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闻觅烟和叶阳嘉睡在了车里。
林逐月和时灿则是回到了灵堂里。
过世老人有四子一女,其中三个儿子去得比老人家更早,女儿因为当年父母不公的对待远走他乡,再也不肯回来。所以,为老人家守灵的,只有小儿子白天赐以及隔壁和爷爷是亲兄弟的村长一家。
白天赐跪坐在灵堂里,正端着一壶桐油往灯里添油。这是此地的习俗,下葬之前,香不可停,灯不能断,所以得一直有人看着。
“抱歉,你能出去吗?”
林逐月对刚添好桐油的中年人道,
“灵师执行任务的时候很危险,你要是在屋里,可能会波及到你。”
白天赐点点头,起身就要离开。
他对灵师执行任务很是配合,因为他之前梦见父亲被锁链拖走,很痛苦地向他求救。他想,如果带走父亲的不是鬼差,一定要配合灵师抓住对方。
临走之前,他没忘记叮嘱:
“桐油灯记得添油,香也记得续,每隔两个小时烧九张黄纸。”
“烧了他也收不到。”
时灿的语言直白又无情,
“只剩残魂了,迟早要消散的。”
白天赐绷紧了表情。
屋子里一片静谧,只有桐油灯的火苗在摇晃。
林逐月察觉到气氛不好,有点担心时灿和事主起冲突。说实话的人本就不讨好,而且时灿一直都有一种杰出的本领,就是说话欠揍,说实话的时候更欠揍。
好在白天赐比较理性,他知道时灿说的是事实,而且导致事情变成这样的不是时灿,而是那个“鬼差”,他低着头道:
“请你们一定要抓住他。”
时灿应下了请求:
“当然,这是我们的职责。”
白天赐又叮嘱一句:
“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说完,他才从灵堂里离开。
时灿从旅行包里拿出物品开始准备。
林逐月也在帮忙,她接过时灿递过来的香灰、雄黄和朱砂,再加上镇压邪祟用的符纸燃烧过后的符水,将几样东西大致拌匀,就开始往窗台上撒,把每个窗台都撒了一遍。
时灿则是在门框离地三十公分的高度敲进去两个钉子,又把红绳放在符水里浸泡,还在灵堂的地面上铺满了薄薄的一层香灰。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他们俩搬了两张小马扎,坐在门的两侧,各自捏着从符水里捞出来的红绳的一头。红绳还没有拽紧,松松垮垮地搭在地上。
他们在安静地等待着鬼差。
可偏偏有人不安分。
白玉成一会儿给他们送茶,一会儿给他们送柿子,很快又送来一袋子手工蛋卷……
“你烦不烦?”
时灿从他第一次送东西进来时就开始皱眉了,等到送蛋卷时终于忍不住了,
“我不是说了不准进灵堂吗?你耳朵有问题?需要我介绍耳鼻喉科专家给你吗?”
白玉成霎时间脸色惨白,像一朵可怜的小白花,委屈地低下头去,说道:
“我、我只是觉得你们会饿,因为在灵堂待一整夜很辛苦。”
“知道辛苦就不要过来。”
时灿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
“你这样进进出出影响我们抓怪东西,我们今晚要是抓不住,明晚还要接着守,那才叫辛苦。”
白玉成道了歉,沮丧地离开了。
林逐月打了个盹。
时灿注意到她的动作,问:“你困了?”
“有一点。”
林逐月摸出信号微弱,连电话打起来都卡顿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把手机翻过来,让时灿看屏幕,
“都快凌晨一点了,‘鬼差’还来吗?”
虽然大伙都已经认定在灵堂里踩满脚印的不是鬼差,但由于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先用“鬼差”来称呼了。
“不好说。”
时灿从放在脚边的旅行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递给林逐月,说道,
“黑巧,含咖啡因的,能提神。”
“谢谢。”
林逐月拆开外包装,将袋口的方向朝向时灿递过去,问,
“你要吃吗?”
时灿拒绝了:“不用,熬习惯了。”
林逐月剥开一颗巧克力,问:
“灵师经常半夜工作吗?”
“嗯,因为灵体也是知道趋长避短的,有很多阴属性的灵体都是白天蛰伏不出,晚上才跑出来找麻烦。那个笔仙是例外。”
时灿刚升上高等部的时候对此很烦恼,但时间久了,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我们要抓他们,首先要找到他们,因此就不得不在他们愿意出来的黑夜、也是他们最强盛的时候和他们战斗。”
那岂不是很危险?
