停下啊!”

葱生叫的比他还尖:“停不下来啊!”

还有犬吠:“汪汪汪汪汪!”

他连忙快走几步,几个闪身就越了几十米,尔后便看见村庄小道的斜坡上,一个巨大的雪团正在咕噜噜往下滚,雪团后面是两个追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人,和一条虽然不知发生什么事,但也要跟在他们后面凑热闹的黄狗。

黄狗不是村里人养的,据说是不知打哪来的野狗,时常在村里转悠着混了个脸熟,时间长了就在此定居下来。

村里人给它搭了个窝棚,算作村里一起养,零碎饭食也能让它混个半饱。

沈珏他们的路线里原本也没有这座村庄,荒山小路里,马车慢慢前行着,它便突然跳出来堵在马车前叫个不停,苏栗从车里探出头,扔出半只烤兔腿就让它收起了獠牙,葱生也跟着扔出一块肉脯,两人就带起了狗腿子。

狗腿子一路摇着尾巴走在马车前领路,把他们从荒道小路领到这座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

村庄又小又偏僻,且没有大路,村里现在也只有六户人家,据说是逃难来此,原本还有不少人,现今都陆续回乡了。

到村庄的当天夜里便下起了暴雪,沈珏收拾起一座荒弃小院,他们就暂住下来。

大雪下了三天,今日刚刚放晴,沈珏只是转身打了个猎,这俩人一狗玩雪都能玩出事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站在路口叹了口气,望着滚滚而来的雪团,雪团实在是太大,一路把自己滚成了半人多高,还在随着滚动不断的增加体积,他只好一手提着肥兔子,一手抬起来走上前,摁向这团不羁的雪。

他摁在雪团上方,用力恰到好处,一丁点雪花也未溅起,雪团稳稳地停下了。

等葱生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时,他已经将这滚成圆柱形的雪团重新修成了滚圆。

“老祖宗。”葱生跑的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停下来,连忙伸手把自己挂在沈珏腰上:“我能把它推回去吗?”

“推吧。”沈珏说:“你们一起。”

苏栗带头,葱生也重新站好,两人撅着腚用力推起雪团,黄狗也用鼻子顶着摆出一副要帮忙的样子,有沈珏在一旁看着,等他们把雪团重新推回去的时候,雪团已经变成泥团。

小院的门槛过不去,他们将雪团堆在院门口,又挖了许多干净的雪来拍了一遍,中途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又吃了午饭各自读了几页书,写了十几张大字,赶在天黑前终于做好了这个超大的雪人。

雪人半截身子比院墙高,脑袋是两人爬着梯子上上下下无数回做出来的。

这大约是村里人见过最壮硕的一个雪人,第二天清早村里人就围在雪人前看热闹,还有妇人取了点用不上的碎布,几家拼在一起用这些花里胡哨的破布角给雪人做个小褂子。冬闲的老人也看着有趣,踩着梯子上去给雪人雕了个端正的脸,手巧的猎户上前给雪人捏出了栩栩如生的手指……就这么几户人家一起上阵,一个时辰的功夫便齐心合力把一个圆滚滚的壮硕雪人,做成了一个方正威严穿着花褂子的老太爷,据说是他们从前那个地方的城隍爷。

葱生和苏栗堆雪人累的够呛,两人一觉睡到近晌午才浑身酸痛的爬起床,用灶上热水洗漱后兴冲冲的拉开门看雪人,结果面目全非的雪人让他们面面相觑。

葱生一声不吭,掉头回屋闷头写了二十篇大字,胳膊本来就酸,心里又闷着气,一笔一划用力过重,写完毛笔就分了叉。

苏栗在另一张桌子上凝神画符,画完看到葱生在发呆,就问:“还气呀?”

“现在不气了。”葱生捏着分叉的毛笔,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对苏栗道:“昨天我堆雪人就很开心了,今天让他们也开心开心啊。”

苏栗也想了想:“他们一定很开心。”

“是啊,雪总会化掉。”葱生点点头:“它化掉前让更多的人开心,不是很好嘛?”

苏栗说:“你想的真多。”

“我懂事啊。”葱生大言不惭地道:“我这么乖,又懂事又听话,当然要想的多一点,才能更乖更懂事。”

苏栗:“……你羞不羞?”

葱生嘿嘿一笑:“不羞。我去找老祖宗,你去不去?”

他矮墩墩的跑在前头,苏栗将屋里两个火盆盖了灰半掩上,跟在他后头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积雪,顺着小道慢慢往山下走,化雪的天气,比寻常更冷。

沈珏在十里外的镇上买了纸笔,又收了些菜蔬,正在往回赶。

冬日里没什么新鲜的菜蔬,便是些普通的萝卜和干货,也要去镇上才能买到,小村庄太偏僻,村民们寻常也只是咸菜疙瘩就稀粥或粗粮捏成的窝头度日。他身边还有两个孩子,自然不能随意对付,仗着有些修为,来去如风,他每天要在镇上往返一次。

提着几个包裹,回来的路上便和葱生他们迎到了一处。

葱生刚跑过去,就被沈珏单手提起来,葱生圈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老祖宗。”

苏栗接过沈珏手上的包裹,走在他身畔摆弄着,在里面找出一包花生饴糖挖出一颗扔进了嘴里,咬的嘎嘣脆,甜的眯起眼。

一般的吃食葱生不怎么在乎,看苏栗吃的香也不馋,挂在沈珏脖子上问:“我们在这里住多久呀?”

