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蔓姬把金钗重新装回锦匣里, 格外注意拿稳别再掉了,桑青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窍。

再晚点就到宫门下钥的时间了, 她没在原地停留太久,带着蔓姬和小福子继续前行,在路过凤仪宫的时候抬眸往里头看了一眼。

夜色浓郁, 弯月如钩。

本该是关门入寝的时候,凤仪宫此时却宫门大敞, 明亮如昼,里里外外都堆满了人。

方才听那个小药童说,皇后的问题并不算严重,可闹起来的架势却这么大。

到底是中宫的肚子要紧,谁知道里头怀着的是不是第二个嫡子呢?

从前宫里都说贵妃和皇后分庭抗礼, 皇后有嫡子都逊色贵妃一筹。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即使皇后肚子里没这个孩子都隐隐盖过贵妃, 贵妃将来的地位恐怕更是岌岌可危了。

说起来, 贵妃当初能够这么得势无非是倚仗两点,一,她有陛下的宠爱, 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不轻。二,她的母族是纪氏。

眼下最要紧的宠爱没了,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成了现在这样。

若她是贵妃,她也急。

若她……是贵妃……?

桑青筠眉眼一凛, 从锦匣里再度拿出了那支凤尾逐珠钗, 幽幽烛光下,上头的纹路依然清晰。

宫中并不仅仅只有皇后才能用凤尾的装饰。妃位以上可以在衣衫和发饰上使用,只是规则不一。

宫中服饰要求, 唯有皇后才能用九凤,但贵妃可用七凤,妃可用五凤。

凤尾逐珠——

而最珍贵的东珠,按着规矩只能给皇后使用。

贵妃厌恶极了皇后,近期又再度失宠,频频动怒,甚至身子抱恙,请了太医去看。

那就说明她的内心绝对不平静,甚至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对身子的损害便是一个证据。

换句话说,贵妃会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再产一子,从此压得她无翻身之地,那才无人会信。

察觉到这一点后,桑青筠猛然攥紧了手中的金钗。

难道贵妃已经对皇后做了什么,今日皇后动了胎气只是一个预兆?那么太妃是察觉了什么,但碍于身份并不打算插手?可若真是太妃知道了什么,又为何要提醒她呢?

这一个个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她需要好好捋清思绪。

凤仪宫门前耳目众多,桑青筠的步子只顿了一瞬便挪开了视线,加快速度走回了昭阳宫。

就算有疑心,她也不会告诉皇后。

对皇后,她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疑影。

这也是她对皇后并不太过亲近的原因。

这些年在宫里她把一切看在眼里,知道皇后的确贤德,性情也一板一眼。但最近开始,桑青筠总是看不透她。

她对皇后尊敬有之,更兼具她和皇后都盼着贵妃倒台,算是统一战线的人。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不会全然信任皇后。

谭公公的死还有很多谜题,她至今都不曾想明白。譬如那份难以复刻的账本是谁动的手脚,那毒药又到底是不是从离州而来。

这一系列的事看似合理,现在想来却有太多的巧合。

贵妃的确是杀人的刽子手,可她的刀从何而来,又不偏不倚地斩向了谭公公?

桑青筠没证据,也暂时没有想通皇后究竟是不是推手,但她觉得,皇后在这些事里扯得太干净,也太无辜。可偏生这么无辜的人因为此事占尽了好处,贵妃也如愿一错再错,在陛下心里落了不少影子。

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如风暴一般在脑海中肆虐,压得她胸口沉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可最艰难的是要从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讯息里抽丝剥茧,找到真相和最关键的信息,那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了。

不过,赵太妃的提醒对她而言是个机会。若事情真的如她猜测这般,她或许能在中间做点什么。

回到昭阳宫的时候,服了药的宫人们已经好转多了,不再如傍晚时那般频繁闹肚子。

桑青筠没再让他们起身伺候,只带着蔓姬进殿内想事情,谁知刚一进去,殿内积攒的冷气便让她浑身打了个冷战,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不觉间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蔓姬体贴地上前替她将宫裙脱下来,钗环尽褪后又换上干净的丝绸寝衣,轻声说:“主子今儿出了一身的汗,得赶紧擦干身子换上寝衣,不然寒气入体就不妙了。”

桑青筠的身子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蔓姬不明就以,但依旧重复了一遍:“夏日虽热,可也是最容易得风寒的时候,您出了一身的汗,得赶紧擦干净换上干爽的寝衣,不然寒气入体就糟了。”

寒气,入体?

