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白玉山看伊珏。

一夜的光景,小孩的骨骼就拉长了一截,胖成藕节的胳膊腿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脸庞也减了些婴儿肥,只是依然圆润,笑起来梨涡深深,两个肉漩仿佛就长在嘴角边上,满盈快乐没有一丝作伪。

白玉山上辈子没亲自养过孩子。

赵景铄膝下儿女不多,常相处的也唯有太子一人。

太子立的早,不足三岁便跟着太傅启蒙,出现在他面前时既听话又懂事。

再长大一点,课业繁重,也没落下骑射功夫,长成了挺拔少年。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景铄听闻谁家孩子教养的好,都忍不住在心里将人家拿来和自己的太子比一比。

太子长得好,学问好,性情好,身体也好……总之样样都好。

怎么比都觉得人家的小孩儿不成器,于是忍不住暗自得意,他虽杀了那么多皇亲,但膝下有一个出色的太子,赵家江山起码还能延续百年。

有一回饮多了酒,同季玖闲谈起子女,还说漏了嘴,说季玖当将军可以,当爹不行,养出的儿子不肖其父,败季家的脸面。

惹得季玖当场就拉长脸摔了杯。

季玖这个人,脾气上来不管对方是皇帝还是他老子,都敢摆脸子,谁也拿他没办法。

赵景铄也拿他没法子,讪讪地蹲在地上找回季玖的酒杯,自己用袍角擦了擦,给他重新斟酒赔罪,才算将这一句失言抹了过去。

后来沈珏出现了,说是季玖上辈子的儿子。

赵景铄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凭季玖,能养出人模狗样的儿子来?

毕竟当初季大将军的独子,不曾入宫做伴读时,就是赫赫有名的京城小霸王。

小霸王的父辈们死的死,戍边的戍边,剩下孤儿寡母,没人舍得苛待管教他。因此每天在外惹是生非,今日打了御史大夫的儿子,说人家的车马堵了他的路;明日将丞相的小儿子绑起来丢护城河里,说是让人家给他捞藕;又或者看谁家小姑娘漂亮,上前抢人家头花……

总之招猫逗狗,一年到头没消停过。

让赵景铄尚不识季玖时,就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且心生向往——猖狂成这样,家里却没有人管,连父皇也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可厉害极了。

后来小霸王被指给他做伴读,领着他在宫里翻墙爬树偷御膳房的肉,又点火烤肉差点烧了宫殿,他们一齐挨了顿狠打,一人三十大板落下来,季玖半年都没下床,也没进宫。

似乎那次之后,季玖便沉寂下去。大人们都说,这小子转性了。

确实是转性了,再进宫的季玖站在他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

之后再多折辱打骂,甚至皇子们的冷嘲热讽,季玖都不再争论,也不再卷起袖子上去打人,他开始读书。

读书的季玖目光已远远跃过京城,他看的是万里黄沙,他的父辈们殉葬之地。

季玖从来不说,但赵景铄是懂的,早先季玖心里认定都是外敌扰边之故,让他父辈无法留驻京城,让他挨了打都无人给他撑腰。

后来书越读越多,明白的越来越多,季玖再想些什么,世上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赵景铄登上皇位没多久,季玖便匆忙娶亲生子,仿佛完成一项人生必做的事务,跑去了边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赵景铄对他约莫有些失望,他那京城小霸王的玩伴,憋着一肚子蔫坏和壮志的季玖,也会同所有季家男人一样,将妻儿抛在官宦遍居的京城。

连提都没提过要将他们带走——即便他提了,自己也不会允。

似乎是歉疚,抑或羞恼,让赵景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拿季玖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觉得自己有替季玖培养后人的责任,让他不要长成一个他爹那样的小霸王,也不要受挫太过,变成后来的季玖。

他时时谴人将小孩接入宫中教导,也让太子多教诲与他。

可惜那孩子的性子不知像了谁,怯懦胆小,他稍稍拉个脸,小孩儿便开始哆嗦,哭声细弱,仿佛怕声音大些,会惊扰了旁人。

除了长相,性子一丝不像季家的种。

季玖死的早,称得上英年早逝,留下一子一女,赵景铄使人暗中看护,发现已是将军的沈珏也派了人看护他们。

他们两人闲谈,说起季玖的儿女,沈珏说:若不是我爹和父亲,也不知我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他的后人,我多看护些,也是合该做的事。

