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重重里,佳酿不知名号,巴掌大的小瓷坛甫一掀开,奇异酒香就融进了热雾,顺着谷中穿过的风热烈弥散。
地热蕴养出不曾凋敝的林木,也养育着未冬眠的走兽飞禽,在异香拂过的一瞬间,生灵们陷入沉梦,天地霎然静寂。
像远古之前,无风无雨,无草木,也无生灵。
意识也仿佛变成了一缕离体的微尘,伊珏飘飘悠悠地想,这玩意儿哪是什么酒,哪个正经神仙要拿迷魂散酿酒吃。
他不知自己已然合上眼,手足都松弛下来,面朝白玉山侧趴在石头上,却执拗地抿着唇,抿出深深颊窝,成全一场妄念。
白玉山手腕下垂,瓷器微倾,透明酒液仅两滴便盈盈地,似要溢出不争气的“酒盏”,他只好抬起手,将瓷坛放到一旁,毕竟这样浅的“酒盏”也是他的独一无二,若要怪,只能怪酒坛的不合时宜。
水雾浓重,却挡不住靠的极近的视线,白玉山能清晰看见盛着清澈酒液的盏里,细微的绒毛都仿佛有了生命,显出常日看不见的白色近透明的色泽,绒毛后皮肤下,细小血管清晰极了,仿佛能让人看见那些枝枝蔓蔓里流动着液体,正在维持一具蓬勃生命。
不争气的酒盏在灼灼视线里愈发红而艳,抿的更深了,仿佛还要再讨一滴酒。
白玉山忍不住轻笑起来,很微小的鼻音,却仿佛混沌世界的一缕光,打破凝固的咒言,让飘忽在不知何处的意识回归了沉重的皮囊,伊珏的五感迟钝又逐渐敏锐,惘然地睁开了眼。
“我竟醉了。”他呓语般嘟囔:“我甚至都没吃一口酒。”
他说着话,还能用颊窝稳稳地盛着酒,居心昭然若揭。
白玉山缓而慢地眨了眨眼,脑子里冒出一些不适合公布于众的念头。
念头一起——念头总是无因无果,乱七八糟不知打哪里冒出来,赵景铄会将所有的不合时宜压回去。
白玉山却不会。
他顺从了所有的妄念与回响,从容低头,吃自己酿了很多年的一盏酒。
水声轻微,伊珏却觉得声音极大,连汤池里层层涟漪拍打池璧的声音都被这微弱又宏大的动静倾轧过去,让他耳中轰鸣,耳鼓震颤,周身环绕的醇香水汽仿佛一只幽灵,无声无息地顺着耳道钻进了他的大脑。
脸颊上吮舐的仿佛不再是血肉,而是那灵活的舌尖探进了骨缝,引发连骨髓都要被吸走的惶惑战栗。
伊珏哆嗦着觉得自己像极了泥上那窝翻了肚皮的地虫,任由摆布,予取予求。
穿林风飒飒而过,盛酒的瓷坛骨碌碌滚开,轻又薄的瓷器像无人问津的美人,无声无息地沉入池底,氤氲出更浓烈的异香。
气氛好到过分,这无人烟的山与水,藏在峡谷里的热汤泉,佳酿让人熏又醉,一切仿佛从天而降的厚礼,就这么迎头砸下来——热烈、突兀、蛮不讲理,又混乱无序。
像他们的第一次。
沈家在雍州也是大户,沈清轩又是头一回给半人半妖的崽子当爹,怕自己养不好孩子,一日三餐嫌太少,五餐六顿不嫌多。
他在沈宅里被“半妖怎样才不会被养死”的焦虑爱意里环绕着养大,又有蛇妖三天两头带他去山林撒野。
发育惊人的不全是体格。
还有一颗诗书礼教也没熏陶成君子的心。
既不含蓄,也不温雅,头一回见面就胆大心脏地将人撕掳到榻上。
赵景铄也是风华正茂的年岁,身居高位,自是常见好颜色。任他再好看,其实也只起两分意,直到被掳上了榻,又气又好笑,还有丝丝面对非人的恐惧,糅杂在一起,便被他狗胆包天的行径勾成了五分。
光滑的丝绸像水流般倾泻,两个堪称完全陌生的男人被锦帛帏帐笼在一处,狗胆包天的青年干的是大逆不道九族入土的荒唐事,却面红耳赤,喘息声像是下一秒就要断气,伸出的手却异常地稳,灵巧又不慌不忙地扯开了他的衣。
衣裳被扯了半截,衣襟挂在肘弯,扯衣裳的人却一声深喘,额头率先滑下一滴汗。
赵景铄也不知是被他羞赧又坦荡荡的割裂模样迷惑住,还是羞臊本身就是会传染,从被冒犯的突兀到恼怒,还未来得及发作,便被肇事者的神情牵动着,莫名也跟着红起脸,呼吸都被感染至凌乱,慌慌地摁住了那过于有条理,绕着他的寝衣系带的手指,方惊觉自己指上已经出了汗,凉又烫,本能地将他手指攥的更紧,还不忘记问:"你我很熟?你觉得合适?"
