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大板, 以谭二现在的身子骨如何吃得消?就算一顿板子下来能够不死,可也要受重伤休养好一阵子,将来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
他这一条命活到今日不足惜, 可青筠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谭二怎么忍心。
“还请贵妃娘娘饶命!请贵妃饶命!给奴才一个彻查此事的机会,奴才一定给娘娘一个答复!”谭二的身子匍匐在地,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 他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血从额上的伤口渗出来, 如同一直狰狞的蜈蚣,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只想乞求贵妃高抬贵手,能够稍稍手下留情,可元贵妃今日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心慈手软了。
看着谭二凄惨的模样, 她也只是偏过头,生硬地吩咐道:“拖下去。”
瑶华宫值守的太监们立刻上前将谭二拖到庭院内, 他瘦嶙嶙的身躯挣扎着在地上被拖行, 犹如一片任人切割的破布。院中的长条凳早已架好,三指粗的庭棍一下下打在肉和骨的身上,发出令人不忍耳闻的闷响。
瑶华宫的宫人个个眼底惊骇, 不敢抬头看,谭二只求饶了几下,很快就被打得没了声响。行刑的太监连忙过去一检查,人已经昏死过去, 下肢早已血肉模糊,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粘稠,血和布料连成了一整片。
元贵妃和聂贵嫔也担心真的出了人命,匆忙出来瞧了一眼, 可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场面血腥的很,令人浑身不适,便随意摆了摆手:“将他拖回内侍省去,也好叫人知道在后宫不谨慎些做事是不成的。谭二受罚后怕是不成了,内侍省少监一职从此就由曹鑫领着,叫他好好替本宫效力。”
“今日之事本宫明天自会去告知皇后,你们只管照办,如有敢阻拦的,便和谭二一个下场。”
底下的太监们不敢耽误功夫,找出担架把谭公公往上一搁,连夜抬回了内侍省。
内侍省这会儿才安静下来,只剩几个值守的在里头候着。小福子不放心谭公公,正坐在门槛上犯瞌睡,谁知脚步声传来把他惊醒,等人散去,他定睛一看竟是谭公公在地上躺着。
“公公!”
这一路上鲜血滴答滴答,从内侍省门前不知延伸了多远,小福子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去看谭公公怎么样了,一探鼻息,他已经只有游丝一线的气息,满身是血不省人事。
小福子抱着谭公公微凉的身子哭着喊着:“快来人!快去请个太医来!”
这一声惊醒了内侍省已经下夜的其余宫人,见是谭公公,连忙七手八脚把他抬到里屋,又派了机灵的去太医署请能帮忙的太医来。
谭公公为人和善,向来最疼小辈的,他在内侍省颇有威信,底下的人不少都很崇敬他,如今见他这般模样,小福子连同几个关系好的小太监都心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伏在谭公公床头恨恨道:“一定是贵妃命人打的,公公刚才就只去了瑶华宫!”
“贵妃初掌内侍省的事就如此作践咱们底下人,将来还能有咱们好日子过吗?什么贵妃仁慈,分明都是骗人的假话!”
小福子哭了半晌,前去请太医的小太监也灰溜溜的回来了,眼眶红红的,显然才哭过:“太医署闭门不开,说是太医们要伺候着皇后娘娘的胎没空理咱们……可谭公公伤得这么重,若寻不来个太医诊治……我怕……我怕他撑不过今晚。”
性命攸关,小福子思来想去,暗暗下定了决心:“你们在这看好谭公公,我这就去请桑姑姑,桑姑姑是御前的红人,她一定有办法!”
夜色沉沉,天幕漆黑如墨,未见几颗星辰。陛下从勤政殿结束一天的政务回到太极殿,桑青筠也终于可以回到属于她的下房好好歇息。
不知是不是长日劳累的缘故,今天她总觉得心慌手抖,人也不太有精神。
洗了把脸,连头上的素钗和绢花都没来得及卸,她刚拿起巾子准备擦脸,伺候她这间屋子的小宫女蔓姬便急匆匆跑了过来,满脸的急色:“姑姑!不好了姑姑!”
