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戴铮带着人将一箱子的瓷瓶都呈现到陛下跟前, 十来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上面都用红纸黑字封了口,清清楚楚地写了日期。

谢言珩五岁进尚书房, 提笔写字是每日的必修,哪些字是什么时候写的,他一看就能大致分辨。所以一眼就看得出这些并非是临时起意捏造的。

况且, 皇后今日所受灾祸他很清楚的知道和桑青筠无关,但能看到她所做的这些准备, 还是欣慰于她的敏锐和机警。

哪怕真的有人想利用此事陷害于她,亦或者还有什么事是没爆出来的,她早做一分准备,就能多一分把握。

后宫的风波从来就没有停止的时候,自幼时起他就知道, 单纯之人在宫里活不久。他固然会多护着她点,可若她真的毫无自觉, 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那么谢言珩从一开始就不会觉得她特别。

桑青筠和别人不同,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

谢言珩摆了摆手,示意搬着箱子之人退后:“周太医, 一一查验。”

这一箱瓷瓶子端上来之后,元贵妃的脸色便越来越白,甚至连身子都险些稳不住。

先是裴常在站起来说怀疑冰有问题让她好一阵惊慌,紧接着又是桑青筠。

为了今日机关算尽, 结果也的确如她所愿。可就在她即将脱身成功的时候, 却万万不曾想到,竟会有人把每日的冰都存起来留作证据,成了今日的一把可能会揭露她的回旋镖。

贵妃的呼吸都忍不住变重了, 冷眼看着周太医一瓶瓶地开封验过去,心也随着他的神色变化高高低低,没个踏实。

为了让皇后失子成为定局,让她以后再无生子的可能,元贵妃日夜苦想,又去求助了聂贵嫔,小心筹谋,精心计划,这才换来今日结果。

若是……若是桑青筠这一番变故真的害了她,那她只要没死,就一定要她的命来偿!

周太医仔仔细细地验过十来个小瓶子,将这堆瓶子分成了两部分。

他擦擦额上的冷汗,走上前躬身道:“启禀陛下,这些瓶中的水的确被人掺了些别的东西。银针虽测不出毒,尝起来却微微有些咸涩味,微臣猜测,里头兴许被人被人放了不少的芒硝。”

“芒硝本是一味好药,可治疗实热内结,消痛止痛,也有泻热通便的疗效。但除了这些好处,它也同样咸寒攻下,服用过量会有毒性,有孕之人万不可碰。此物溶于水后无色无味,极难察觉,用冰来掩藏是最好的障眼法。至于里头还有没有混杂别的,以微臣之能,实难分辨,还请陛下降罪。”

“但微臣可以确定,这冰中之物自三日前起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冰水,没有再掺别的。”

周太医的话顿时如平地惊雷一般,听得殿中诸人都清醒了几分。嫔妃们得知冰中被人下了东西,还长达月余,心里暗暗膈应,生怕会影响自己。

妍容华吓了一跳,急急忙忙问:“这冰真的有问题,那咱们日日用冰,岂非也一直被这人毒害?周太医,你说本嫔的身子要不要紧,以后还能有孕吗?”

裕妃也神色不好,转头道:“陛下,此人为了陷害皇后实在是机关算尽,供冰每日都要供向后宫,身份越高所用就越多。臣妾等人便算了,可受影响的还有皇子公主,太妃太嫔,甚至是您的龙体,还请您一并严查此事,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人继续在后宫中生事,今日是放了芒硝的供冰,那下次为达目的还能做出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听到这些,周太医说道:“陛下,芒硝对寻常人而言除了性寒,食用后易导致腹泻以外并无什么其余伤害,远不如孕妇受之来得厉害,只是芒硝是否会致死胎发青尚没有医学典籍论证,但理论上,微臣认为不无可能。”

谢言珩嗯了声,没再问其余的:“既如此,今日之事的祸因便都明了了。”

“能办得此事之人只能是管着冰窖的宫人,此事朕权全交给裕妃去办,务必查出背后真凶。”

说罢,谢言珩拂袖而离:“一旦查出,朕绝不轻饶。”

“夜深露重,都散了吧。”

皇后刚刚才产下死胎,陛下去看望是情理之中的事,今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不光算计了一国之母,更是把一宫的人都算计在内,说出去简直骇人听闻。

此刻终于能从凤仪宫出去,不光心里突突的不踏实,更满头满脸的疲累不堪。

桑青筠随众人一道恭送陛下后带着蔓姬走出凤仪宫,刚迈过门槛,抬眼看见深不见底的宫道,腿猛得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主子当心。”

幸好蔓姬扶得及时,她重新站稳当,殿外浓夜几重,忽地卷起一阵冷风,将灯笼吹得火苗扑朔。夏末的晚风吹在人身上不知怎么带着些微冷意,不知是风冷还是心冷。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的所有希望都在裕妃和殿前司身上,不知究竟能不能查出背后的贵妃来。

如果查不出,下一个受害之人就一定会是她,若查得出,陛下又会如何选择?

