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姬把金钗重新装回锦匣里, 格外注意拿稳别再掉了,桑青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窍。
再晚点就到宫门下钥的时间了, 她没在原地停留太久,带着蔓姬和小福子继续前行,在路过凤仪宫的时候抬眸往里头看了一眼。
夜色浓郁, 弯月如钩。
本该是关门入寝的时候,凤仪宫此时却宫门大敞, 明亮如昼,里里外外都堆满了人。
方才听那个小药童说,皇后的问题并不算严重,可闹起来的架势却这么大。
到底是中宫的肚子要紧,谁知道里头怀着的是不是第二个嫡子呢?
从前宫里都说贵妃和皇后分庭抗礼, 皇后有嫡子都逊色贵妃一筹。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即使皇后肚子里没这个孩子都隐隐盖过贵妃, 贵妃将来的地位恐怕更是岌岌可危了。
说起来, 贵妃当初能够这么得势无非是倚仗两点,一,她有陛下的宠爱, 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不轻。二,她的母族是纪氏。
眼下最要紧的宠爱没了,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成了现在这样。
若她是贵妃,她也急。
若她……是贵妃……?
桑青筠眉眼一凛, 从锦匣里再度拿出了那支凤尾逐珠钗, 幽幽烛光下,上头的纹路依然清晰。
宫中并不仅仅只有皇后才能用凤尾的装饰。妃位以上可以在衣衫和发饰上使用,只是规则不一。
宫中服饰要求, 唯有皇后才能用九凤,但贵妃可用七凤,妃可用五凤。
凤尾逐珠——
而最珍贵的东珠,按着规矩只能给皇后使用。
贵妃厌恶极了皇后,近期又再度失宠,频频动怒,甚至身子抱恙,请了太医去看。
那就说明她的内心绝对不平静,甚至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对身子的损害便是一个证据。
换句话说,贵妃会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再产一子,从此压得她无翻身之地,那才无人会信。
察觉到这一点后,桑青筠猛然攥紧了手中的金钗。
难道贵妃已经对皇后做了什么,今日皇后动了胎气只是一个预兆?那么太妃是察觉了什么,但碍于身份并不打算插手?可若真是太妃知道了什么,又为何要提醒她呢?
这一个个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她需要好好捋清思绪。
凤仪宫门前耳目众多,桑青筠的步子只顿了一瞬便挪开了视线,加快速度走回了昭阳宫。
就算有疑心,她也不会告诉皇后。
对皇后,她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疑影。
这也是她对皇后并不太过亲近的原因。
这些年在宫里她把一切看在眼里,知道皇后的确贤德,性情也一板一眼。但最近开始,桑青筠总是看不透她。
她对皇后尊敬有之,更兼具她和皇后都盼着贵妃倒台,算是统一战线的人。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不会全然信任皇后。
谭公公的死还有很多谜题,她至今都不曾想明白。譬如那份难以复刻的账本是谁动的手脚,那毒药又到底是不是从离州而来。
这一系列的事看似合理,现在想来却有太多的巧合。
贵妃的确是杀人的刽子手,可她的刀从何而来,又不偏不倚地斩向了谭公公?
桑青筠没证据,也暂时没有想通皇后究竟是不是推手,但她觉得,皇后在这些事里扯得太干净,也太无辜。可偏生这么无辜的人因为此事占尽了好处,贵妃也如愿一错再错,在陛下心里落了不少影子。
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如风暴一般在脑海中肆虐,压得她胸口沉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可最艰难的是要从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讯息里抽丝剥茧,找到真相和最关键的信息,那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了。
不过,赵太妃的提醒对她而言是个机会。若事情真的如她猜测这般,她或许能在中间做点什么。
回到昭阳宫的时候,服了药的宫人们已经好转多了,不再如傍晚时那般频繁闹肚子。
桑青筠没再让他们起身伺候,只带着蔓姬进殿内想事情,谁知刚一进去,殿内积攒的冷气便让她浑身打了个冷战,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不觉间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蔓姬体贴地上前替她将宫裙脱下来,钗环尽褪后又换上干净的丝绸寝衣,轻声说:“主子今儿出了一身的汗,得赶紧擦干身子换上寝衣,不然寒气入体就不妙了。”
桑青筠的身子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蔓姬不明就以,但依旧重复了一遍:“夏日虽热,可也是最容易得风寒的时候,您出了一身的汗,得赶紧擦干净换上干爽的寝衣,不然寒气入体就糟了。”
寒气,入体?
