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渊神宫中:
项弦在王座附近转了一圈,看见王座后有一尊神像,便在神像前长身而立,嘴唇微动。
阿黄:“你在拜神?”
项弦:“你是不是想说‘现在是拜神的时候吗’?”
阿黄:“你知道她是谁?”
项弦:“不知道。”
阿黄:“那你还拜什么!还不快找路出去?!”
项弦转了两圈,实在没办法,捡了根掉在地上的箭杆,去戳那噬尸魔花,每当他靠近少许,那些花就会隐隐预备,随时要张开大口朝他猛地袭来。但他始终站在安全距离外,观察这些花朵,时不时戳它们几下,看这些花无可奈何的模样。
“算了,你实在太闲的话,还是去睡觉,”阿黄说,“别在这儿胡搞。”
项弦:“我正在想办法,耐心。你看,这花不长脚,不会追过来吃咱们的。”
项弦又走到另一朵食尸花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朝阿黄介绍道:“你看,这位花兄,方才吃了他们的手下,正在消化。”
那朵食尸花的花苞蠕动不休,似乎还没完全消化掉吃下的战死尸鬼。
“你说我如果救了他,他会帮咱们的忙么?”项弦尝试着戳了几下花苞,食尸花没有任何反应,兴许是刚吃下一个,没有兴趣再进食。
阿黄没有回答,疑惑地看着它。
项弦用手扒开外围的花瓣,说:“如果师父还在,看见这玩意儿,一定会很喜欢。”
花苞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他还活着。”阿黄说。
“注意,”项弦边掰花瓣边说,“这是一只战死尸鬼,确切地说,他已经死很久了。”
阿黄:“死了还要遭受折磨,当真痛苦。”
项弦:“也不一定,我怎么听里头这呻吟声,兴许还很受用呢。”
阿黄:“…………”
项弦成功地将那被消化到一半的战死尸鬼放了出来,那倒霉的家伙身上全是黏液。
“哎,你还好吗?”项弦蹲在地上问。
“当心!”阿黄道。
花苞被打开后顿时大怒,朝着项弦猛地扑来,阿黄挥出翅膀一扇,一片火红色的羽毛掠去,掉进了花苞中,引发小范围火焰爆破,食尸花的花蕊遭受攻击,顿时重重卷起,收拢起来。
那被吞噬的战死尸鬼的身躯仍然完好,兴许是被吃进去的时间不长,也或者说,项弦本来就分不清他们身上哪些是天然腐烂而缺失,哪些刚被消化掉。
总之,他似乎还能行动。
将领在地上不住挣扎爬行,项弦揪着他的一手,将他拖到一个水池边,扔了进去。
项弦手上全是黏液,顺便洗了下手。
“谢谢你。”将领从水中爬了出来。
“不客气,”项弦在旁思考,手指做了个动作,“来点实际的报答?”
“什么?”将领抬起头,双目浑浊发白,看着项弦。项弦只觉得这一族实在太奇怪了,当初跟着师父沈括时,从未研究过如此生僻的品种,也没有机会研究。若非当下情况危急,项弦说不得要好好与他聊一聊。
“我救了你的性命,”项弦说,“不想办法报恩么?”
将领叹了一声,勉强站起,一瘸一拐地从项弦身边离开。
项弦跟在他身后:“去哪儿,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前名唤王宗仕。”那将领疲惫地说。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儿么?”项弦见他来到一口石棺前,爬进去径直躺下了。
“外界有一个符文通往此处,只有鬼族才能出入。”王宗仕答道,“你不是鬼族,不能通过冥火传送,出不去,死心罢。”
项弦打量这名唤王宗仕的战死尸鬼,见他穿着古时的铠甲,手臂有黑色的布条,躺进石棺中时,里头泛起幽蓝色,似乎在修补他破损的身躯。
“此处与地脉相连。”项弦查看地底,注意到地渊神宫建立在了地脉上,汲取力量,所以尸鬼们的石棺,也许有修复之用?
“你也不想死,对吧。”项弦坐在另一口石棺上,朝他说道。
“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王宗仕闭上双眼,说,“把盖子替我盖上。”
项弦:“你当真想为刘先生卖命?”
王宗仕:“我们违抗不了他的命令,他手中有大司命之笛。”
项弦说:“只要我偷到他的大司命之笛,你就自由了罢?”
