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上, 精美宽敞的御舟载着谢言珩和桑青筠一行人往蓬莱岛的方向去,小舟悠悠,船桨漾开的层层水波离岸边越来越远。
这艘御船是太液池上最豪华也是最大的一艘, 足足有两层高,上下两层都能容纳人行走,四角梁皆挂了薄纱, 顺水前行时有粼粼微光,十分风雅。
桑青筠和谢言珩没上第二层, 只让宫人将第一层的轻纱全都绑起,视野倏地开阔,冰凉的湖水就在跟前。
她从湖里掬起一捧水,看着清澈透凉的水从指缝里溜走,温声问:“陛下怎么方才怎么不问问万充衣来不来?您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嫔妾, 就不怕其他嫔妃吃醋吗?”
谢言珩懒散地靠在身后看她玩水:“桑青筠。”
“你这是明知故问。”
他手中拿了把玉骨折扇把玩,有一搭没一搭的:“你还在朕身边做女官的时候, 朕就摆明了偏心你, 你看不出来?”
桑青筠捧着水玩儿的动作稍顿,白玉无瑕的侧脸霎时染上一抹浅淡的绯色:“嫔妾当时一心侍奉陛下,只以为是陛下赏赐嫔妾忠心的恩典, 旁的并未看出。”
手中的折扇被一把合上,谢言珩说:“当真看不出?”
“朕倒是看出你最擅装傻,三年如一日。”
说起装傻,这本是帝妃二人间的情趣, 可不知怎么, 桑青筠却没来由的想起以前,鼻尖骤然酸涩起来。
她想起自己为了明哲保身如何在后宫装傻充愣,想起自己为了获得自由如何忍气吞声在各位妃嫔间周旋, 也想起谭公公,想起他慈祥的笑脸。
他总是那样挂念着她,怕她受委屈,怕她过不好。她亲手缝制的护膝入夏了根本用不上,可他还执拗的带进行宫里去,和小福子笑着说,这是青筠亲手做的。
桑青筠的眼中滚烫,这样温暖关切的话语,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算起来,其实谭公公也才走了一个月左右而已。
可她却觉得每一天都过得这么漫长,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谁一出生就会装傻充愣,谁又没有自己的愿景和心气儿?若不是没办法,谁喜欢卑躬屈膝含糊其词?
可就算她谨慎成这般模样,就算她想要的一切只是宫中这些大人物唾手可得的东西,她都得不到。
桑青筠咬紧牙关,眼泪不受控地一颗颗落下来,就连浸在湖水里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彻骨的凉。
谢言珩眉头一皱,径直将她揽入怀中,怕她掉进水里去:“怎么哭了。”
“朕说错话了?”
桑青筠伸手攥住他的衣襟,越哭越伤心,到最后甚至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起来。
她哭得可怜,眼角红,鼻尖也红,拼命扯住他衣襟的动作似海上溺水之人的唯一救赎,再没这么可怜了。
谢言珩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承认她哭得时候委实很美,梨花带雨不过如是,但他看在眼里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指腹轻柔抹去她眼角的热泪,谢言珩怕她伤心太过,缓了声音,“阿筠,告诉朕。”
“陛下,不是嫔妾非要装聋作哑……”桑青筠将头埋在他臂弯里,因为用力的哭泣,她甚至有些缺氧的颤抖,“是不得已……为了能安稳的活下去,为了不得罪任何人,嫔妾真的不得已。”
她仰起头,纤长白皙的脖颈弓起美丽的弧线:“嫔妾是没办法……”
“嗯,朕知道。”
其实谢言珩很清楚,在宫里为奴为婢,哪怕位置站得再高都不容易。但换句话说,宫里的任何一个人拿出来都不容易,无非是一级压着一级,各有各的苦,越是底层越苦。
御前三年她经历过的为难多了去了,他知道,她是十分能忍耐也很会开解自己的人,不至于因为他的一两句话就伤心至此。
这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定然还有别的原因,一个能直击她心底的原因。
这般想着,谢言珩忽的便想到了那日她深夜哭着来求自己。
是为了一个太监求医。
那晚他命周太医随她去医治,后来也大致了解前因后果,但他从未问过后续,也未曾在意过后宫中一个太监的生死。
他是一国之君,心中装了太多江山社稷,后宫的小人物成千上万,除了重要的人和事需要留意,余下的都该由皇后打理。
所以哪怕知道这个人与桑青筠关系匪浅,他也不曾多问,只要桑青筠要什么,他给便是。
可今日看她这般狼狈脆弱的模样,谢言珩恍然生了出了些悲悯和不忍。
他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如此在意,也好奇桑青筠的过去,好奇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
谢言珩第一次想要完整的了解桑青筠。
“阿筠,”他怀中抱着她,一贯清冷的嗓音此刻却是在哄人,“不哭了。”
“你瞧,蓬莱岛到了。”
蓬莱岛本就是太液池上特意开辟出的一块地方,风景不似宫中那般肃穆端庄,反而更显山清水秀,今日陛下要来避暑,上头特意命人收拾过,格外得干净整洁。
御舟缓缓停靠在码头,船身撞在岸边时,有两下剧烈的摇晃,桑青筠擦干眼泪要起身的动作一个不稳,再度跌回了谢言珩的怀里。
谢言珩似笑非笑:“阿筠舍不得朕?”
