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星子还未完全隐下,长平便举着九枝烛台摸去侧院马厩,为自己离家出走时顺带牵走的骏马细致地刷了一遍毛。刷完全身毛发天色正好大亮,她踩着小木凳,拿出剪刀与犀角梳,为这匹同样也算离家出走的马儿修剪三花马鬃。

修剪完再刷一遍浮毛,搬出披华戴彩的马具给马儿打扮成熠熠神驹。

刚装扮完毕,沈杞拖着一架甚为庞大的车厢入院大惊:“它就一拉车的,你给它驾鞍有何用?”

长平亦大惊:“军马如何做驽马?”

可她哪里说得过沈杞,瞅着一件件珠光宝气的马具被卸尽,架上了车厢梁架。

一瞬间神驹变身灰扑扑的拉车驽马,长平垫脚抱着马头哀叹:“你如我,都是此身由命不由己呀。”

马儿踱了踱四条腿,身上车厢被沈杞早早拍好符箓,实未感觉沉重,便不耐地打了个响鼻,低头从长平腰间找荷包里的糖吃。

它很不能理解小主人的矫作之情,一心只想多吃糖。

十三天游玩十三城的计划一出,长平便激动的夜不寝,食不安,一腔热烈激动之情,临出发却被自己不解人意的马儿泼了冷水,她终于冷静下来,捏紧荷包转身跑回屋收拾蓬头垢面的自己。

十三城的路线由长平琢磨舆图计划出来,舆图为白玉山亲手画制,山川河流无一不精。

然她看了舆图,看了和没看也没什么区别——他们连车带马一群人,前一日还在东南,后一晚就到了西北,当晚歇在哪座城,全看长平往日阅览的山河志里都记载了怎样的异景和逸闻。

她要去看大漠孤烟,也要赏一赏惊涛拍岸,长平认为此生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而她长于抓住任何机会。

今年立春来的晚,立春那天他们的车马恰好停在海岸边。

海边潮湿,约要落雨,天空灰蒙蒙的,浪花卷着咸腥的泡沫冲到沙滩又褪下,长平站在高高的礁石上裹紧熊裘吸着鼻子同白玉山说话:“老祖宗,海的那头还有很多土地呢。”

老祖宗问她:“你想说什么?”

长平便含着冻出的鼻音道:“土地,良种,人丁。”

伊珏挽着裤腿在浅海里摸海产,恰好兜了一篓海贝回来,闻声问:“怎么,你想要?”

长平看他湿透的裤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拢裘衣,抱紧小手炉:“好东西谁不想要?”

伊珏便道:“天底下好东西太多,怕你要不够。”

长平不与他就此争辩,直接道:

“您和老祖宗那时候,天下人口不过五百万余户,地广人稀,只要肯开荒便有田亩。”她苦巴巴地将小手从暖炉边伸出来,顶着海风比划手指:“自从学得老祖宗砍自家宗亲勋贵和地方豪强,从这些人嘴里抢田亩人丁,咱们家每隔二三十年便要砍一批人头,就为了田亩和人丁。可如今人多地少,便是咱家勋贵,地方豪门,再加上世家,也弄不到太多人和地了呀。”

白玉山和伊珏为她这话沉默许久,各自琢磨究竟是哪里不对味。

说不好是“学得老祖宗”这口锅又大又黑,还是话里透出那股“人多地少连猪都养不肥”的味。

白玉山努力回忆了一下从前,那时还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其时他们眼里的皇帝约莫也是这样的肥韭,反正去旧还有新,割完一茬又有一茬。如今世事颠倒,皇帝看世家也是挑肥拣瘦,肥了可以宰一宰,瘦的还需养一养。

长平不觉得自己说的哪里不对,意犹未尽地嗟叹:“也不怪他们,好东西人人都想要,越是难得便越疯魔,庶民为一亩地尚能打的头破血流,咱们家为了守这份家业,这都多少年了,一代代守财奴当的也不容易。”

伊珏在篓子里挑挑拣拣,冬日浅海也无甚肥美海产,他找了个最大的牡蛎撬开给“守财奴”,结果那海鲜壳大肉小,长平接在手里更是唏嘘:“狼多肉少,再不弄点肉分一分,是要出事的呀。”

她的老祖宗蹲身跟着挑海产,不在意地道:“能出什么事,战乱再起,死一批人,剩下的肉就够分了。”

长平愕然低头,脸上写着“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连伊珏也转头望着他。

白玉山一脸镇定地回望过去,太过镇定以致长平怀疑他是不是失了忆,提醒道:“祖宗,那是咱家的肉!”