"我唤沈珏,表字忍冬,雍州人氏。"眉弓深邃的俊美青年抿了抿唇,抿出一双深深的笑窝,脸红的像是要当场燃烧,却认真地回答问题。
仿佛这样一说他们就熟了似的,不仅熟了,还很合适:
"是半个狼妖。年纪比你大。"
显然比他大的不仅仅是年纪。
悬着幔帐的木榻比床榻狭长,原也只是在书房里用垂帘和书架隔出的小憩地,约莫谁也没想到他赵景铄将来会有一天在这里同人胡闹,连退都无处可退,加上丝绸十二分的光滑,很轻易地让人在上面推过去又被攥回来。
来来回回都是遭罪。
以防自己掉地摔折脖子,赵景铄只好腾出一只手攥住雕花背靠,汗出的比又羞又臊又无法自控的青年还要多,心跳的疯快,一边受着罪,一边还要忙于板起脸嫌弃人:"你除了年纪…一无是处。"
被嫌弃的那个原本就面红耳赤,闻言身上也泛起了艳艳血色,喘的更急了,汗水顺着额骨浸润了双眼,却眼眸晶亮地赞同他:"头一回,自是不足。下回你教我。"
——他居然还想有下回?!
——怎么敢的?!
——谁给他的自信?!
赵景铄震惊又嫌弃。
还糟心。
归于动作上只能狠狠闭眼哼了一嗓子以示荒谬无稽。
听在沈珏耳朵里,却是应了"下回教他"。
虚长了很多岁的年轻人,体格健壮,容貌又出众,为一个轻哼和自以为的应诺更加兴奋,羞涩又热情问:"我唤你什么?"
始终握着两分理智的赵景铄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汗水打湿的睫毛一缕缕地翘着,眼睫下的眼珠又黑又亮,莹润的他能看清里面自己小小的倒影,还有笔挺的鼻梁下,嫣红,又因喘息而干燥的唇。
唇的主人以为他没听清,又动了动,干哑的疑问自干涩的唇瓣中溢出:"我唤你什么?"
赵景铄又想笑了。
这天底下荒唐事多的是,也不多一桩他们这样,连个合适的称呼都互不知晓就能做这种勾当的人。
他一边这样劝慰自己,一边又实在忍不住想笑。
他大约不知道自己松开因受罪而紧皱的眉头,弯起眉眼时有多好看。
另一个人却看的很清楚,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的欢喜。
赵景铄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握着空气的另一只手用力抵住沈珏小腹,他想着他们真没熟到这个份上,起码不值他遭的这份罪。
许是为了少受罪,抑或另一种微妙的,模糊不清的东西,他握住散在自己身上的长发,拉扯着将青年拽到自己面前,汗津津的鼻尖轻抵上他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答非所问地道:"我教你别的,想不想学?"
从未这样凑近过另一个人的青年屏住了呼吸,不止面红耳红颈脖红,连眼圈都红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点了头。
鼻息交缠间,同样干涩的嘴唇碰上来,很轻微的一点碰触,像风中落花旋上了眉梢,像燕翅拂过水面,像一切美妙的众生在繁华里吟唱。
咸的是汗,暖的是唇,柔韧的是舌,还有坚硬的牙齿,紊乱的一听就使人目眩神迷的急促鼻息,沈珏像第一回见到法术的幼童,慌张又惊喜地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赵景铄握住了他的长发,便松开了自己那两分理智,被掐着腰提起来抵在雕镂着松与鹤的背靠上,攀紧了这个连呼吸都能将人灼伤的"不熟且不合适的半妖"。
突兀,热烈,莫名其妙。
还遭罪。
两人想起从前往事,伊珏撑着岩石直起身,顶着红肿的脸颊替自己正名:
“我真的,学得很快!”
白玉山的鼻尖落在他额头,不客气地戏谑道:
“感谢你自己学得很快。”
伊珏后知后觉,半晌才意识到当年真相与自己记忆出入甚大,顿时又臊又羞,一头埋进白玉山颈侧装作不在人世,偏忍不住"噗噗"发笑。
喜怒哀乐里,唯有喜是最容易感染人的情绪,他一笑白玉山就忍不住跟着笑。
天上忽而飘起细细雨丝,雨丝细极了,落在人间也是很沉寂的沙沙声,让人想起柔软的床榻,温暖的被窝,点一盏灯烛,倚着阑干翻过书页。
他们从汤泉里起身,在不远处临时扎了个草庐,归置了一张软榻便躺进去。
做一个还算有些本事的妖精,要远远比普通的凡人要从容自在的多。
"有本事的妖精"微微用力,借着身下光滑丝绸的推力,将自己滑近正看着屋外细雨的白玉山,肩膀挨着肩膀,心里还有点不服输,期期艾艾地问:"那时候……当真那么差?"
白玉山看着蒙蒙细雨走神,闻声扭过头。
眉弓深邃的青年一如往年,又因害臊而红了脸,脸颊的两朵笑窝被他亲都开始红肿,窝窝窝不进去,反而有些鼓胀胀的突出来。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在视线相触地瞬间做了——他换了一张脸。
一张稍稍弯起眉,就让妖精心率失衡的脸。
仅仅一个照面,让半妖在人世间学了两百多年的礼仪教养弃若敝履,霎那间退化成山林里走出的野兽,维持不住做人的体面。
妖精有很多理由和借口,却总是想不起,见色起意,有时又可以称之一见倾心。
他痴长许多年,却懵懂又傻气。
赵景铄只是个普通凡人,却在那句"头一回"里,敏锐地捕捉到他自己未曾察觉到心思。
许多年后,白玉山终于成全那个受刑般遭罪的年轻人,哼笑一声成全了曾经的他们:
"你九族都舍得下,受刑我也当做一回菩萨。"
好在妖精敏而好学,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学生,白玉山想——感谢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