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跳下洞穴时崴了脚。
泥土松软,疼痛未到不可忍耐,她便没有吭声。
片刻后疼痛就过去了,其实也不过短短一刹那的事,痛感从脚踝传到脑海,又缓缓消散,似乎身体的本能在告知,只是轻微扭了一下而已,当不得大事。
她生来娇贵,皱个眉都有人环绕在侧嘘寒问暖,怕她有一丝不妥帖、不如意。
而今身处活人禁地,她便是述之于口,也无人聆听她的苦痛。
因这一丝无人知晓的苦痛,长平便生出些微的孤独。
似乎每个人都是孤零零的个体,往日里无论多少花团锦簇,落在自身的苦痛,最终都只能自己受着,自己化解。
谁也无法替谁承担。
长平跺了跺脚,弯身打量这条洞穴。
伊珏帮她挖出的洞穴逼仄又狭窄,黑黢黢的前方什么也看不见,空气里泛着潮湿土腥,格外憋闷。
帝陵本就是封闭环境,先皇们的墓室更是封的严密,隔断空气流动后,长明灯烧不了多久便会自熄。
即便伊珏打通了一道洞穴,空气也流动不到哪里去,在洞口站上稍许,胸口便沉甸甸的似有重物坠压。
长平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憋死,她下意识地觉得,若真有事故,伊珏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信任。
许是因为她自己生而为人,识得妖物也未曾当做值得惊诧的大事,就像她父皇只是一介凡夫却想要成仙得道般,自他去后,长平便放下了对他的怨怼,觉得这兴许只是一桩明知莫须有,又忍不住执拗的寻常事。
求仙问道是寻常,与妖交好也是寻常;
年纪尚小,未被规束彻底,看一切都是寻常。
又或短短八年岁数里,她已尝过生死离别的滋味,便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的劫,像她父皇要“得道成仙”那般,遇上了便躲不开,是心知一切都是莫须有,偏要一头撞进去的魔障。
因而魔障也是寻常。
她尚不知自己的劫难何时会来,却学会看得开,也因知晓人终有一死,像她父亲一样,最终都会被放进密封的盒子里,搁进密封的屋子里。
所以死亡还是寻常。
连前方连道路不明的洞穴,她也未生惧怕之心,只是洞穴狭小,想进去只能爬行,她也不会觉得伊珏在故意为难她,想这必是不能再扩容的缘故。
她相信伊珏,比相信自己更甚,在某些时候,长平认为自己懂伊珏,兴许比母后和太妃们懂得更多些。
懂他高高在上的举手之劳,和疏离的陪伴玩耍。
许是因为她自己生来地位尊崇,看身边大多数人都是俯视,遇到同样俯视自己的人,总是格外敏感。
又因这份敏感,她想的比旁人更深远一点——人和妖本身就是无从比较的,那是上天赋予的强大。
长平不觉得伊珏俯视的姿态有什么不对,就像上天让她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一样,让伊珏生来是个强大的妖精,这都是很寻常的事。
她也不觉得自己随从的姿态有何不妥,毕竟想透彻些,慕强是遵从本心,怜弱亦然。
她待伊珏是慕强,伊珏待她是怜弱。
慕强怜弱,亦是寻常。
长平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一直低,一直低,直到掌心握住了泥土,试着手脚并用地往前行。
她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事。
往日里连行礼也只需屈膝福身,顶多跪一跪,常常连膝盖尚未触地就让起身。
因而她弯身的时候手脚都不太会动,用掌心和脚尖施力,高高拱着腰,爬了几步就觉吃力,瘫在地上起不了身。
她隐约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又一时没想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匮乏的空气让她头昏欲裂,回头想请教伊珏如何才能爬快一些,却看见幽幽绿色在身后洞口照亮,洞边已没了伊珏的身影。
她支着手肘抬起身,屈起膝盖往前蹭了蹭,忽地发现此时姿势省力极了,也顾不上再追究伊珏去了哪里,掉头继续朝前爬。
离身后的绿光越来越远,前方黑暗无穷尽,长平爬行的姿势愈发发熟稔迅捷,她觉得自己爬的快极了,仿佛一切都在远去,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通道和自己被无限放大的喘息声,以及灵敏挪动的膝盖,坚硬的手肘。
愈来愈快的爬行里,仿佛连她自己都化作了虚无,世上没有了长平长公主,只余一副协调的肢体,和专注前行的目标。
她忽地生出一种微妙的快活来,不知缘起,莫名而来,纯粹又鲜活,连汗水划过脸颊的痒意都在扩散这种快活,令她忍不住在黑暗里毫无顾忌地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洞穴是斜挖的出口,体贴她的体力,伊珏将坡度挖的极小,徐徐而上,以至长平爬到硬石地面站直了身体,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已抵达了目标。
她愣了片刻取出绢帕拭汗,汗水如瀑,很快浸透了棉绸的绣帕,攥在手心里潮潮的一团。
四周仍然是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睁着眼看不见四周也看不见自己,长平只好闭上眼,听自己喘着粗气,气息浓重,浑浊,像话本里狼狈逃窜的亡命之徒;又让她想起自己见过的演武场上搏击的将士,阳光下汗津津的颈脖,疯狂跳动的青筋像是要挣破皮肉喷洒出鲜血;