白玉山仍旧镇定,好言提醒:“虽然你唤我祖宗,但其实我连宗祠都未进。”

伊珏的笑音还卡在嗓子眼,长平忙忙抬起了下颌:“进了进了,你们一出现,知道身份的时候我爹还在呢,立刻请宗长开祠请了牌位。”

伊珏这下是彻底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长平急急地补充:“再有虽然您身后没进宗祠,但谱牒上可没将您划出去,连祖陵也还是规规矩矩让您躺的呀。”

伊珏笑的更欢了,刚撬开的牡蛎还没喂进嘴,被他颠到了地上。

白玉山横他一眼,什么人的热闹他都看的兴致勃勃,可见是个傻的。

他不同傻子计较,转头问长平:“那又如何?还想着千秋万代不成?”

长平蹲身捡起掉地的牡蛎肉,用腰间挂着的小水囊冲洗一番丢进嘴里边嚼边回:“可是祖宗,咱们家的人,这点子梦想总要有的。”

有这么大梦想的人还要捡掉地的肉吃,可见也不大聪明。

白玉山被哽的厉害,长平却咽下口中鲜甜蛎肉认真道:“祖宗,咱们家现今已有三百六十州,去掉隐户也有近六千万民,若是烽烟再起,如前朝末时只有两百多万余户,您压世家,铲豪强,连宗亲都清的所剩无几,曾经砍下滚滚头颅算什么呢?”

她又道:“您之后,咱们家每过几十年便砍下的一批滚滚头颅又算什么呢?虽说他们该死,可人本如此,总想要更多更好,谁也不例外,虽是砍了他们的头,也要让他们死得其所罢。”

“从来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白玉山说:“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长平自小读史,岂能不知世无恒长,但她并不在乎,反道:“我知与我想又不冲突,咱们家论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普通人,自是也想要更多更好,长长久久。我又岂不知咱家这守财奴快要做到尽头了?自祖上至今守了这么多代,从嫡系到旁系又回到嫡系,仅出兵“勤王”都闹了好几场,终归都是自家锅里肉,总不能躺着什么都不做看人家闯进屋来分我家肉。”

伊珏恰如其分地补上:“分完还要砸你家宗祠,掘你家祖坟,刨尸鞭挞马踏再烧了扬灰。”

他说的过于细致,偏偏史上却有其事,否则也不会有“挫骨扬灰”这个词了。一时间长平同白玉山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各有所思。

贴在礁石缝里从头到尾听完这场谈话的苏栗一路钻着沙将自己悄悄挪走,到了师弟跟前恨不能手舞足蹈给他演绎一遍,原汁原味地叙述完,问沈杞:“师弟啊,你祖宗原先便很会砸场子么?”

沈杞艰难地维护祖宗:“……你又不是不识他上辈子什么模样,实非如此啊。”

一场颇为沉重的谈话被砸场子的石头精砸了个无疾而终,唯一收获便是满满一篓海产。

正月初五离开振州海岸,初六车马停在庭州,长平觉得州城节庆看得多了,提议去下辖县里过节,话一说出口,在场成年人互相对视一番,眼神瞬间交流完毕,一致赞同了她。

长平自觉是天底下唯一被无尽宠爱的女孩儿,欢快地钻进了马车,等老祖宗一拍车架,连车带马隐着身形飘飘而起,她躺在车里同鹦哥哼起了歌。

县城离庭州城颇偏远,待车马入了城门,正好赶上欢庆,迎面扑来的俚语乡音将长平砸了个晕头转向。

所有人都在欢庆,她蹲在墙角发现庆典上的唱诵祝赞她一个字都听不懂,整个人恍恍惚惚看手舞足蹈的人群仿佛个个都在撒癔症;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猜谜,摊主口若悬河,她却仿佛在听天书。伊珏说予她听,她猜到了谜底,旁人却听不懂她说的官话;