“偷来你也用不了,”王宗仕说,“你不是本族,无法指挥军队。”
“真麻烦啊。”项弦眉头深锁,说,“那刘先生回来以后,你又怎么办?不除掉他,他依旧会折磨你。”
王宗仕:“凉拌。快,盖上,谢谢。”
项弦只得好人做到底,为他推上了盖子,答道:“不客气。”
棺盖推上的一刻,地渊神宫中涌起了滔天黑气,阿黄迅速飞走,找地方躲避。重重黑气冲向王座正中,幻化出刘先生的身躯,与此同时,地宫内数万石棺内纷纷闪光,败退的战死尸鬼们再次从棺中爬出。
黑气爆散,刘先生显形,缓慢喘息,望向项弦。
“你受伤了,”项弦说,“要不先……”
刘先生当即做了个手势,项弦顿时大喊一声,凌空被一股巨力拖了起来,他的身体上,脖颈处、手腕与脚踝处的镣铐泛光,重重叠叠,延伸向神宫内的四面八方,就这样将他吊在了半空中。
“喂,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啊!”项弦呈大字形被吊了起来,背朝刘先生,想转头看,身体却被系得极紧。
再下一刻,刘先生起身,伸手于空中抹过,地宫正中央的洞壁处闪烁出黑色的符文,魔气滚滚,凝聚为一把黑暗的长矛,指向项弦的胸膛正中央。
“你的兄弟正在赶来救你的路上,”刘先生沉声道,“稍后当他们开启神宫的大门,这把魔矛就会落下,送你一程。让我们看看,他们还有多久能到罢。”
库车峡谷外,天气放晴。
潮生回头看黑压压的近五万战死尸鬼将士,大多衣衫褴褛,露出了骨骼,偶有唐时百夫长装扮的战死尸鬼还算齐整,大多战甲都惨不忍睹,更有许多骸骨连铠甲都不穿,只有几块烂布挂在了身上。
萧琨转身朝向战死尸鬼的大军,沉默片刻,双膝跪地,朝他们拜了三拜。
大军没有任何动静。
萧琨道:“我受景将军之命前来,本不应打扰各位袍泽安眠,但实在没有办法。”
潮生倒不如何惧怕这些活死人,只是因为死亡的气息太浓重了,与他的本性相冲,让他遭到压制很不舒服。
郑庸道:“咱们现在进去么?”
萧琨点头,说:“先得给各位作个标记。”
说着,萧琨手持拨浪鼓,又是“咚”的一声,大军得到讯号,整齐划一地开始寻找破布,撕下,分开,纷纷系在了手臂的位置上。如是,不到一炷香时分,萧琨麾下的战死尸鬼军队已全部佩戴上了白色的布条。
“这样就能区分敌我了。”萧琨答道,继而又尝试着发动应声虫,问:“项弦?你还听得见么?”
应声虫没有任何回答。
“我们出发来救你了。”
萧琨道,继而翻身上马,手持拨浪鼓,“咚”一声震响,大军朝着库车峡谷涌入。
项弦被系在半空中,手腕袖口处的应声虫短暂发出光芒,却只一闪即逝。
“有句老话,叫‘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发这么大火?”
刘先生起身,项弦马上不说话了。
刘先生开始布设一个法阵,黑气涌起,所有的食尸花张开了花瓣,内里绽放出黑色的气团,围绕着法阵中央旋转,融合为一枚巨大的黑色火球。
与此同时,刘先生以手中横笛吹奏出几个音节,战死尸鬼部下们便换剑为弓,跃上高处的岩隙,挽弓搭箭,朝向地宫的入口处。
这么一支听指挥的大军,不用补给,日以继夜不知疲困,换作在凡人手中,什么辽、宋、金,想必都不是对手……项弦被吊在空中,手脚张开,一时忍不住走了神。
不对,待会儿该怎么办?项弦心道,潮生来了吗?如果有潮生在,就不用怕被戳死,只要撑得片刻,以潮生的法力,足够将自己救活。
前提是别被那魔矛一式爆了心脏。项弦努力地朝左边倾身,看着那指向自己的长矛,猜测它的落点,期望在最终落下之时能避开少许,保住自己的心脉。
地宫内始终一片寂静,刘先生高居于王座上,等待着萧琨与其麾下大军的到来。
时间逐渐流逝,项弦又试图转头看,寻找阿黄的下落,阿黄藏身于一处极不显眼的岩石凸起上,紧张得浑身羽毛张开。
此时,地宫正中央的符文亮起了光,刘先生依旧保持着那姿势。
魔矛随着通行符文的亮起,朝项弦缓慢逼近。
“是这儿?”萧琨与众人站在山崖前,面朝那巨大的符文。
“是……是的。”郑庸擦了一把汗,问,“您确定要打开吗?刘先生兴许就等在里头。”
萧琨抬起手,凌空朝向符文,他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必然是个陷阱。
“项弦?”萧琨沉吟片刻,而后朝向领上的蜻蜓应声虫,说道,“你能听见吗?”