还有胸口搏动的心跳,声若擂鼓,砰砰声震的她头晕。
她吃吃笑起来,不知为何这么开心,又着实开心的不知如何是好,便一边笑着一边软着颤抖的双腿缓缓坐地,笑声愈发响亮。
孩童的笑音生来带着一份尖锐,她笑的太欢畅,回音让沉闷的墓室都仿佛震起了浪潮,黑暗也丧失了力量。
笑的太激烈,眼泪从眼角滑下,她又攥着绣帕去擦,精疲力竭的手臂颤的厉害,指甲不知轻重地蹭到了眉梢,剜走一片皮肉,疼痛令她缓缓放下手,渐渐安静。
这个时候,长平方才体味到袭来的疲乏。
攥着潮湿绣帕的手抖的太厉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尔后一齐哆嗦起来。
只用了盏茶功夫,她便从难以名状的激越情绪中缓缓抽离,恢复了平静。
掏出袖袋里的火折子捻亮,长平一眼看到摆在架上的龙首琵琶。
琴身油亮,在飘忽不定的火光里闪烁着淡淡的光,长平不自禁地贴过去,指尖从冰冷弦上缓缓滑过,又微微弯曲,用含满泥土的指甲勾起了弦。
无人养护的细弦铮动着,发出透亮又哑涩的音,在深远漆黑的墓室里响起,仿佛逝者的一道低吟。
还有一道生者的耳语:“父皇。”
女孩儿的声音轻缓的仿佛梦呓,又是一声:
“父亲。”
她的声音微弱,却被分出一缕神识关注她的伊珏收入耳底。
隔着无数墓室的距离,伊珏看见长平抱起了琵琶,借着火折子的光线,摸索到了墙壁上的长明灯,点亮一个又一个油芯。
烛火并不明亮,在密封的墓室里勉强照起了光。
晕黄的光晕亮成斑斑驳驳的碎片,断断续续地逼退了阴影。
长平抱着琵琶,走一段停一段,似乎并不着急寻到棺木的那一间,只是走一走,点亮烛台,再看一看。
看她父亲死后长居之所,有哪里摆放的不合适,便上去调整一下,似乎墓室里许多东西都不适合她记忆里的父亲,所以走进布置成起居室的那间耳室,伸手将棋盘打乱,又插起了缤纷的绢花,挑出鹅黄的花朵绑成一束,用绿色的布染的芭蕉叶裹起,丢在棋盘上,又将墙壁上各式神仙图收起,翻出装着画轴的木箱,一匣匣打开看过,挑出几幅美人拨琴图,踩着木椅挂上去……
她一路不停,打开一件件耳室,有些只点亮烛火看一眼便退了出去,有些则进去将里面收一收,换一换,似乎这样摆放收拾出来的屋,真的是她父亲在内起居玩耍的地方。
仿佛这间死气沉沉的墓室,只是普通居所,待他们离开后,会有幽魂在里面把玩着花朵,拨弄着棋子,停在美人图前仔细观摩。
伊珏分着神,一边看她摆弄那些细碎的物什,一边观察着甬道上的壁画,脚下不停。
他不清楚长平想要做什么,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许是因为他并不能体会什么是“父亲”,于是看她忙忙碌碌,油然而生一种荒诞。
他甚至拨出两分闲心来揣度长平的举动,是否意味着在她父亲生时,她并没有做好儿女应当做的事。
因为歉疚,所以死后才来弥补。
他揣测完便丢在脑后,没有追寻真相的心思。
只是冷不丁地,他想起了沈杞,那个上赶着认祖宗的驴着脸的小道士从前说过的故事。
故事里他也有一位父亲,伊珏没有真正见过他,却从早先白玉山变幻人形捉弄他时,隐约猜出那个踹了自己一脚模样的人,就是他前生父亲的样貌。
他记得沈杞的话,他上辈子认下的父亲选择长留地府,从此成为别的鬼差遣的小吏。
他不知自己是否应愧疚一下,或许应该是罢,然而他自省内心,没有生出这样的情绪来,倒是通过与长平的对比,生出了些得意。
他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很好的孩子。
因为做的太好,所以才会让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都不舍得抛下。
长平又打开一间耳室,正是一间酒室,她抱了一坛酒打开封泥,迎面扑来是她熟悉的风曲香味。
是她父皇最喜欢的酒,清淡,微辣,适合烫饮。
找出酒器,翻出烫酒的小炉,用蜡烛做火,她终于站到了摆放灵柩的厅前。
琥珀色的风曲倾入银壶,在烛火下缓缓温热起来,长平抱着琵琶坐到玉石灵柩前,调起了弦。
她一身泥土,指缝污黑,脸上也是纵横的灰印,却全然不在乎地盘膝在地,怀抱着琵琶,拨响了弦。
她喜游猎,好武艺,耐不住书画诗文,唯独偏爱音律,音律里又独衷琵琶。
并不是很久远的记忆,现在想起,却仿佛是很远很远的往事。
那是个年关将近的日子,红泥小炉上煮着热水,水里温着一壶酒,酒煮开了,白烟袅袅从细细的壶嘴里飘了出来,室内盈满酒香。
她坐在厚厚的毛氅上,看她的父亲带着醉意,抱着琵琶同她道:“宝珠,父皇教你曲儿,学不学?”
“学。”
“父皇唱一句,你学一句,咱们今天唱蓼莪,好不好?”
“好呀。”
咿咿呀呀的女孩儿裹着厚厚的棉衣,像个红粉团子,口齿不清地跟着男人的声音,他唱一句,她学一句。
琵琶铮铮,脆响声里光年流转,拨弄着琴弦的大手湮灭在时光里,剩下一双沾满泥土的小手用新磨出的嫩茧弹响同一根弦。
再没人会唱在她前面,只剩她一个人静静地和。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哀哀父母。
长平停下手,终是忍不住悲怆,呜咽着哭出声来。
一道绿芒从洞穴里飞起,掠过间间耳室,直直地飞到长平肩头,绿光里裹着伊珏的嗓音,三分惊异,七分疑惑:
“你们赵家祖上是不是出过疯子,在自己坟里造了一座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