于是买物什时长平捧着钱袋让商贩自取,对话则凭四肢乱舞鸡同鸭讲;

若逢对话不通,又手舞足蹈还不够明晰对方意思,外加周边人多又嘈杂,这时候摊主与长平便要互相扯起嗓子大声嚷嚷,似乎谁嗓门大谁就说得清楚一般,互相喊的面红脖子粗,喊到人群里能听懂官话和乡音的人忍不住站出来替他们沟通。

伊珏和白玉山躲得远远地看了好喜庆的一场热闹,笑的毫无长辈应有的模样。

第二天便哑了嗓子的长平坐在车架上握拳表示绝不放弃,安排自己白天在马车里吃吃睡睡,曰养精蓄锐,待晚上再与那些陌生小镇好生“叙一叙情谊”。

她便一路哑着嗓子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一天算是年节里最后的热闹,最热闹的城自然在长平长大的地方。

刚入城,熟悉的话音落入耳中,长平“嗷”地一声从车厢坐起,热泪盈眶,她终于可以不扯着嗓子与人嘶嚎了。

花灯猜谜杂耍舞龙狮,迎上元节天官赐福游神祈祝,敬佛的走花灯街,崇道的随花车游神——信什么不重要,要的是热闹,随着四坊的舞龙狮队从各自坊门出发,人流在主道汇合,提着花灯跟着花车在锣鼓琴笛的喧嚣里唱着祝歌绕城环行,绕城三匝,再放河灯,赏焰火。

长平戴着面具背着苏栗,提着花灯用哑嗓唱着歌,沈杞也戴着面具,离她不远地挤在人流里,同样提了一盏荷花灯。

他们快走到城门时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眼路边的酒楼。

紧挨着大道的酒楼今晚也灯火通明,沿街的窗户俱是大敞,窗边两个未曾戴面具的人举着点心冲他们笑,笑完随手抓了一把彩色绒花抛了下去。

绒花比鲜花重,落在人群很快被分走,女子们簪在鬓角,男人们簪在冠旁。

抢到绒花的人流不约而同地停下歌唱,仰头用脸上五花八门的傩面后两只笑没了的眼冲他们摆手祝好。

伊珏也冲他们摆摆手,祝福话还没说出口,略停了脚步的人群就被推着流走了。

锣鼓钟盂声随着花车和舞狮队远去,城里人声依旧鼎沸,大多是年幼的孩童被长辈带着坐在摊间吃一碗刚出锅的糯米圆子歇脚,一边等游神的队伍再绕回来。

伊珏看着下方画糖人的摊前围着的一群小豆丁,扭头问白玉山:“糖人要不要?”

白玉山也伸头往糖画摊子上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其中一个矮胖胖的小孩儿身上停留一瞬,“要两个,”白玉山伸出两根手指比给他看:“吃一根拿一根,馋一馋小孩儿。”

他既发了话,伊珏无有不从。

一个银锞子换了八根大糖人,伊珏还深怕烛火不够通明,他不能完美执行自家美人的意思,让孩子们看不清他手上糖人有多大多漂亮,特特将胳膊放低地从每个眼巴巴的孩子面前走过,背过身又将糖人高高举起,一路举进了酒楼。

待落座到窗户前,将白玉山的那根递给他,剩下的全部将竹签扎进了窗沿。

游街唱歌的长平和沈杞再次路过楼下,惯性地抬头望向窗户,一眼看见的便是被烛光照射的闪亮亮地一排糖人。

他们两个一个敢说一个敢做,这把子年岁了还要弄鬼,着实般配。

白玉山啃着糖人啃一口便要笑两声,歪头看着楼下抱着长辈大腿指着他们这扇窗户的小孩儿们,咔嚓咔嚓啃的更欢了。

尤其被他着意盯着的小孩儿,分明感受到来自陌生大人的恶意,瘪了瘪嘴,又懂事地努力地往上提嘴角,提不过一瞬,嘴角又陡然瘪下去,眼底冒出两泡泪。

“这是什么过节?”伊珏不甚理解地问:“连小孩儿都不放过。”

