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地穴里寂无人声,却隐约有光。

有光就有风,有风意味着或有地下暗河,或另有出口。

伊珏贴着墙壁借着浓重阴影,缓慢地向前探,微弱的风随着他越走越近,带来丝丝缕缕血腥的气味。

新鲜血液聚集多时,腥味浓重,使人欲呕。而腐败变质的血凝聚过多,却是格外的臭。

腥臭的气味被风卷入鼻息,伊珏顿了顿,弯下腰一步一步将自己掖进阴影里谨慎地往后退——等长平带军来援。

白玉山挑起眉:“我以为你会往前冲。”

伊珏说:“我在你心里有多蠢?我疯了?”

“你在我面前很少带脑子。”

白玉山说着沉吟片刻,才恍惚记起他也是领过虎符镇守一方的将领,悍勇之外不乏谋略,但是:“我总觉得你这‘子虚’活不长。”

伊珏倒也不否认,能将该做的事做完,该还的债还清,他区区“子虚”,活多长都是不打紧的事。

尤其是活得愈久,看熟悉的人老而亡,看熟悉的人面目全非?

伊珏一直退回到洞穴入口处,找了个未清理干净的土堆藏身在后,边等着长平来人边同白玉山闲谈:

“人是个很嬗变的东西,我也是。但我可能永远是个野兽成妖的根脚,天性凉薄。”

所以他只做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事,不肯受人辖制,哪怕那些人是赵子虚的父母亲人。

他说起从前的事,说起狼妖和他的陛下:

“当年你寿数将近,父亲询问过我,他有法子替你续命十来年,问我要不要。”

黑暗的陵墓深处,深不知何几的洞穴,伊珏的神情掩盖在阴影里,轻声在脑内同他说:“我没有思索太久,便告诉他不需要。”

白玉山也将声音放轻,轻声地道:“你不该为这种事后悔。”

赵景铄总是很了解他的小妖精——走过很多路的小妖精喜爱并敬畏着生命,却看淡了死亡。

半妖的寿数足够长,而他的陛下便是续命十来年,依然红颜送白发,结局不可更改,便不再勉为其难让这十来年再劳累父亲付出。

就像他知道皇权能对赵子虚的婚事做到何种地步,便一副药让自己成为太监,断了所有前路与退路,果决的不给彼此留余地。

然而伊珏却缓缓地道:“沈珏不后悔。”

又说:“但我有些后悔。”

白玉山问:

“后悔什么。”

伊珏说:

“如果能续十来年的命,我的赵景铄就会在墓里少等我十来年。”

但他彼时尚不知后事如何衍生今生的故事,只想平平淡淡地陪伴他的君王最后一程,替他梳头,更衣,夜凉时化作原型依偎着替他取暖……这些琐碎的凡人俗事,他做着便觉得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只是心头愈来愈空缺,仿佛有一块血肉在逐渐离失。

不疼,却有些钝钝的闷,似患了轻微的心疾。

直到赵景铄入了陵,随着断龙石缓缓落下,那种血肉离失之感止住了,甚至因着一切都尘埃落定而松快起来,像是被灌了一盏麻沸散、像是心口被敷了麻沸散,不知冷热,不再疼痛,也再也感觉不到血肉剥离的空落落。

他是沈宅里长大的半妖,但真正抚育他,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却是伊墨,能成为父子兴许是天注定的事,他同蛇妖一样,茫然了许多年才知道自己要什么。

连喜爱都需要时间搓磨和酝酿过后方才能直视本心。

白玉山想抱一抱他,遗憾的是他如今做不到。幸运的是天地仍旧垂怜,不用多久,他仍旧可以拥抱到他。

“不用后悔,无可更改不可掌控的事,都无需后悔。”

“我知道。”

只是很多时候,人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脏,让它别疼。

“长平来了。”

伊珏收拾好所有与此刻无用的情绪,将自己往阴影里藏的更深了些,嘀咕道:“可别带的人太少。”

长平带了十万铁卫将皇陵整条山脉围住,飞鸟路过都要被射成飞网,地上跑的无论人或兽当场格杀。

她甚至还请了外援,沈杞同他的剑师兄,苏栗。

她穿了一身盔甲,面沉如水,只看一眼摆开的阵势和主帅的神情,便知此事绝不可善了。

凡人便是深仇大恨,也甚少出现刨人祖坟的事。

且这不仅仅是刨祖坟,这是在人家祖宗陵墓下面刨了个粪坑,将祖宗们腌了。

又岂能善了。

沈杞轻叹一声,领着长平抵达山脚处另一处出口,之后一剑劈开山石,“轰隆”一声巨响,被劈开的巨大裂隙处先冲出一团黑气,不知积攒多少年的恶念和怨戾之气冲腾而起,将苏栗锃亮的剑身包裹进去。