桑青筠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的背后空无一人,只能咬着牙往前走,无法回头。

走出凤仪宫后,元贵妃的脸色越发青白,分明是晚夏天气,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瞳孔都散开了。

瑶华宫的仪仗已经停在门前,她紧紧抓着芊宁的手准备登上去,谁知看准的路却一脚踩空了,径直摔在了步辇跟前,晕了过去。

聂贵嫔快步上前看了一眼,皱眉担忧道:“贵妃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来诊治,快!”

芊宁等人忙将贵妃抬起来送回瑶华宫,聂贵嫔放心不下,随行去了瑶华宫陪着,凤仪宫门前顿时空出一片。

桑青筠本欲回宫,谁知变故突生,贵妃竟晕了过去,方才匆匆一瞥,看到贵妃脸色极差,不像是装的。

在宴席上的时候就知道她身子不舒坦,以浓妆来掩盖憔悴的气色,没成想坏到了这地步,居然一出凤仪宫的门便晕倒了。

贵妃和聂贵嫔的仪仗缓缓走远,裕妃的眉头微拧,叹气道:“有聂贵嫔陪着,想必贵妃无碍,你们都回宫吧。”

桑青筠颔首行礼后转身离开,不在凤仪宫门前逗留,将人群渐渐甩在了背后。

蔓姬轻声问:“主子,您说,殿前司和裕妃查得出背后之人吗?若查出来是贵妃在背后操作,贵妃的身子现在差成这样,陛下会不会心软,对她从轻发落?”

“奴婢以前总觉得,不管贵妃做了什么错事,陛下都能原谅她,都能让她稳坐贵妃之位。可今天,奴婢却不这么觉得了。”

桑青筠问:“为何?”

蔓姬摇摇头,小声说:“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陛下看贵妃的眼神变了,贵妃的性子也变了,好像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奴婢看着现在的陛下和贵妃,总感觉贵妃从前的得宠就像是一场幻梦,是奴婢一人的错觉,似乎从来都不曾真的发生过。即使她仍然和陛下之间有着过去的情谊,有纪氏这个靠山,但重要的是,陛下不再重视这些了。”

帝王的薄情只有在恩宠不再的时候才格外明晰,如今是贵妃,将来有朝一日或许也会轮到她。

桑青筠不敢做宠眷不衰的美梦,只想努力把握住现在,让大仇得报,她轻轻启唇,声音渐渐湮没在风里:“或许,帝王的宠爱就是如此。”

“来时汹涌,去时无声。”

“谁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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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不必给皇后请安,陛下也不必上朝,若无昨晚的祸事,今日本该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可整个后宫却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敢带哪怕一分笑脸,沉沉的,心口像压着什么似的。

桑青筠知道,那是他们在给那个没能出生的死胎吊唁,中宫失子,陛下悲怒,这时候笑容灿烂的人没好果子吃。

贵妃昨夜晕倒的消息不可能没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一天一夜过去,陛下都不曾去瑶华宫看上一眼,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后又是整整十日过去,后宫一点消息都没有,陛下也再没进过一次后宫,桑青筠越发惴惴不安。

八月底,天气转凉。

桑青筠正坐在窗前看一卷书,夏末秋初的风微微凉,卷起庭内穿堂过,总算能压一压心中的不安和燥郁。

小福子从殿外进来,屏退了众人,将一瓶丸药递到了她手里:“主子,您要的东西,奴才废了不少事才偷偷送进宫里。”

说罢,他顿了顿:“您当真要服用此物?得子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您圣眷优渥,有自己的子嗣是迟早的事,但您为何会……”

小福子没继续问下去,但仍隐隐担忧:“主子,服用此药一旦被发觉,恐怕是重罪,您想好了?”

“……”桑青筠握着书卷的动作一顿,视线却明显没落在字上头,轻声道,“想好了。”

贵妃的事越是悬而未定,她暂时不要孩子的心就更坚定。

前路漫漫,她不能冒险。

她最终还是看不进去了,把书放在了一旁:“此事不要再让任何人知晓,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是。”

小福子将药瓶放在跟前,然后退出殿外,屋子里只剩下桑青筠一个人。

整整十一日过去了,殿前司那边去查小太监的来往之人和身世速度慢一些尚且情有可原,但裕妃调查冰窖管事,人都在宫里,不该这么久都不出结果。

是因为那边也被安排好了,查不出任何问题,还是出了别的岔子?

这些天她曾找人私下探听裕妃那边的消息,但一点风声都没漏。

越是这样,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因为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变故,贵妃迟迟没有被查出来,桑青筠实难安心。

听说,前几天纪国舅入宫面圣了两次,不知会不会和贵妃有关。

皇后和贵妃这段日子都在宫中养病,陛下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探望,就连聂贵嫔也不得去瑶华宫。

陛下是何用意?

如此这般猜测着陛下的心思,外头急匆匆传来消息:“主子,陛下的旨意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