白玉山嚼着齁甜齁甜的糖,望着楼下的小孩儿,哼了一嗓子指指点点:“‘以色侍君不得长久’、‘君子有节当有所不为’、‘帝幸将如狎天下’、‘君无道则臣不臣’……你友人莫家后嗣。”

嚯——好大仇。

伊珏上辈子能被称为好友的没几个,但说话又耿胆又大的只有一个莫子瑜,能让人记仇到子孙后嗣上,可见此人有多耿又有多令帝厌烦,最烦的还是人有才又好用私德又无可挑剔,于是贬也贬不出京,六部轮流转,转哪里都能上手,最终大朝小朝还要让他在眼前晃悠,时不时一份谏疏递上来骂两句陛下无道,堪称赵景铄一生之敌。

他这位一生之敌却在他死后,为谥号同君王同僚交恶,又为厉帝不得入宗祠愤而上疏弹劾了一串同僚,连继位陛下一齐骂的狗血淋头,被贬黜下县而无人援手,终亡于赴任途中。

伊珏回忆起这位又耿胆又大的好友一生,很可简化为《训帝实录:从登基骂到入土》。

悄悄瞥了眼楼下被自家老祖宗连累的小孩儿,伊珏心想小娃儿很该懂得家外有坏人的道理,揪了根糖人心安理得地咔嚓咔嚓咬起来。

白玉山啃完糖人擦了手,便将倒霉小孩儿抛在脑后,转而同伊珏道:“乡音俚语你倒是通透。”

“走得多了自然听得多,听多了便会说。”伊珏笑:“我还扛过游神的花车,跳过傩戏和祭舞,连舞狮舞龙都曾是领头人。”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做过的壮举,毫不客气地自夸:“有一年小年夜,遇到堵在江边无法渡江的戏班子,我摇撸送他们过江,之后他们武生风寒,我还上台替他们演过一场。”

白玉山问他:“是很久以前?”

两人对视一眼,伊珏点头,那确实是很久以前,那是他还年少,加冠未久便跟着伊墨走出了雍州故土,一边寻亲一边成长,既不识途也不识音,看所有新鲜都新鲜,所有旧俗在他眼里都是崭然热闹。

伊墨很愿意身边聒噪的小孩儿去找乐子,并不将他拘在身边管束,便是一时弄丢了也不打紧,变回原形闻着味儿就能找回来。

伊珏说起上辈子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唯一感叹的便是:“我父亲真是懒极了。”

白玉山端起茶盏漱口,别开脸望向窗外人流举着灯河唱诵着祈祝走向城外,十五的月亮已经很圆,月辉和星河与人间烛火相映,游龙一般在唱祝声里游向远方。

“可惜,”白玉山说:“从前每年四时祭礼与社稷大祀,未曾见过你的祀舞,少了多少乐趣。”

伊珏立即打断他的遐想,震声道:“我记得莫子瑜被你丢去礼部当过值,他那时可还活着呢。”

这三个字大约是有点玄妙效应,白玉山已经不是赵景铄,听见这个名字仍旧立时收了音。

两人静了一静,窗外河灯已经放过,天边忽而炸起了一朵朵粲然之花。

白玉山不问伊珏上辈子为何明明与莫子瑜深交莫逆,却由他病死路途。

伊珏也不用告诉他,骂了他很多年的老对头以命殉君,不愿求活。

他们曾相伴多年,分离又重聚,尔今天上与人间,碧落与黄泉,都是他们无可不谈的故事。

纵如此坦荡却也有心照不宣的缄默不提,如白玉山随手画给长平的山河舆图,光阴里的疆土更迭河流转圜都被略过,只有细致的山川河流,州城僻县。

也有没什么本事的小妖精用双脚丈量土地,在他君王死后走过山河旧土,每有后人开疆拓域,他便去看一看风景,听一听俗语,学一学当地乡音,想要留待重逢时说给故人听。

轰烈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忽璨忽喑的光华里,他们执酒洒地,一杯敬天地,一杯敬故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