沈珏揉了揉葱生的脑袋,“再住几天就走,要走一阵子山路,你们休整好了才有力气。”

葱生:“那要住在野外吗?”

沈珏:“怕吗?”

葱生笑起来:“不怕,住在外面才好玩,就是不能练字啦。”

沈珏看向苏栗,苏栗也笑:“没事呀,住在外面我们可以搭树屋,还可以挖地窝。”

“车马我已经处理好了,等下个镇子再备。”沈珏说。

“不用那么麻烦,一路慢慢走也行的。”苏栗嘿嘿笑着:“走个十年八年也没关系。”

他来的时候是被师父施法直接连行囊一起丢到雍州城的,本以为接到葱生后,会直接被师父一齐拎回去。没料到遇上沈珏这种老祖宗,拿到前往青云山的地图,却没有按照最近的路线施法赶路,反倒是普通人一样慢吞吞的前行,还刻意绕了很大一个圈子。

先前苏栗还有些不明白,如今一起走了三个多月,他也明白过来,沈珏只是不放心葱生而已。

这么点大的孩子,离了爹娘,一个人去了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乡,苏栗想着如果自己是沈杞的长辈,也会放心不下。

所以沈珏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让他游山玩水,让他看人间疾苦,让他读书识字,尽量学更多本事和道理。将来独自进了山门,身边没了亲人,也不会害怕。

抑或他将来的将来,术有所成时成了天机观的掌门人,也能成为一个心有是非曲直的人。

沈宅的亲人将沈杞当做普通孩童去教养,关爱或宠溺,也只是面对一个稚儿。

而沈珏则将沈杞带在身边,用身体力行的方式,让他成长为一株笔直的小小青松,将来无论严寒酷暑,都能无惧无忧。

“那今天晚上玩什么?”葱生问:“还玩骰子吗?昨天晚上都没有玩。”

苏栗回过神来,黑着脸道:“不玩骰子,今晚换个玩。”

“那好吧,我也不喜欢玩骰子,那些把戏我都看会了。”葱生说:“今晚猜画吧。”

沈珏道:“成,回去吃完饭,念会书,下午就猜画。”

傍晚时天空又飘起了雪,万籁俱寂的村庄里,简陋的小屋燃了三个火盆,粗陋的墙壁上,挂上了六副长卷画轴,画轴有花鸟鱼虫,有怪石瘦梅,有瓜瓞和猫蝶……每幅画的印章处都被沈珏用术法遮了过去。

屋里零散摆放着几个烛台,照的木屋亮如白昼。

葱生和苏栗一人一张桌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册册厚厚的书籍,两人埋在书里,一行行翻阅着这些画者的记事,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墙壁上的画。

他们要在这些书里,凭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对应画轴上的特点和技艺,找出这六副画作都出自谁手。

这还是伊墨无聊时和他玩的游戏,那些书籍里,有些甚至是伊墨自己撰写的,遇上闯不出名声却不错的画者,伊墨都不吝笔墨的记录进去。

刚开始玩的时候,沈珏总是猜错。

后来看的书和画越来越多,就很难再错,于是也学着伊墨,遇上写的极好的字或极好的画,将风格笔法记下来,作品也收起来,许多年过去,不知不觉就攒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早先他妖力不济,都让伊墨收着,后来伊墨没了法力,他又将那些乱糟糟的东西翻出来,重新施法丢给了赵景铄,让他找个屋子收着。

现今那些东西都搁在赵景铄的陵墓里。

因他自己施法的缘故,那些东西他招手便来,也不用专意去陵墓里取。

而今他又将这些拿出来,同沈杞和苏栗玩。

对两个小孩子来说,这种游戏实在是太难,需要极大的耐性和细致,偏偏两人都喜欢自我挑战,猜错了也不气馁,互相鼓励着越挫越勇。

“祖宗。”葱生突然喊:“你过来看。”

沈珏走过去低头,葱生指着书页一侧的小字,“这个说的是你吗?”

苏栗搁下书也窜过去,低头看那行字,低声念道:

“吾有痴儿,猜画戏耍,十猜九错,愚也;吾作图,让其猜之,其曰:好丑狗,丑也。吾作其四岁余时,耷耳夹尾灰溜之相也。诚哉:丑也。”

小字端正有力,墨迹已旧,在端正字迹一旁另有一行,笔迹隽丽,只有四个字:

“诚哉:丑也。”

隽丽笔迹下方是赵景铄的私印,极小的朱砂一块,是沈珏从未见过的私章。

奉上2018年最后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