林逐月想这样说,但又想起来,同伴们不止一次地和她提过,灵师其实是一项很危险的职业。
灵堂里安静了很久,只有线香和提前续了油的油灯在燃烧。灵堂的地面上被时灿故意洒了一层香灰,不知道时灿用了什么方法,哪怕有风卷进来,香灰也不会被吹走。
屋子外面,蔺云飞坐了个板凳守着。
守灵人、白村长和白玉成也在,另外还有几个亲戚。除了蔺云飞和白玉成,其余的人都叼了根烟,要么是自己卷的旱烟,要么就是很便宜的那种。
白村长吐了一口烟,说道:
“你们那边那个姓闻的小丫头真不老实,年纪轻轻怎么又是染发又是烫头的?”
“人家的祖母是法国人。”
蔺云飞险些翻白眼,
“棕发和卷发都是遗传的,你没好好看看人家的眼睛也是灰蓝的?怎么不说她戴了美瞳呢?”
白村长尴尬地咳了声。
旁边有人道:“那个姓林的倒是很乖。”
林逐月的相貌有种“文静”的漂亮,五官很精致,但不张扬,一看就有种“这个女孩子好乖”的感觉。
“我劝你们别打她的主意。”
蔺云飞把话直接
说明白了,
“天城有不少人在意她,她如果在这里出了事,你们就等着灵师们报复。你们祖祖辈辈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说不定还会家破人亡。”
白村长恼怒道:“哎,你——”
蔺云飞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对光鲜亮丽、漂亮精致的人有向往之心,但在那之前也得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配不配得上。”
白村长问:“我们玉城条件还不够好?”
蔺云飞评价道:“差太多了,别想了,重新投胎说不定能有机会。”
停灵的屋子里。
林逐月突然想起来闻觅烟说鬼差无法出现在世间,这让她感到很好奇,现在突然想起来这件事,试着朝时灿开口:
“那个,鬼差……”
时灿食指抵在嘴唇上:“嘘——”
灯火黯淡,但足以看清很多东西的祠堂里,有一股阴冷的微风从门外吹进来了。
被故意洒在地上的香灰上,一个又一个脚印出现,伴随着铁链声和拖动铁链的痕迹,从门口慢慢地走向棺材。
时灿指了指手里抓着的红绳。
林逐月懂他的意思。
这根红绳不长,但封住灵堂的门口绰绰有余。灵堂的窗户也被林逐月洒了符水。只要红绳被拉起来,套到提前在门两侧钉好的钉子上,进入灵堂的这位“鬼差”就无路可逃了。
棺材上被提前留过符,不过这个符是时灿蘸着井水画的,干了之后根本看不出痕迹。
“鬼差”很快就接近了他心心念念的残魂,触碰到了棺材。
棺材上的符咒起了反应,发出滋滋的声响,“鬼差”仿佛被灼烧到一般后退,也显现出了他的形体。
他穿着一身略有些古旧的黑衣,头上戴着乌纱帽,左手套着锁链盘成的圈,右手拿着带钩子的锁头。
这么看起来倒真像一位鬼差。
但这位“鬼差”还有一个特点,他脸上戴着以赤色为主的面具,面具上的嘴巴吐着獠牙,五官凶神恶煞,还有些阴恻恻的,叫人觉得很不舒服。
时灿上下打量着对方,道:
“我说呢?原来是‘瘟’啊。”
林逐月在课本上读到过瘟。
瘟,全称瘟鬼,是鬼魂的一类。但是瘟与别的鬼魂不太一样,常常戴着凶戾的面具。他会蚕食活人的生命,所以瘟存在的地方,死人的频率会大大增加。等到活人死后,他会将这个人的魂魄用铁链拖拽回他的巢穴,当做美食好好享用。
因为瘟的出现总是伴随着铁链声,所以人们常常把他误认为“鬼差”或者“勾魂使”,认为他是来带死去的灵魂去该去的地方的。可实则不然,人们的父老乡亲根本就去不了所谓的该去的地方,早被瘟吃干抹净了。
被人发现,瘟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逃。可他逃到门口被红绳绊住,想从窗户出去又被林逐月放的香灰符水混合物灼伤,他焦急地在屋子里撞出咣当咣当的乱响,但根本就没有用。
时灿召唤出灵武绝刃。
林逐月手中也有金色碎片逸散而出,那些细碎的光点逐渐凝聚,分明是火焰,却有着流水一般自在的流动性。金珀火像是带有追击功能的水箭,在林逐月的控制下,迅捷又灵活地追着满屋乱窜的瘟。
外面的人注意到动静,问:
“里面出什么事了?”
时灿道:“别进来!”