蔓姬显然是才歇下就被人拉起来了,可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
桑青筠不明所以,温声上前安抚她:“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咱们一起解决。”
谁知蔓姬急急忙忙拉着桑青筠就往外走,急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谭公公!是谭公公出事了!”
话音一落,桑青筠手中的巾子瞬间掉落在地。她心猛地被攥起来,声音也颤得不像话:“谭公公出什么事了?”
她来不及再整理仪容,拉着蔓姬便往前走,屋门口放着的灯笼还没熄灭,在晚风中摇摇晃晃。
蔓姬原本一听到消息就吓得六魂无主,这会儿看着桑青筠,总算定了定神,赶紧把小福子传达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听完前因后果,桑青筠的手都已经抖了起来。
内侍省是后宫重地,谭公公一个少监要请太医,平时怎么可能没人来!定是因为贵妃有交代,存心要拿公公的安危来立威!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急,桑青筠用指甲死命掐着掌心命令自己立刻清醒过来,第一时间先提着灯笼去了太医署,以期凭着自己在御前的几分脸面请一位太医出来。
只是没想到无论如何好说歹说,就连她也吃了个闭门羹,说今日没有多的太医可调动,余下的都得候着皇后娘娘的胎像,凭谁来了都不管用,还请姑姑体谅他们的难处。
连她的面子都不管用,难道贵妃是真的打定主意谭公公的命吗?
桑青筠实在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来的这么突然。
谭公公为人清廉、和善,不管对宫中的宫女还是太监,一律能帮就帮,是个极有德行的人。他这些年在宫中树敌虽多,可崇敬之人也多,她从不曾想过已经身担要职的公公会有今日之祸。
他对内侍省的活计素来认真,每次去看望,不是在忙着宫中的事就是在看账簿,账簿怎么可能好端端就出了错!
如果不是贵妃为了和皇后争权打擂台故意弄出事端,这才拿了谭公公当筏子,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信谭公公会是这样的人。
贵妃和皇后斗法,随便一个念头都能让底下的人遭殃。谭公公危在旦夕,可她竟然连请个太医都做不到。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派一位太医来吧!求求您们!”
桑青筠使劲敲打太医署的门,哭着乞求他们能派一个太医来,哪怕是最低阶的太医也好,可太医署的门依旧牢牢紧闭着,连半分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她的身子缓缓跌坐在太医署门前,无力的绝望感几乎要把她淹没。
不管在御前她曾经多么风光,多少人争抢着笼络,可在这一刻,她深深切切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没有权势地位,她在宫中就是可以任人拿捏的奴仆,不管是什么地位的奴仆,结果都是一样的。
贵妃的一句话都能轻易觉得一个人的生死,她自负清高,却连公公的命都救不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什么不愿涉险,什么明哲保身,即便她们存着安分守己的意思,可身在局中,一切根本就是身不由己!
桑青筠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
谭公公此刻危在旦夕,她唯一的亲人的性命就在她的手中,在这一刻,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事到如今,她唯有最后一线希望在自己手中,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桑青筠重新站起来抹了把眼泪,从太医署一路飞奔,一刻也不停的来到了太极殿前。门前值守的人见是她来了十分惊讶,却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有要事便将她放了进去。
陛下信赖她,御前的人都知道,总不好真的耽误了要事。
桑青筠直奔上玉阶,顾不得衣衫凌乱,发钗歪斜,更顾不得这会不会是杀头的死罪,噗通一声跪在了太极殿门前:“奴婢求陛下开恩,奴婢求陛下开恩——!”
太极殿地势高,如此半夜高声,桑青筠的声音在寂静之中重重回响,听得格外分明。
谢言珩此刻刚刚吹灯尚未入睡,谁知会在此刻听到桑青筠的声音。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过来?
