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塞壬展映 “The Myth. The

皮埃尔的话一出口, 场中的不少墨洛文电影人和爱好者就皱了皱眉,敏感地注意到他话中遣词带出的轻蔑。

但留学生客串翻译造成的情感损失,让方可以并未察觉到对方攻击性。毕竟此刻她所处的环境, 到处都是让她不适的热情。

即使是皮埃尔居高临下的表情,在人种差异与灯光的错觉下,也被方可以处理为本地人天然的扭捏。

她思考了一下,发现大脑的每一条褶隙和沟壑都充满甜点的美味,只能表示:

“在《秘密》的首映式上,我曾经对观众们说过,我支持一切对电影的理解,在制作完成后,导演就已经完成了他的作品。”

皮埃尔道:“你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想展开说的吗?”

方可以道:“如果一名作家需要过多解释自己的情节设计, 甚至教读者阅读人物, 你会如何看待他?电影也是如此。”

人群中有人眼前一亮, 忽然出声:“您是在将电影导演与作家相提并论吗?”

“当然,第七艺术也是艺术,作家用笔写作,导演同样也应该用摄影机、剪辑等工具在银幕上来书写自己的个性与观念[1]。在我的国家, 他们同样被纳入于文学艺术联合会。”

方可以一脸理所当然。

不曾想到这段话令场中引发了一小波骚动, 人群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作家电影!”众人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汇。

“与其说是作家(writer's), 不如说是作者(auteur)电影[2]。”

墨洛文语言与前世的法语有某种接近的共通性,毕竟祖上源出一系。方可以注意到自己的话似乎引起歧义,特意将两个词汇分割开提示翻译。

“作家们在书写时往往会强调故事的叙述、冲突与矛盾的发展、角色的建立与成长,这当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我更想强调作者在书写自己这方面的优势。”纯粹是话赶话的,方可以逐渐理清了思路。

“电影是一种更多元、更复杂, 同样也更现代、更自由的艺术形式。既然绘画可以有印象、新印象、现代、波普、未来主义;小说可以有意识流、现实主义;音乐可以有朋克、摇滚、爵士、印象主义…那么电影为什么要固守旧的窠臼?我们可以利用很多手段来表达个人风格、创作意图, 还有我们所真正关注的视角。”

人群中, 一名穿着波点碎花裙,头发有些凌乱,披着件不太合身的男士风衣的女人猛然抬头。

方可以的话让她的大脑仿佛被一记小锤砸中,硬生生撬开了一条缝,陡然间有金色的光芒照射下来。

她整颗心沉浸入一种迷思,一些过往零碎的想法子蹦跳着、欢呼着、迫不及待的涌入脑海,汇聚成星河。

即使这明显是个外行人的翻译质量堪忧,但也不妨碍她从那些蹩脚的陈述中,理解方可以刚才轻描淡写提出的这两条路线。

伟大的理念。

而且是两条!

他说的这两条道路,全都与现行学院派严谨、精致且庄重的制作风格截然不同,却清晰可见。所以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女人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扇大门已经近在咫尺,门背后的世界缤纷璀璨。她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这头,皮埃尔在闻言后也陷入怔忡。

一旁的阿尔贝提出异议:“电影是严谨精密的杰作,将之作为个人化的表达这并不符合现实。”

“不,亲爱的阿尔贝·德·弗朗索瓦,你错了,看看我们墨洛文现在的电影界吧,陈陈相因、陈腔滥调大行其道,何曾表达真实的现实困境?”

人群中,一名衣着体面、系着领结的年长者出声反驳。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不难理解阿尔贝先生的矜持与审慎。

如是换到两百多年前,这种名字中间带“德”的名号一亮相,就可知阿尔贝先生,或者是阿尔贝先生的祖上,那必然是地地道道的老墨洛文蓝血贵族。

只是世风日下,现如今阿尔贝先生所有的,也就仅剩下一点高贵的情操了。

阿尔贝一见来人,发现这位虽未名字带德,却是位正儿八经的荣誉勋爵,只能尊重长辈,默默闭嘴。

老人继续道:“方不但提出了观点,他也为我们提供了范例。”

“看看他的《秘密》,非线性的叙事手段,碎片化的剪辑,长镜头推拉与跳接,光影的视觉符号……我甚至在里面感受到了心理性的抒情吗,看到了创作者充满感情的注视!这无疑就是对方刚才的话最好的展示。”

“个人的即是现实的!我们唯一所拥有的,就是主观的现实!”