瘟大约是被逼急了,实在是跑不了,干脆就直奔看起来不如林逐月有攻击性的时灿,扔出铁锁链想要将时灿擒住。
却不料时灿反手抓住锁链,以抓着锁链的那只手为圆心,旋转身体,用胳膊肘一个铁山靠击在瘟的身上。时灿撒开铁链,勾动中指,十余道小五雷咒直直劈中瘟。
瘟被劈得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林逐月问:“结束了?”
“马上。”
时灿握着绝刃走向瘟,
“补个刀就解决了。”
但就在绝刃要贯穿瘟鬼的身体时,瘟突然化为一道黑风,从墙角钻了出去。
“他这是跑了吗?”
林逐月赶紧走到瘟逃走的地方查看,
“这算是个什么情况?”
时灿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把屋子里每个能出入的地方都设置了或简单或复杂的结界,他在做结界这方面不算新手,或者该说他很擅长。鬼魂从结界中逃跑这种事情,他没遇见过几次。
林逐月很快就有了重大发现,她朝时灿招了招手,说道:
“唉,你过来看。”
时灿走过去看了林逐月指的位置。
——老鼠洞。
时灿的沉默震耳欲聋。
坏了,高估白水村村民的居住条件了。
林逐月看着那个小小的缝隙,忍不住扶额。她不得不感慨现实真是魔幻极了,什么样的意外都能出现。
林逐月问:“要追吗?”
“你看他跑路那速度。”
时灿拿着绝刃捣了捣老鼠洞,
“我要是追得上他,我就进国家队参加奥运会去了,我的身体素质很好,在黄金状态,说不定能拿个三连冠。”
林逐月迷茫道:“那要怎么办?”
“别担心。”
时灿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他虽然跑得快,但他很贪吃,很容易上钩的。”
白天赐急切地问道:“抓到鬼差了吗?”
“没有,现在才正要开始抓。”
时灿握着绝刃,目光落在蔺云飞身上,
“村子里有阴属性的木头吗?”
白天赐不懂什么叫阴属性的木头。
但蔺云飞知道。
蔺云飞是在天城灵师学院毕业的,因为灵力太过微弱没能获得成为灵师的资格,只能当巡逻者,但基础的理论知识他还是学的很不错的。
“村长家里有。”
蔺云飞仔细回想了一下,
“村里有棵槐树老了,连叶子都没怎么长,村长让玉城给锯了,拉回家当柴火了。”
村长之前被蔺云飞羞辱过后,就气冲冲地带着白玉成回家了。
“我这就去大伯家里找。”
白天赐扔掉手里的烟,用脚底踩灭,刚走出去没几步,又回过头来,
“对大小有要求吗?用多少?”
“一截就够,这么长,这么粗。”
时灿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说道,
“可以比这个大,小一点也没事,不过不要太小了。”
白天赐记下时灿的要求,立刻动身去村长家找木头了。村子不大,白天赐家和村长家也没隔几步路,就是晚上敲门要费点事,用不了几分钟就能回来。
蔺云飞倚在墙边,忍不住又看了林逐月好几眼,问道:
“小姑娘,你认识凌言吗?”
“不认识。”
林逐月想也没想就说了谎,
“不过天城有很多人说我和他长得像,你也认识那个凌言吗?”
时灿坐在旁边的马扎上,他没有阻碍林逐月去了解关于凌言的事情。
“唉,天城里但凡年纪比你们大些的,谁不知道凌言啊?他要是还活着,所谓的最强灵师,就没时家这小子什么事了。”
提及凌言,蔺云飞只觉得遗憾,
“可惜咯,人心狭窄,灵师们终究是容不下凌言的存在。”
林逐月对生父的事情有些好奇,问:
“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林逐月不能理解自己的生父为什么会遭受灵师的排斥,毕竟灵师们连时灿这样的人都能接受,她爸难道比时灿还欠打吗?