如此痛彻心扉的请求,如此大胆荒诞的举动,完全不符合从前的桑青筠的所作所为。
但她从不求他,谢言珩不会视若无睹。
他即刻披衣起身,朝着门前叫了声“传”。
桑青筠很快进到殿内来,一见到他便跪在地上,满脸的泪痕:“陛下,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该深夜叨扰了陛下歇息。可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求您为奴婢指一位太医吧,人命关天,奴婢求您了!”
不施脂粉、发髻散乱,她双眼通红,眼泪一串串的落,能逼的桑青筠到今日这地步,可见她的确遇到了非同一般的难处。
御前女官的分量他知道,宫中人人都想攀附的香饽饽,怎么会到今日这一步?
他无意在此刻问询她的缘由,只吩咐戴铮进来,淡淡道:“今日宫中值守的太医是谁?去找最好的,跟着她。”
说罢,他起身欲回内殿,又似不放心地吩咐了句:“去取件朕的外袍给她,若还需要什么,朕都允。”
桑青筠感激涕零,伏在地上不住地谢恩,只恨不得将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夜流尽了。
这三年她说过很多次谢恩,可从未有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将他当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般感激:“奴婢多谢陛下隆恩,奴婢此生定做牛做马侍奉陛下,无怨无悔!”
三个重重的响头磕罢,桑青筠疾步离开太极殿,戴铮忙跟在后头,吩咐着底下的人去将太医请过来。
等她趁夜带着太医赶到内侍省的时候,小福子等人都在谭公公床边守着,见桑姑姑带着太医到了,顿时眼中泛起泪花:“快!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桑青筠急忙伏在谭公公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小福子等人将蜡烛点的亮亮的,好让太医能够看清楚谭公公的伤势。
也是这些光亮,让桑青筠也看清了谭公公如今的样子。
他的头发本就花白了,人也干瘦,如今腰下被打得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瞬身都凉凉的,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永远的离她而去。
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谭公公在她眼中就是自己的父亲,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她怎能不心疼?
天知道她有多想带着谭公公永远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可为何偏偏不遂人愿,要让他年纪这么大还要受这种苦。
贵妃……
她原本以为她也是个可怜人,身在后宫这个大染缸里,不论是谁都会身不由己,不管是再良善的天性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可不管贵妃和皇后如何斗法她都不会掺和,贵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谭公公这里来。他在后宫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循规蹈矩不曾害过一人,却硬生生把他打成这般模样。
纵然桑青筠再会做缩头乌龟,再想要明哲保身,也是有限度的。
今日之痛,她绝不会这般轻易放过。
看着谭公公紧闭双眼的模样,桑青筠猩红的眼中逐渐漫上寒意,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恨是这种滋味。
她恨不得让贵妃也尝尝和谭公公今日一样的苦,恨不得现在奄奄一息的人是她。
若公公真的有个万一,她一定会让贵妃付出比今日惨痛千百倍的代价。
这会儿给谭公公看伤的太医是太医署最资历深厚的周太医,他刚刚把好脉息,正在给谭公公敷上止血的药粉。
他们原本的得了贵妃的嘱咐不会多管闲事,不曾想这位御前女官如此有本事,不仅深夜惊动了陛下,还能引得陛下为她出手救人。
只瞧她身上松松垮垮披着陛下的外袍,便知她在陛下心中的身份不一般,幸好今日还是过来看诊了,否则来日得罪她,岂非要被记恨上。
后宫这么多主子娘娘,都没见哪个能有她这份本事。只是不知这公公究竟是她什么人,瞧起来情谊实在不一般。
等伤势细细处置好,周太医才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桑姑娘,这位公公的外伤虽重,好在并不是致命伤,如今虽然看起来性命垂危,但是我已经让他含住了吊命的参片,只止住血,再按时服药、换药,想来将养个一两个月也能好。”
“陛下已经下了吩咐,你只要有需要便尽管来请,我一定会尽力将这位公公医治好。”
桑青筠提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顿时缓缓地沉了下去,她感激涕零,哽咽道:“有周太医妙手回春,我义父的病情就全靠您了。”
“医者本分而已,”周太医这才知道她们二人的关系,难怪她会如此紧张,如此一来,他更得格外上心了,“今夜还需要再仔细观察,且病人需要静养,我的建议是身边只留下一两个照顾的人即可,人多了难免耽误养病。”
桑青筠连连道谢,接过药粉和药方后,戴铮好生送人出去,屋子里也只剩小福子和桑青筠两个人。
谭公公身子虚弱,此时正是需要人寸步不离守着的时候,桑青筠打定主意要留下,不然她实在不放心。
可小福子却知道里头的厉害关系,低声道:“姑姑,你今夜是求了陛下的恩典来的,明日一早还得回去当值,如何能在这守一夜?且不说你是个姑娘家,又是陛下身边的人,若真的在这一夜而耽误了伺候陛下,那陛下今夜赐予你的恩典又算什么?”