地宫内,项弦袖口上的凤蝶发出淡光,即使他没有使用应声虫,也能透过符文,听见山体外的声音。
项弦色变道:“先别进来!”
刘先生离开王座,走到台阶上,一手按住了其中的锁链,项弦脖颈上的环扣顿时收拢,令他无法再发出声音。
而就在此时,地宫内的某一口石棺发出了极淡的光芒,随之一闪。
刘先生转向发光之处,石棺实在太多了,一时竟无法分辨传送的闪光在何处。
符文缓慢亮起,即将打开,魔矛的气焰则旋转席卷,朝向项弦的胸膛嗡嗡震荡,只待符文完全打开,就要刺穿他的身躯。
项弦奋力挣扎。
刘先生面无表情,举起手中的大司命之笛,正要下令之时,角落中的某口石棺盖轰然被推开,一道蓝光疾射而出!
刘先生当即抽身后退,从石棺中冲出的竟是萧琨!
萧琨抽刀,人与刀合,一道弧光飞掠,将王座斩成了两半,刘先生闪避的刹那喝道:“死罢!”
符文爆发,地渊神宫的大门被打开,巨猿怒吼一声,载着潮生朝地宫内冲了进来!
潮生释放法力,绿光轰然洞开,照得幽暗地宫内大亮,刘先生当即回手,发动法阵,两人的法力对冲。
魔矛喷发出万丈黑火,呼啸着轰然朝项弦疾射而下!
项弦:“萧琨!”
萧琨一击不得,抽身跃上高处,在空中转身,顷刻间出现在了项弦面前,弃刀,双手回拢,朝向那魔矛,悍然以空手接住了魔矛的惊天一式!
萧琨撞向项弦的身体,背脊抵住他的胸膛,两人同时抵挡着魔矛的冲击。萧琨双手绽放法力的强光,手上鲜血迸发,身体被魔矛的强大冲击推得近乎完全抵入项弦的身躯,魔矛爆发出轰鸣,距离他的胸膛越来越近,三寸、两寸、一寸……
魔矛势不可挡,萧琨的胸口被刺穿,鲜血迸发。
“别……管我了。”项弦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与手脚都要被扯断了,艰难道。
“来不及了,”萧琨的声音却十分冷静,“咱俩要被串在一起了。”
项弦睁大双眼,注视自己身前的萧琨,他们的身体是如此贴近,对方的心跳猛烈地传递着,犹如形成了奇异的共振。
项弦感觉到了胸膛前那股温热的液体——那是萧琨的血!魔矛刺穿了萧琨的身体,血液涌出,浸润了他的身前,鲜血令项弦的外袍湿透,覆没了武袍之下的身体,血液顺着他的胸膛、腹部漫开,近乎浸润了他的全身。
那股温热的血流带着萧琨的体温,淌过项弦的肌肉,沿着他的大腿流淌而下。
项弦有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震颤,他的嘴唇不住发抖,想大喊,却无法出声。
他的心就像被死死地揪住了,仿佛有一道光浸润他的魂魄,在浩瀚的意识里涌起了诸多澎湃的猛烈情感。
“对不起……兄弟……下辈子见。”项弦艰难地说。
“我来……找你。”萧琨断断续续道。
阿黄蓦然冲来,释放火焰,双爪猛地揪住魔矛,朝反方向奋力拉扯。
斛律光大喊,从旁冲来,踏足石棺跃上高处,抓住了那把魔矛,心灯的光轰然绽放,项弦登时震惊了。
斛律光踩在萧琨身上借力,竭尽全力,拉动魔矛,魔矛竟被一寸一寸地拔出。
“放开!”萧琨大喝,趁着压力减轻的刹那,两手松开魔矛,同时召回唐刀,借助血祭幽火,以二刀席卷之势,来了一式旋流乱舞!
斛律光刹那躲开,双刀乱舞登时将捆缚项弦的锁链与魔矛同时斩断,魔矛在空中爆破,将三人同时摧开。
项弦终于得回自由,一把将萧琨搂在怀里,两人被爆破摧飞,一头撞向洞壁角落。
潮生则竭尽全力,推动青木之力,浑身强光爆发,连带着巨猿亦毛发张开,双目焕射出绿光。
阿黄腾空而起,长鸣一声,聚集起烈火,冲向高台正中。
第二轮法力失衡的爆炸横飞扩散,地宫内一片漆黑,萧琨在黑暗里喘息,项弦半抱着他。
项弦:“萧琨!”