蔺云飞笑了笑,笑容间带着些许愁苦:
“我要是告诉你了,我起码要坐十年牢,出狱之后我就五十多了,老光棍一个,很难再找到老婆了,一辈子都是孤家寡人。”
白天赐很快就扛着一截槐木回来了。
时灿让他将槐木竖着放,随后召出灵武绝刃,手起刀落,槐木均匀地被劈成了六份。
时灿把其中四份槐木摆好,剩下的两份槐木,一份在中心靠左的部位挖了洞,一份砍掉半截,在留下的那半截上挖了两个对称的洞。
四肢、躯体、头颅,一个小木人就这样做好了。
“来点火。”
时灿对林逐月说,
“就要一点点,放到窟窿里。”
林逐月尽可能地压制着自己的灵力,掌心里飘出三片细碎的灿金色花瓣,飘落进木
人空缺的孔洞中。
“阴气很重,但还拥有一点点阳气。”
时灿知道林逐月不懂,解释道,
“人刚死的时候,魂魄就是这样的。”
林逐月明白了,因为瘟鬼会吞食亡魂,所以时灿做了个“新”亡魂,来引瘟鬼上钩。
时灿勾了勾手指,原本平躺在地上的木人,竟然站起来了。它听从时灿的命令,往深山里走。
“瘟鬼虽然很笨,但他刚挨完打,也知道短时间内不能再来这个地方。”
时灿提着旅行包,跟在木人后面,
“所以我们要把木人放去远一点的地方。”
林逐月拎着自己的包,跟上时灿的步伐。
林逐月试探着开口:“鬼差……”
这是她第二次问时灿这个问题了。
“很多年前的时候,维护世间阴阳平衡的并非灵师,而是地府。后来有灵师希望能成为世上唯一能调解阴阳的群体,这样他们就能获得尊重与权势。为此,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把地府封锁住了。”
时灿语气淡淡地说道,
“阴司、鬼差、勾魂使全部都留在地府,没有办法来到阳间。所以,在接这个任务的时候,老傅和我都认为,白水村这个‘鬼差’十之八九是假货。”
林逐月和时灿渐渐地进了山。
时灿从包里找了根折叠的棍子,他把棍子展开,每走一步都要用棍子拨拉一下树叶,避免树叶下方有潜伏的毒蛇。
他的视力认鬼可以,但认毒蛇不行。蝮蛇类的有保护色的毒蛇,往树叶堆里一藏,没几个人一眼就看得见。
白水山里是有山神的。
走了没多远,林逐月就看见了写着“后土之神位”的碑。时灿从旅行包里摸出装着线香的小圆筒,从里面抽出一根越南芽庄,用打火机点燃后插在了碑前的香炉里。
“就这里吧。”
时灿让木人靠在碑上,抬手指了指旁边有些高的山坡,说道,
“我们去那里等。”
时灿率先爬上山坡,他清理了落叶,伸手把林逐月拽上来,又拿出一包雄黄粉洒在周围,防止毒蛇靠近。
林逐月坐在山坡上,她拿出手机,原本是想看看时间的,但点亮屏幕后,她惊喜地拽了拽时灿,说道:
“这里有信号。”
“现在不是玩手机的时候吧?”
时灿从林逐月的旅行包里摸出装着反曲弓的袋子,将反曲弓组装好,连弓带箭一起递到林逐月手里,说道,
“注意点周围的动静,你可能比我先察觉到瘟的靠近,毕竟你的灵感比我强。”
认识时灿的人听见这话可能会惊掉下巴。
时灿是个骄傲又自负的人。
有时候他宁愿被打断腿,也不会承认有人比他强。
可林逐月确确实实地让他见识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事实就是如此,再怎么不服气也不行。
他们等了大半夜。
林逐月的眼皮都在打架了。
时灿翻出自己之前给林逐月的那包巧克力,问道:
“吃一点?”
林逐月吃了一块。
不过她觉得大概不会有用。
她对咖啡因的抵抗能力很强。
原来的学校从高二下学期就开始高压教育,林逐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睡眠极度缺乏,每天都是靠速溶咖啡撑着的。
她早起一杯咖啡,早自习结束一杯,午后一杯,第一节 晚自习结束后,再来一杯。她就这么一天喝四杯咖啡,直到心脏出现了不适的感觉,才有所收敛。
黑巧克力带的那点咖啡因,对林逐月来说杯水车薪。
他们又守了一段时间,天都微微亮了。
昏昏欲睡的林逐月忽然清醒了。
“来了。”
时灿也有所察觉。
不一会儿,一股阴冷的风来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风是灰色的。戴着红色面具的瘟鬼很快显出身形,本能地凑近了时灿准备的人偶。
“依山而生,傍水而长,空有其形,不具神魂,今有灵身,亦有灵火,吸魂纳气——”
时灿念完咒语,五指握住,
“收!”
瘟鬼察觉了木人的不对劲,刚想逃跑,就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吸力强行吸到了木人里。
林逐月站起身,她架起反曲弓,金珀火附着在箭簇上。林逐月瞄准木人,将弓弦拉满。
松手刹那,灿金色箭矢离弦而去——
它犹如一道流星,划破夜色,越过山林,精准地射中木人。
接下来的两秒钟都很平静。
但是,第三秒,木人轰然爆开,金珀火卷着阴气和邪气剧烈燃烧,几乎要点燃白水山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