沈杞随手打出一道符,剑身霎时绽出幽蓝的雷霆之光,像是通红的铁坯丢进了冰水,滋滋地发出不甘的呻吟,逐渐消散。

长剑抖了抖身子,一头顺着裂隙扎进去,沈杞紧随其后,长平毫不犹豫领兵踏进裂隙。

藏在地穴下的伊珏很快听见了兵刃交戈的动静,听起来还很远,他依旧蹲在原处,甚至取出肉干和水囊,补充好体力等着漏网之鱼被赶过来。

皇陵毕竟巡守严密,若他是做出这等事的歹人,也不会将真正的出入口开在此处,只会将这洞穴口布置成一条退路,若是再贪婪些,将地洞藏好,时不时盗出财物花销也未尝不可。

兵戈声越来越近,伴着仓皇的脚步声向此处奔逃而来。

伊珏收起水囊,站起身松了松筋骨,便抽刀迎了上去。

伊珏自认并不喜欢暴力,从他还是个半妖开始,那时他野性未驯,被带到山林里变作灰扑扑的狼族幼崽漫山撒野,格外讨人嫌地常常在伊墨身上扑腾,用奶牙测试蛇鳞的坚韧度,将蛇妖惹烦了,一尾巴便将他抽上了天。

小时候被伊墨的蛇尾抽的足够多——打不过就要给自己找理由狡辩,总之他甚为抵触武力服人。之后被沈清轩揪着后脖颈读书习武,鬼知道他一个小小半妖做甚要读那么多书,还要修习刀枪棍棒,一天被武师傅打三回,稍稍休息两天还要被伊墨带到山林间,读作游玩,写作挨抽。

许是挨打挨的多了,他很是不怕疼,更不在乎所谓的吃苦,这辈子肉体凡胎,跟着师傅们读书习武与他来说就仿佛重拾童年,且师傅们怕下手重了伤了他的身子骨,总是留着力——可比伊墨的蛇尾抽起来轻软多了,连沈家知道他来路的教习都比他们凶恶。

总之,伊珏不崇尚暴力,非必要时刻,不杀生。

如今就很有必要。

他冲出阴影躬身下蹲,长刀横扫斩出刀势,如同战场冲锋里用斩马刀横斩疾驰马腿,一模一样的招式配合着一身蛮力,将靠近的几人斩了个措手不及,招式未老一个翻滚,又是凌厉凶狠的一刀横斩。

白玉山看着他连扫带劈,明明最基础的刀术,简朴的连一丝花哨都未有,却圆融而凛冽,一个人便是一道合击战阵,杀的血气冲天。

分明不是同一副皮囊,他却仿佛看到当年的沈珏,戍守边疆的半妖在战场这口血肉磨盘里,磨练出这样无法留手的刀技。

暴力到了极致,便转化成噬人神魂的美,血迹成了花朵,杀意是最热烈的欢呼,连伤痕都似刺匠手下的艺术。

让人神魂颠倒,想要在这修罗炼狱的场景里,上去亲吻他。

白玉山将自己的意识封闭起来,默默地觉得自己有病,且病的不轻。

沈杞和长平举着火把杀过来时,这一处阴暗通道仿佛成了地狱的入口,抱着断肢惨嚎的声音比比皆是。

长平踩着湿润泥泞的土层大步走上去,将伊珏拉住检查一番,确认只有些小伤并无大碍,便将他丢到了一旁:“回去休息,歇好了再来帮我收尾。”

伊珏喘了口气,这才觉得有些脱力,应了声“好”看向沈杞。

沈杞白眼一翻,很不乐意地招来苏栗,让他护送着伊珏提前离场。

苏栗在外伪装成普通佩剑跟着伊珏进了马车,在车厢里“噌”地跳起来,语气格外讨打:

“哟,祖宗。”

伊珏双眼一闭,装没听见。

苏栗当人的时候还学着三分看眼色,如今人都不是了,他才不看旁人脸色行事,继续喋喋:

“祖宗,做凡人的感觉如何?听说你不久前干了场大事,主动将自己废了?”

伊珏真心想知道这家里是不是毫无秘密可言,怎么谁都知道他将自己废了。

可他有些脱力,嘴皮都懒得掀,继续假寐。

“祖宗祖宗,别不理人,快说说你那药方,赶明儿我给师弟抓一副。”

伊珏为他们师兄弟的大好情谊而震惊地抬起眼皮,忍不住道:

“沈杞除了多了张嘴,也没怎么你吧?”