萧琨一口血喷了项弦满身。
“当心!”项弦又把他抱起,两人避开妖花。
萧琨的胸膛处,被魔矛刺穿的伤口仍在出血,项弦将他放倒在地,脱下外袍几下拢起,用力按在他胸膛上的伤口处。
萧琨睁大双眼,眼中光芒缓慢消失:“我……来生……”
项弦喝道:“别死!萧琨!别死啊——!潮生!潮生!”
但萧琨坐了起来,伤口开始愈合。
他咳了两声,抬手拍了拍项弦的脸。
项弦:“……”
“只要别被心灯灼烧,”萧琨说,“我是不会死的,你忘了我是半妖?”
项弦:“……………………”
项弦被吓得够呛,坐在地上,半晌不发一语。萧琨本以为项弦要发怒,说道:“你吓我一次,我也吓你……”
萧琨本想说“咱俩扯平”,然而项弦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红了眼眶,笑了起来,猛地紧紧抱住了萧琨。
洞穴开始坍塌,到处都是混战的战死尸鬼。
“智慧剑呢?”项弦与萧琨分开,问,“刘先生去了哪儿?”
“你不能用法力。”萧琨摇摇晃晃地站起,伤口虽已愈合,重伤后却仍需调息,说,“稍待片刻,我去解决他……我看看?”
萧琨按着项弦肩膀,端详他脖上的颈圈,设法拉扯。
“别废话,快,”项弦道,“只要有剑……”
萧琨只得将智慧剑交还予他,此时刘先生再次出现,在高台中央吟唱着奇异的音节。
“不行就马上收手。”萧琨说。
他几次提起法力,胸膛却依旧剧痛,只得一手按着洞壁,缓慢喘息。
白猿出现了,它嘶吼着冲进战死尸鬼战阵中,浑不惧诸多长矛与横飞的箭矢,抓起什么便朝敌人扔去。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己方的战死尸鬼跟随在白猿身后,借助这巨大肉盾的掩护,冲进了地渊神宫。
刘先生顾不得再奏大司命笛,两手聚拢黑色光球,正要发出法炮时,潮生横持绿枝,几步沿着巨猿背脊冲上它头顶,大喊一声,以绿枝朝向刘先生。
地渊神宫内,所有噬尸花同时暴涨,死亡之花竟是受昆仑神力驱使,铺天盖地涌来,朝着刘先生爆射!
项弦按着萧琨肩膀,将他推到隐蔽处,示意在这里等,转身朝向高台上的刘先生。刘先生的法术业已完成,地宫中尽是横飞的黑火流星,朝着海潮般的战死尸鬼坠下,每击中一名战死尸鬼,尸鬼的身躯便随之暴涨,犹如死亡的怪物,四处冲杀。
黑火的洪流中,一道金光绽放,智慧剑出鞘!
项弦的颈圈、手铐与脚镣在智慧剑的悍然力量之下尽数崩开,散向四方。
金光爆射,从地宫洞口投出,霎时摧毁了入口,卷起,将战死尸鬼抛向了地宫外。
刘先生猛然退后,金光随即而至。
项弦浑身金火迸射,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残影,穷追不舍。下一刻刘先生投入了战死尸鬼的大阵中,项弦则光芒万丈,犹如摧枯拉朽般疾射进了敌阵。
不动明王绽放出的金光刺入黑潮,如烈阳融雪,所过之处战死尸鬼尽数逃离。刘先生不再恋战,化作一团魔气,轰然冲出了地宫的缺口。
金光从库车峡谷内爆发,汇聚为一股疾射向天际,刘先生刷然逃离,就此消失。
“胆小鬼!”潮生愤怒地大喊道。
项弦手持智慧剑,悬浮于库车峡谷高空中,双目金火收敛,渐渐淡去。
项弦陡然回神,金火消失,意识涣散,从高处一头坠落。
萧琨早有准备,几下纵跃,掠过空中,接住了坠落的项弦。
乌英纵、潮生与斛律光追出高崖,夕阳似血,那道滚滚魔气脱离,朝着东面的天空飞去。
“看样子你们已经打完了。”景翩歌的声音响起,他孤身一人来到悬崖前,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了曾经归于他执掌的地渊神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