她默了几个呼吸,点点头没说话,换好寝衣后坐到了冰盆前头的软榻上去。

这一盆冰已经化了一半,一靠近就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今年长安的天格外热,若不是每日都有冰供着,还不知道这个夏天要怎么过。

每日用冰,会导致寒气入体,诱发风寒么。

她记得,那个小药童说了一句,皇后隐隐腹痛。据她所知,今年皇后格外怕热,凤仪宫也是供冰不断的。

谨慎斟酌一番后,桑青筠唤来了蔓姬:“蔓姬,去库房找些小瓶子来,别惊动了人。”

蔓姬猜不透主子的用意,问:“您要多大的小瓶子?装什么用?”

“装这个,”她敲敲跟前的冰盆,轻声说,“以后你每日都从冰盆里盛水出来,灌到小瓶子里,再封上口,标注好日期。”

“我虽然也说不准它到底有没有用,但小心些总没错,你悄悄的做就是了。”

如今宫中的形势风波诡谲,暗中还不知有几双手在操纵。

太妃既然提醒了她,她也察觉出了不对,自然能多谨慎就多谨慎。

皇后、贵妃、冰盆、太妃,一件件的事萦绕在心头,想多了疲累不堪。

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了,这是每年最重要的宫宴之一,到时候阖宫嫔妃和皇室宗亲都会齐聚一堂。

宴饮、歌舞、赏月、还会放半个时辰的烟火供长安城的所有子民一道欣赏。

实打实的是一场盛会。

太妃说,中秋宴快到了,该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

虽说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里头却蕴含了太多深意需要细品。

待蔓姬将今晚的冰水存好后,桑青筠又说道:“放进陛下赏的冰鉴里存着吧,再敲打敲打霁月殿上下,这些时日无事尽量不出门,更别沾染贵妃和皇后身边的人。待过了中秋,天凉快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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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去过一次慈安宫以后,桑青筠除了正常去给皇后请安和侍奉圣驾,再也没有离开过一次霁月殿。

但她也不再和之前一样那么依赖用冰来取凉,陛下不来的时候,大多换成了冰凉的井水。

虽不及冰那么好用,可为了安全着想,捱一捱也过了。

冰鉴里的瓷瓶子已经攒了十来个,进到八月里以后,上旬一过完,明显就觉得天一日比一日凉快了下来,不似七月份那般难熬。

这半个月里,皇后每日都要由太医请脉,贵妃也频繁不适,传召了好几回太医。

人人都看得出,风平浪静的后宫酝酿着一场风暴。

时间很快就到了中秋宴当日。

因着晚上要有大宴,皇后特意免去了当日的请安,距离晚间宴会还有不短的时间,桑青筠干脆叫了黎熙熙来说话,等时辰一到便和她一起走过去。

黎熙熙今日专门换了一身嫣红色的宫裙,挽了百合髻,打扮后看起来格外俏皮灵动。

自从上次去钟灵宫帮她收拾了那群刁奴,黎熙熙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好,这些天终于开始恢复往日的神采。

看到黎熙熙的变化,桑青筠心中十分欣慰。

谭公公已死,桑青筠身边再也没了熟悉的亲人,黎熙熙是唯一一个。

尽管她知道和熙熙多年不见,兴许两人的感情不如从前,可这些日子里熙熙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所谓用人不疑,她既然答应过自己绝不背叛,桑青筠便不会质疑她。

真心换真心。

当初太后和太妃能够姐妹情真一路走到最后,她相信她和熙熙也是如此。

就在她和熙熙坐在窗前剪彩纸玩,准备过几日天凉快了去放风筝的时候,小福子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道:“主子,内侍省的人来了,说是陛下给您的赏赐。”

陛下派人送赏是好事,但小福子的神色看起来却不是很好,似乎欲言又止。

她狐疑地看了小福子一眼,暂时按下不提,温声道:“请进来吧。”

“奴才给明淑仪请安,嫔主长乐无极——”

来人站在最前头,满面红光,乐呵呵地笑着,周身的圆滑与他的年岁看起来十分不相符,几乎要让桑青筠认不出来了。

“小安子?今儿怎么是你来了?”桑青筠微不可察地皱了眉,面上带笑的看着他,只觉得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不见,他变了好多。

小安子笑着让身后的人上前,把陛下赏赐的东西都摊开了主子看:“承蒙正监不弃,抬举奴才呢。今儿陛下赏下来物件,奴才一听是您,立刻就带人赶着过来了。”

“您瞧瞧,喜欢吗?”

陛下看重她,给她送赏送信儿的人往往不会随意打发了来,为了彰显体面,都是管事的亲自跑一趟。

今日是中秋,即使内侍省的人再忙也会给她这份体面,安排一个得力的人过来见她。

偏偏来人是小安子。

要么是知道小安子和她有几分交情,要么是小安子的地位在内侍省已经到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可看他的站位和说话的语气,哪儿还是以前那个卑躬屈膝,沉默寡言的小安子?

竟比那些老太监还要市侩圆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