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伊珏十六了,脱落的乳牙早已全部换完,喉结突出,嗓音也从清亮变的浑厚,男孩儿拔起身高来像极了春天里的竹笋,仿佛是眨眼间衣料就变得捉襟见肘,好在家大业大,供得起他衣着体面。

只是瘦的厉害,夜里还会骨节疼痛,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毕竟头一回当凡人,半夜里被自己的骨头拔节疼到抽筋,硬生生疼醒在地上跳脚的经历是头一回。

仍旧活着的桑老头已经成了人瑞,虽然老得不像样子,却仍旧眼光精准,被他大半夜从床上叫醒,慢吞吞坐起身瞥完他就撇嘴:“不想成婚就不成,你这个年岁为这点事闹着茹素出家,亏的还是自己身子。多多进食,多饮牛乳,快去快去别打扰老夫睡觉。”

老头将人赶走还犹自生气:“真是,也不看看老夫还能做几回大梦?”

十六岁的小郡王遇上了人生四大喜之一:该成婚享受洞房花烛了。

各家女子的画卷已经堆在案头堆成了小山,就等他点个头,三书六礼一概不用他操心,偏偏他不点头,扬言一心向道侍奉三清。

被逼急了,放出话来,再逼就剃度出家,去当秃驴了。

长辈们都不信他会当秃驴,毕竟他美,还从小爱美。

这是满皇城百姓统一的认知。

行过冠礼的小郡王稀罕一切繁花艳色,穿一身绯色牡丹流云暗纹的外袍,素白柔绢的里衣也要瑞草暗纹做襟,金钩腰封下挂着如意吉祥香袋,金丝银线编织成的丝绦挂着水色剔透的玉佩,坠着双扣玉环,长长的流苏穗子尾巴上都是一粒粒圆润的珊瑚珠。

连靴子都少穿暗色,灼灼艳艳地缀满了异鸟山石。

牵着马缰的瘦高少年从城中石板路上走过,连握着粗砺缰绳的瘦长手指都透着风流。

偏偏从未听说过他的风流韵事,既不同人寻欢作乐,也不曾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之事更是闻所未闻。

即便是赵家嫡亲命短多灾,也有很多女子想要嫁给他。

总之,被逼亲逼到准备当秃驴的小郡王,放出话后,先被迫体会了一个月的素食大礼。

青菜芽菜菘菜韭菜豆腐,连吃了整月,他还要每日练武,还要奔波办事,身体受不住,就半夜抽筋抽醒了。

被老头赶出房门的伊珏转头去灶房干饭。

“你娶亲也无妨,皮囊至多不过百年。”白玉山说。

他说归说,但刻意封闭了感应,欲盖弥彰的模样让伊珏胃口大开,冷碟凉点也吃成珍馐。

值夜的厨子看他冷羹剩饭地往嘴里扒拉,一边忙着热菜一边都要急哭出来。

“别急。”伊珏安慰自家灶房师傅:“你做你的,我先垫垫。”

脑子里还要回应白玉山的话:“然后我那石头精漫长的皮囊,就要守活寡一生了。”

白玉山替自己辩解:“我也没那么小气。”

伊珏说:“你信吗?”

鬼都不信。

如果上辈子的赵景铄对沈珏的喜爱有十分那么多,其中必然有一分,是因为狼妖忠贞秉性。

世上本就没那么多理所应当,一时喜慕不过是恰逢其会,真正爱意是点点滴滴优长之处积攒出的蜜水,又用光阴酝酿成一坛迷魂酒。

可惜老之将至,劲方上头,时不待,意不平。

“你真会为不娶妻当秃子么?”

伊珏想也不想地回:“我能为不娶妻剃光头,也愿意粗衣草鞋过一生,但我要做酒肉和尚。”

说完接过厨子递来的撒了冰块的鸡汤面,恶狠狠嗦了口温度适宜的鸡汤,恨恨道:“起码个子长完之前要做酒肉和尚。”

白玉山闻言便从心地道:“说到做到,不许娶亲。”

反正他小气又矫情,总是索取大于赠予,唯一大方一回便是留旨放狼妖自由,还又恨又嫉想他未来妻妾成群儿孙绕膝,恶念横生处,让狼妖殉葬的念头都起过。

又舍不得,又怕相伴这一生,以最难堪的面目落幕。

伊珏嗦完鸡汤面,八分饱,便谢了厨子回屋。

漱完口躺在床上摸着被荤油滋润的饱足的胃,叹息道:“别瞎想,不管嫁还是娶只你一个。”