他曾取笑沈珏明明是个妖精,还不如人类放得开,若是沈清轩的后人,多费心些也罢,若每每转生一次,便要给自己添些累赘,便是庸人自扰。

沈珏回道:我若是想放下,自然就放下了,若是不想放下,担上些许责任,也累不到我,想那么多又做甚。

他便觉得这妖精重情义到痴愚,又痴愚到可爱。

白玉山想起往事,再看着碎屑里光着腚的伊珏,心觉因果轮回,真是谁也逃不掉——季玖的儿子成了石头精,脾性却比当年的京城小霸王更猖獗。

他前生替季玖养孩子,养出一肚子闷气,觉得愚钝怯懦的小孩一点都不似季家人,如今却觉得那样的脾性也甚好,起码不让人心凉——比起重情到痴愚的狼妖,凉薄的像个真正的妖精。

白玉山沉默太久,空中飞舞的碎屑陆陆续续沉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

伊珏停在原地,歪头看着他——男人身形高大,站在门前,连阳光都被抵在了身后,长而斜的影子闯入室内,落在地上恰好够到自己的脚尖。

他伸了伸脚,脚趾在踏上去的一瞬间收了回来。

“山兄。”小孩儿唤他:“你在想谁。”

——你在想谁。

他用了一个陈述来疑问。

白玉山突然觉得有趣,面前小小孩童,一夜长大了些也不过五岁模样,能装扮成天真稚子,也可露出皮囊里的锋锐。

白玉山回答:“我在想沈珏。”

略顿,又继续道:“你是妖,何必学人类的明知故问。”

“因为你上辈子是人。”伊珏答:“人类很少直来直去,喜欢用伎俩使花招,即便有想法也甚少直说,总是周折辗转,用尽隐喻。”

这论调让白玉山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又听伊珏说:“你毕竟是我山兄,我总要容让着你,遵从你的习好的。”

他用一种宽容忍让的语气,仿佛自己才是个成人,而白玉山只是五岁大小的孩童,是非都无法分辨,使他操碎了心,并长长地叹了口气,嘟囔道:“不然还能怎样呢。”

白玉山在他的弯弯绕绕里,忘记回忆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听到过这种人类伎俩的论述,专注地听他的话,又在专注中,精确地抓住了他传来的意思——你看着我的时候,想的却是别人,很不礼貌。

白玉山想要笑一笑,为他这一边嫌弃人类的花招伎俩,一边又用着同样的花招伎俩。

笑意尚来不及传达,就听伊珏又道:“人类很聪明,他们擅于给事物命名,也长于创造,创造出很多文字和语言,还有一些耳熟能详的句子,譬如:蹬鼻子上脸。”

伊珏说:“山兄,你就在蹬鼻子上脸。”

他说完便停下来,静静地望着白玉山。

在一地硝火狼烟的碎屑里,庞大又华美的寝宫中,孩童的皮囊对峙成人的身躯,乌沉沉的眸子对峙浅色的眼瞳,仿佛无形的漩涡对上万年冰川,没有丝毫退却与让步,轰然撞过去,一往而无前。

白玉山想问一问,如何就得了这样的评价。

然而话未说出口就明白了伊珏的道理。

在他眼里,一开始便是错的,从他承诺往后都替他穿衣,却没有及时出现开始。

之后每一步,在伊珏眼底都落了下乘。

于是连透过他缅怀前生的小妖精,都成了蹬鼻子上脸。

“山兄,人会长大,衣会变小。”

“穿不上的衣,和做不到的承诺,都是无用的东西。”

“无用的东西,丢弃和损毁,是它们唯一的去处。”

伊珏挥了挥手,玩耍了许久的赤裸身体上出现了一套亵衣裤,接着是覆盖其上的中衣、鞋袜、外袍、镶着金丝织锦的腰带,压袍角的碧绿环佩和绣着山水的荷包。

衣袍大小恰恰合身,不多一丝,亦不少一厘,布料泛着幽幽的光,像玉石上最光润的那一层,黑中透着隐隐的红,花纹同被他撕毁的那套一模一样。

踏着同色锦靴的脚再次抬起,又慢慢落下,脚尖碾住地上那道纹丝不动的人影,落在头顶的那一点。

“山兄。”伊珏垂下眼,看着落在自己靴上的影,语气缓又轻,像风一样从室内吹过:“蹬鼻子上脸,我也会的。”

他再抬起头,面上又挂上浅浅笑意,梨涡若隐若现:

“你会生我的气吗?”

白玉山兀地记起是谁同他说过——人类总是一句话说三分,让人猜七分,花招使尽,伎俩用绝,不到穷途末路,学不会坦诚相待,实在讨厌。

说这话的人与他相识刚满一年,脸上有着两个梨涡,面容英挺,身形高大,贴在他的耳畔,说的又慢又轻:

“景铄,我的性子尚可,长相和本事在人类里也算拔尖,生平最大的毛病,便是讲究一个公平——你往后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

“不多你一分,也不少你一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