她默了几个呼吸,点点头没说话,换好寝衣后坐到了冰盆前头的软榻上去。
这一盆冰已经化了一半,一靠近就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今年长安的天格外热,若不是每日都有冰供着,还不知道这个夏天要怎么过。
每日用冰,会导致寒气入体,诱发风寒么。
她记得,那个小药童说了一句,皇后隐隐腹痛。据她所知,今年皇后格外怕热,凤仪宫也是供冰不断的。
谨慎斟酌一番后,桑青筠唤来了蔓姬:“蔓姬,去库房找些小瓶子来,别惊动了人。”
蔓姬猜不透主子的用意,问:“您要多大的小瓶子?装什么用?”
“装这个,”她敲敲跟前的冰盆,轻声说,“以后你每日都从冰盆里盛水出来,灌到小瓶子里,再封上口,标注好日期。”
“我虽然也说不准它到底有没有用,但小心些总没错,你悄悄的做就是了。”
如今宫中的形势风波诡谲,暗中还不知有几双手在操纵。
太妃既然提醒了她,她也察觉出了不对,自然能多谨慎就多谨慎。
皇后、贵妃、冰盆、太妃,一件件的事萦绕在心头,想多了疲累不堪。
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了,这是每年最重要的宫宴之一,到时候阖宫嫔妃和皇室宗亲都会齐聚一堂。
宴饮、歌舞、赏月、还会放半个时辰的烟火供长安城的所有子民一道欣赏。
实打实的是一场盛会。
太妃说,中秋宴快到了,该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
虽说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里头却蕴含了太多深意需要细品。
待蔓姬将今晚的冰水存好后,桑青筠又说道:“放进陛下赏的冰鉴里存着吧,再敲打敲打霁月殿上下,这些时日无事尽量不出门,更别沾染贵妃和皇后身边的人。待过了中秋,天凉快起来再说。”
-
自从去过一次慈安宫以后,桑青筠除了正常去给皇后请安和侍奉圣驾,再也没有离开过一次霁月殿。
但她也不再和之前一样那么依赖用冰来取凉,陛下不来的时候,大多换成了冰凉的井水。
虽不及冰那么好用,可为了安全着想,捱一捱也过了。
冰鉴里的瓷瓶子已经攒了十来个,进到八月里以后,上旬一过完,明显就觉得天一日比一日凉快了下来,不似七月份那般难熬。
这半个月里,皇后每日都要由太医请脉,贵妃也频繁不适,传召了好几回太医。
人人都看得出,风平浪静的后宫酝酿着一场风暴。
时间很快就到了中秋宴当日。
因着晚上要有大宴,皇后特意免去了当日的请安,距离晚间宴会还有不短的时间,桑青筠干脆叫了黎熙熙来说话,等时辰一到便和她一起走过去。
黎熙熙今日专门换了一身嫣红色的宫裙,挽了百合髻,打扮后看起来格外俏皮灵动。
自从上次去钟灵宫帮她收拾了那群刁奴,黎熙熙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好,这些天终于开始恢复往日的神采。
看到黎熙熙的变化,桑青筠心中十分欣慰。
谭公公已死,桑青筠身边再也没了熟悉的亲人,黎熙熙是唯一一个。
尽管她知道和熙熙多年不见,兴许两人的感情不如从前,可这些日子里熙熙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所谓用人不疑,她既然答应过自己绝不背叛,桑青筠便不会质疑她。
真心换真心。
当初太后和太妃能够姐妹情真一路走到最后,她相信她和熙熙也是如此。
就在她和熙熙坐在窗前剪彩纸玩,准备过几日天凉快了去放风筝的时候,小福子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道:“主子,内侍省的人来了,说是陛下给您的赏赐。”
陛下派人送赏是好事,但小福子的神色看起来却不是很好,似乎欲言又止。
她狐疑地看了小福子一眼,暂时按下不提,温声道:“请进来吧。”
“奴才给明淑仪请安,嫔主长乐无极——”
来人站在最前头,满面红光,乐呵呵地笑着,周身的圆滑与他的年岁看起来十分不相符,几乎要让桑青筠认不出来了。
“小安子?今儿怎么是你来了?”桑青筠微不可察地皱了眉,面上带笑的看着他,只觉得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不见,他变了好多。
小安子笑着让身后的人上前,把陛下赏赐的东西都摊开了主子看:“承蒙正监不弃,抬举奴才呢。今儿陛下赏下来物件,奴才一听是您,立刻就带人赶着过来了。”
“您瞧瞧,喜欢吗?”
陛下看重她,给她送赏送信儿的人往往不会随意打发了来,为了彰显体面,都是管事的亲自跑一趟。
今日是中秋,即使内侍省的人再忙也会给她这份体面,安排一个得力的人过来见她。
偏偏来人是小安子。
要么是知道小安子和她有几分交情,要么是小安子的地位在内侍省已经到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可看他的站位和说话的语气,哪儿还是以前那个卑躬屈膝,沉默寡言的小安子?
竟比那些老太监还要市侩圆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