大不了郡王不做去当和尚,反正赵家也有先例,有个昙薮。

这才叫王朝命长,什么怪事都若寻常。

真要做和尚,他舅少了个吃苦耐劳还不用担心歪心眼的牛马,不知会有多懊悔。

“你不成婚不生子,会命长。”白玉山说。

无后意味着他权势再重也不过百年,更不会因为小家,为后代争家产。

家产说大很大,说小也就是把椅子,他不争便荣贵一生。

“牛马一生。”伊珏纠正。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

笑的正欢,白玉山突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想过让你殉葬。”

伊珏说:“我父亲还活着呢,不会殉你的,除非你派出‘执灯’。”

白玉山知道他有多孝顺,便改口:“如果他不在呢?”

“你的棺椁那么大,我会进去抢你的头枕。”

狼妖蠢笨,在他面前常是手脚快过大脑,所以不明白心意也不打紧,反正他的枕畔只躺过一个人,很是不介意在棺材里继续抢一个头枕。

白玉山缄默片刻,忽地道:“我想从你脑子里出来了。”

“作甚?”

“抢你头枕。”

“……可别招我。我现在是个缺乏营养的少年人。”

白玉山哼笑一声,果然不招惹他了。

瘦成竹竿的少年人半夜吃了碗鸡汤面,第二天就被叫进宫。

进宫前他便知大事不妙,四处询问长平踪迹,想给自己拉起母爱如山挡个灾,发现长平早就被支出了城,只好叹息一声,自己进了宫。

太后,皇后和皇帝,宫中三巨头坐在上首,等着他解释成亲和出家的事——赵家嫡系血脉凋敝成这样,还有人敢不开枝散叶,真真是大逆不道,任意妄为。

白玉山曾说赵家君王不拿自己当人,虽然也没说清他们究竟拿自己当六道轮回里的哪一道,但想也明白,启朝延绵这么多年,君权神授早已成了故事,父权子受才是正理,从小被立为太子又顺当登基的皇帝别的没有,自信心天然爆满。

皇一代或许还会心虚,满嘴当仁不让,心里也明白天下是他从别人家里强抢来的;赵景铄还好些,抢自家的东西算什么抢?

到了这一代皇帝,抢是什么东西?这都是他生下来便被父亲双手奉上的,天经地义。

因而别说拿外人当牛马使唤,自家人身心奉献也是理所应当——伊珏他舅就是这样自信。

自信的舅舅皇帝生涯只有两大难题,一个是自己身体不好,子孙运差了些。一个是怎么才能把全部的妖魔鬼怪挖出来,该埋的埋,该当牛做马的当牛做马。

后一个是赵景铄之后历代皇帝们共同的烦恼,暂且押后。

前一个如今有了赵慎,舅舅也没那么着急上火,身体有珍贵药材滋补着,皇家的养生之道更是妙到毫巅,朝堂上的盟友有庶弟们和亲妹妹帮着,虽然弟弟们残的厉害,但冬天之外也能拎出来用用。

妹妹长平就更别说了,成婚是为他成的,贡献了驸马还贡献了长子,自己也熬的精瘦。

但就偌大的王朝来说,天然盟友永不嫌多,不必猜忌的牛马要源源不断足够挑三拣四才是正统。牛马必须要繁育出更多的小牛马驯养成健犊,否则国土再大也心慌。

伊珏不肯成婚,那就是他的错,不成婚就无子,无子别说他,慎儿已经快到立朝堂的年纪了,将来源源不绝的盟友从哪来,总不能让皇帝自己冲锋陷阵?或者用太监和外戚?岂不是乱了套。

连他本人,身体如此不济,为了家族繁衍,也还要去后宫播撒雨露(当牛做马)呢。

伊珏一身绯袍站得笔直,听他舅舅念念有词,从人伦到朝堂到孝道,太后和皇后坐在一旁捧着茶盏不吱声地听着,待舅舅口干舌燥也捧起了茶盏,伊珏终于开口:

“舅舅,不敢欺瞒您,其实我喜欢男孩儿。”

“……”

“……”

“……”

许久,险些窒息的舅舅才开口:“你看上谁家儿郎了?”