苏栗说:

“阳火旺盛也会嘴臭,指不定一副药下去他这毛病就好了呢。”

伊珏叹道:

“有没有可能一副药下去,你师弟就将你折了,再来一道雷,你就没了呢。”

这可太有可能了。苏栗只好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坏心眼,悻悻道:

“罢了,你也别告诉我药方,我怕哪天忍不住和他同归于尽。”

祸害师弟的心思被彻底掐灭,他从剑身里飘出来,形体已经凝实的仿佛是个活人,在车厢翻找一圈,找出点心果子塞进嘴里,脸颊塞的圆鼓鼓,配着灵动的猫儿眼,像个静不下的小动物,食物都堵不住嘴地嘀嘀咕咕,一忽儿说沈杞的嘴,一忽儿说长平现在凶的可怕,又说起赵家的事,他说:“你知道长平他爹炼丹的丹方里有童子心吗?”

伊珏:“我见过他一次,黑乌乌一团黑气,我那便宜舅舅身上应该也有,所以他的病至今不愈。”

苏栗知他心中有数,仍旧嘱咐:

“你知道就好,此生事了离他们家远些。”

他边吃边说,还能鼓囊囊的包紧嘴,一点碎屑都没喷出来,可见师兄弟是天注定的缘分,话唠和毒舌合该互相祸害。

伊珏问他:“‘执灯’你知道多少?”

苏栗说:“我都知道,但因果太重,我不能说。我们被长平叫来帮手,也是因为我师兄收的那个造孽的弟子,有这份因果在先,否则有多远跑多远。”

伊珏倒是能理解,“执灯”行走天下千年,善恶已经是浑浊一团,若不是他这辈子姓赵,也不愿意沾染半分。

但凡有些背景根脚,修行者都不太愿意掺和进来,对他们来说沾染因果比身死道消还可怕——野心家除外。

及深山野林里刚启智的精怪,不懂这些,没有传承的妖也不太懂这些,很容易便被一些许诺诓走。

伊珏没有再说什么,一路躺回去,洗漱完让侍从给自己上药包扎后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吃饱喝足,总算将这半个月对身体的消耗补充完毕,又赶去皇陵。

整座山脉和祖祠附近的小城格外冷清肃杀,身着铁甲手持长枪的铁卫将小城布的密密麻麻,空气似乎都泛着血气。

伊珏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直接骑马去了皇陵所属山脉脚下,与长平碰面时她彻夜未歇,仍旧穿着沉重的盔甲,明甲上刀痕箭簇的凹陷格外明显,由此可见一整夜的不太平。

“查出主谋了?”伊珏问。

长平“嗯”了一声,望着远处翠绿山脉走了神,过了片刻才道:

“我有时真的很厌恶人类。”

事情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加入“执灯”的修行者除了妖也有人,道士、和尚、方士、术士……寿命短暂的人类借着“执灯”的力量修行,却修行不够,生老病死不得超脱,便打上了“执灯”里同僚的主意,那些单纯的小精怪们哪里是这些复杂人心的对手,被杀死后一身血肉都成了贪婪人心的祭品,连妖丹都被炼化吞服,成为他们延长岁寿的天财地宝——只是开始。

有贪婪的人自然也有贪婪的妖,沆瀣一气让更多受难者受难,并上下遮掩,蒙蔽天听。

可亏心事做多了是要遭雷劈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修行者,一生善恶都有天在看,为了躲开清算,先诈死从日光下消失,为了遮掩天机转移罪孽,他们便想了个主意——皇陵。

昌隆国运旺盛到连气运都要凝聚成龙,本就能替他们挡厄掩天机,皇陵是龙脉兴盛之地,上方众位陛下死后也成了他们的保护者。

于是皇陵底下就成了污浊蔓延之地。

其中不乏权高位重之人参与其中,替他们遮掩痕迹。

只需许出些微好处,修行者的好处比俗世金银好用的多,毕竟一张折纸就能悄无声息地让厌恶的人消失。

伊珏与长平的愤懑截然相反,好奇地问:

“这山洞是穿山甲开的么?还活着?”

“粗审了一遍,是有一只穿山甲妖,很早就被杀了。”

他的平静令人侧目,仍旧挂着:

“所以我说祖坟出问题了,你还不肯信。”

长平说:“你一点都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伊珏道:“你会放过他们?”

长平立刻道:“自然不会。”

“你再生气,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他们杀干净,除此之外你还能做甚?”伊珏说:“你我都是无能之辈,做能做的事,求一个问心无愧。”

长平顿了顿,缓缓地道:

“我有愧。我也杀不干净。”

伊珏没说话。

太阳东升西落,日月每日轮转,生命寂灭新生,犯同样的错,做大同小异的恶……这片土地上并无新事。

人类寿命太短,想要的太多,所以总是一步错步步错,常常意识到错误发生时,连修正的时间都没有就死了。

谁也逃不出这个循环。

伊珏轻声说:

“告诉他们事实,去留让他们自己选,或者直接解散‘执灯’。”

任何生灵,善意都不应被辜负,与生俱来的信任不应当被摧毁。

长平又陷入沉默。

她仿佛一瞬间苍老起来,微微塌着肩,似不堪重负的虚弱。

许久,在伊珏的耐心彻底消失前,她说:

“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