桑青筠眼角犹带泪痕,可此时也禁不住陛下的戏谑,缺氧致红的脸颊再度粉了几分:“陛下不正经。”
谢言珩低低一笑。
陛下和明淑仪言谈举止亲密,船上侍奉的宫人早就背过身去,低眉顺眼只当听不到。
可到底都是活生生的人,桑青筠也从这个位置经历过,自然知道她们表面看起来缄默不言像木头人,实则心中对一切都很清楚。
她方才失态,不光跌回陛下怀里,在水上行驶的时候还将陛下的衣襟扯了又扯,生生攥出了一团褶皱,当下稍稍偏过头,好听的嗓音细细柔柔:“嫔妾方才失仪,不慎将陛下的衣衫弄皱,还望陛下见谅。”
方才在他怀里哭了个痛快的胆子呢?醒了又装作若无其事来。
究竟是谁不正经。
谢言珩牵着她上岛,轻描淡写道:“爱妃有心,朕岂会怪罪。蓬莱岛一应事物本不如后宫周全,既如此,不如朕这件常服便由爱妃亲自来洗吧。”
亲手给陛下洗衣服?
桑青筠怔了瞬,还没细想,牵着她的大手又紧了紧,生怕她丢了似的。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连里衣也要嫔妃来洗吗?若洗不干净呢?”
谢言珩笑了声,又想起那日第一次得知她给自己洗贴身衣物时的怔然,存了心思逗她:“里衣又如何?羞了?”
身后的宫人们只远远的跟着,没跟的太近免得叨扰到陛下和明淑仪,所以此刻说话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
桑青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不是没碰过,怎么还这么羞。”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陛下堂堂九五之尊,怎么能说话如此孟浪?
这还是她心中那个清冷疏离,心思难测的陛下吗?
同他相处的越久越觉得,陛下才不是什么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什么山巅雪,什么水中月,都是欺骗外人的假象罢了。
分明是坏心眼,是饿鬼。
她是最老实的人了,总叫她在言语间难以招架。
桑青筠不肯服输地应下来:“嫔妾今晚给您洗干净就是了。”
从前她经常给自己洗衣裳,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更算不上什么粗活。
但谢言珩没打算真叫她干这些,不咸不淡的翻篇了:“还真打算洗?”
“仔细伤了手。”
话音甫落,大手包裹着的柔荑细微的动了动,桑青筠原本眼里的笑也敛去了几分。
她不知道陛下是不是介意。
介意她有一双不够完美的手。
虽说御前三年她不曾干过什么废手的活儿,可在进勤政殿做女官之前,她先是在尚宫局做最低等的粗使宫女,后面得了几位司簿典簿的赏识才慢慢提拔上去的。
所以她的这双手相对其余嫔妃的养尊处优、精心保养而言,就算日日涂膏子养着,也称得上粗糙了。
桑青筠并不介意自己的手,她不会否定自己来时的路。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陛下会不会在意。
方才在御舟上时,他那样耐心又温和的托举起她崩溃的瞬间,让她感激的同时也生出点不可明说的晦暗来。
陛下会一直这样待她好吗?
她到底不是出身名门世家,不是礼仪和见识都精心培养过的大家闺秀,若她的不完美之处暴露的越来越多,新鲜感过去后,陛下待她又会如何?
是渐渐忘怀,还是将来有更合心意的新人之后将她如宫中那些嫔妃一样忽视掉。
桑青筠不知道。
但她需要陛下在意她,一直在意她。
直到大仇得报为止。
她说:“嫔妾会好好养着手的。”
桑青筠停下脚步,仰起头看向他,画一般动人的眉眼潋滟生波:“您别嫌弃嫔妾,好不好?”
谢言珩的脚步倏然一停,在听到她的话时淡淡转头。
这叫他又想起以前她在御前的时候,也总是这般揣摩他的心意。
动不动就奴婢知错,时不时便奴婢省得。
但他其实什么都没说。
她总是如此小心的,谨慎的在他身边。
叫他很想强硬的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再揉碎她的纤腰,狠狠的欺负她,让她不许再说出这样有距离感的话来。
从前他总是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不会勉强她,也不会失了自己的身份。
但现在他不必忍。
“桑青筠,朕什么时候说过嫌弃你。”
谢言珩的个子比她高出不少,虽然她已经称得上高挑了,但在陛下跟前仍然显得小鸟依人。
他长臂一揽,她便整个被紧紧禁锢在了怀里,龙涎香的气息顿时四溢在鼻腔。
“你的手,朕碰的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