“没看上,都没我长得好看。”伊珏说:“我得找个比我长得好看的。”

“喜欢男孩也不耽误你成亲。”舅舅冷静下来说:“娶妻和喜好是两码事,别糊弄朕。”

“挺耽误的。”他面不改色地盯着舅舅的眼睛,而后眼神下移,缓慢地挪到自己腰腹,不能说暗示,只能说明言:“会让姑娘家守活寡。”

外祖母忍不住了,她搁下茶盏发言:“可以让太医配副药,能延绵子嗣便成,纳进房里荣养着,多得是小官家的庶女愿意。”

这什么虎狼之词。

这一招完全打乱了伊珏的算盘。

伊珏对白玉山惊叹:“你们家一贯这样办事?”

白玉山“嗯”一声,忽地道:“我当年也不是没有玩的好的兄弟,伴读不止季玖一个。”

他能够篡位弑亲,自然有一众同谋,但登位之后,事态便变得逐渐离谱:“一开始我也没喜好南风,但一起玩的兄弟,等我登位坐稳后,抢着将自己女儿献上来。”

仿佛他抢来皇位就是为了谋兄弟们的女儿——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给我当岳丈。

虽说联姻本质就是结盟和稳固结盟,但事情本可以做的含蓄些,譬如教养好女儿孙女,许给他儿孙。

但他们等不急,急不可耐的吃相让整件事合理但恶心。

身为赵家人,天然有一种自信和“什么东西也配拿捏我”的底气。

白玉山说:“我让他们别送女儿,儿孙里面挑一挑,选好的送进后宫。”

伊珏:“……”

女子进后宫还能开枝散叶,生下个皇子说不定还能借此当上实权外戚,儿孙送进去,只能成为男宠和走狗。

但陛下尊位已坐稳,金口玉言,他们只能选优秀的子孙进去,成为一把好用的刀,还不能露出怨愤来,因为人已入宫,刀柄已经递到敌人手里,随便一句话便牵连家族。

赵景铄被恶心一回,便很愿意让人全家恶心并惶惶一辈子。

伊珏还想说话,但上方舅舅和舅母对太后的发言摆出“正该如此”的神情,心中一惊。

忙忙低头行礼,再抬起头时已满脸感激,应诺道:“此事甚好,但昨晚桑老让我养好身子,不如下月儿臣再入宫,全凭祖母吩咐。”

长辈们得了准信,面色大好,留他吃了顿饭才放他溜出宫。

白玉山知道他不会让此事做成,但好奇:“你想做甚。”

同样不受拿捏的伊珏容色镇静,缓缓道:

“求子很难,但绝后很容易。”

他出了宫门回府牵上马,一路急奔。

已是傍晚,伊珏在城门关闭前,打马出了城门。

半妖也是妖,活得长的半妖见过很多人和风景,也知晓很多异花怪草,更懂有些毒物搭配起来会有哪种诡异效果。

伊珏没做甚,只是甩开暗卫后一路向西昼夜不歇,半月后到了深山老林,摘花拔草,掏了虫窝愉快地给自己配了一副药。

这世上让人雄风大振还不伤身的药不多但有,让人不损身体还立不起来的药,估摸只有他能给自己配完当场煎服。

服完药吐了口血,他抹了把脸笑了。

“有件事没告诉过你。”伊珏说:“上辈子你不肯跟我睡,我以为你有了别的人,心里想着,若是你不同我睡却同旁人睡了,我便将这药喂给你。”

结果赵景铄谁都不睡,仿佛是真的觉得自己老了,修身养性延长岁寿,不同任何人亲昵。

抓不到他的把柄,这副药揣在怀里始终没喂出去。

兜兜转转多少年。

“没想到我居然配出来自己吃。”

他说完起身随意拍了拍身上泥泞,一身臭汗加泥土还有刚吐的血腥,索性也不急,在山林里找了处活水潭,跳进去洗刷自己。

生长期的少年本就消瘦,半个月衣不解带的奔波下来整个人更是成了一把骨头,站在冰冷潭水里肋骨仿佛要戳出皮肉,枯瘦又憔悴的模样并不好看。

白玉山却觉得他好看极了,连专注剔除指尖泥垢的模样都风月无边。

蹲在伊珏的脑子里心神失守的后果便是一句传达的过于直接的念头:

睡过你便不会再想睡旁人。

伊珏没忍住,直接蹲在水潭里捂着脸爆笑出声。

白玉山羞耻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