“你今夜为了谭公公的事冒死求见陛下,这事明天肯定瞒不住,到时候贵妃知道了如何看待你?她要拿公公树立威严,你却去求陛下打了她的脸,您势单力薄,若再没陛下这个靠山,公公到时候是好了,你又如何是好?”
“你若信得过我,我小福子就在这守上一夜,公公从前待我的好我都记得,绝不让公公有分毫闪失。”
小福子年纪虽小,却是个好的,桑青筠看着他一时久久无言。
他一字一句都说在点子上,谭公公受难,说到底是因为贵妃的缘故,她若不能好好活着,抵抗住贵妃的雷霆之怒,自己和谭公公都会性命难保。
她该回御前去,回到陛下身边去。
那儿才是唯一能给她庇护的地方。
桑青筠的手抚上身上矜贵的外衣,浑身都在发颤。可她没别的路可走,她得好好活着,更不能让谭公公再次遇险。
“我信你,小福子。”
“你一定要把谭公公看好了,等他醒了立刻告知我,不然我寝食难安。”
小福子接过灯笼把桑青筠好好的送出去,轻声道:“快回吧姑姑,有咱们陪着公公,公公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桑青筠含泪重重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内侍省,步履匆匆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等回到御三殿的范围,戴铮已经在此等候了,低声说:“回来了就好,陛下还没歇呢,说你若是安顿好了就过去回话。”
说完,戴铮顿了顿:“陛下还是疼你的。”
桑青筠垂眸停住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多谢大监等我。陛下的好,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一日不敢忘怀。”
她抬手从身上取下陛下的外衣,将它在手中好好的叠整齐,双手捧起。
一步步登上玉阶面见陛下的路明明不远,她却觉得格外漫长,明明方才飞奔而来求旨意的时候如此不顾一切,可一想到过去、未来,永远都无法回头的决定,此时此刻她的脚步就像有千斤重。
但她从很早之前就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馈赠,所有的给予都早已明码标价,每个人都逃不开。
窗外人影绰绰,谢言珩坐在床沿等着她回来,夜深人静,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明晰。
由远及近的脚步缓缓传来,他淡淡抬眸看过去,她似是在来的时候已经整理了一番仪容,这会儿看起来比方才求情的时候好上许多。
他看着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将衣衫搁在了跟前,然后抬起纤细的下颌,双眼甚至不敢直视他,手却在颤巍巍地解自己身上的纽扣。
一颗,两颗,再往下,莹白的肌肤就在眼前。
他听到她说:“陛下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奴婢唯有一具躯体可供陛下享用,还请陛下不嫌奴婢卑贱,容奴婢略略报答一二。”
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模样,谢言珩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她究竟——
把他当成了什么?
谢言珩合上眼,嗓音顿时冷了下来:“桑青筠,穿上你的衣服。”
“朕不需要你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