老人语调缓慢中带着力量。

在此之前,墨洛文的电影人尽管从《秘密》和其他物料当中感受到一种强力的东西,但却也并没有如此深刻而简洁地提出那东西是什么。

此刻却有一个远渡重洋而来的夏国人,作为电影的原作者,轻描淡写地无视了学院派所有视为圭臬的规则将那神秘的面纱揭开,并坦然表示自己就是如此做的。

伟大,无需多言!

方可以阿巴阿巴,找了半天语言,结果发现好像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最后附议:

“是的,电影的镜头是主观的。”

“主观的现实主义!”

“原来方也是人学本体论[3]的拥趸。”

“我怎么没想到,哲学范畴与心理学现象天然都可以应用于电影。”

“没错,电影果然是自由的!”

这就到了在场嘉宾很熟悉的范畴了。

大家看方可以的眼神彻底变了,纷纷露出亲切的笑容、慈爱的神情,俨然在看一名流落在外、但精神血统纯正的地道墨洛文市民,眼神中充满了“你受苦了”的惋惜和关怀。

方可以:?

方可以谨慎措辞。

“不过我觉得说再多也不如用真正的作品说话。我看到现场已经有了我即将展映的新作《比丘》的海报……”

方可以忽然注意到墙上招贴着的画报,顿了顿,露出一个有些期待的微笑。

“嗯,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我想,后续会是一次有趣的体验。”

“Bravo!”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去看的!”

*

最终方可以也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又引发了怎样的连锁反应,只记得俱乐部上的甜点特别好吃。

甚至靳茜准备把她领走的时候,她都还正在逮着酒保问这家俱乐部的供货商是哪家,打算事后去偷偷进货。

“行了别吃了,还有下一场呢,展映晚宴还有一个小时开始,还来得及带你回酒店换身衣服,你也顺便梳洗一下。”

靳茜动了动鼻子,露出一个不太明显但足够让她看出来的含蓄的嫌弃,“你现在身上混着一股飞机舱空调水和墨洛文焦糖小蛋糕的味道。”

空调味小蛋糕被打扮一通,然后绑好领结、端盘送上塞壬电影节的前夜晚宴,迎接她的还有早早到场的剧组众人。

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方可以总算能松了口气,可算不用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紧跟靳茜。

她自在地朝那边一挥手,迈出的脚步都轻松了几分。

沈云和方如是正在窃窃私语,见状方如是也朝她一招手,待她走进后,方如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一番她。

“我身上有东西?”

“不,”方如是道,“我在看一则活的传说。”

方可以:?

方如是将手机页面递到她面前。

方可以有点不好的预感,她低头看去。

页面上是一名摄影师的推特账号。上面刚刚po了一条新发布内容。

“The Myth. The Muse.”

配图是方可以在俱乐部被众星拱月的画面。[4]

转发里一大群看起来来头不小的账号各自群魔乱舞地发癫,偶尔还夹杂一些中文,方如是的翻译插件正在努力运转,但方如是看到那一大堆的感叹号,已经没有勇气去细品。

短短时间,这条推已经上了地区趋势,并且转发点赞还在增多。

沈云幸灾乐祸:“大佬,要点烟吗?”

方可以:……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晚宴的菜看起来也不错。

总之,在历经各种磨难之后,方可以心力交瘁,但总算艰难熬到了电影首映。

画面上投映出一副海报,台下引起了细碎的议论声。

与摆在影厅外部被众人烂熟于心、同样也挂在俱乐部墙上的竖幅电影海报不同,电影展示上的海报被横幅摆放。

但这并不是单纯的一副海报画面做了两种画幅。

有人很快发现端倪,本质上,这是同一张海报隐藏着横、竖两种阅读方式。[5]

竖看时,是一名闭目的古装少女正在用手指自己眼角点缀着妆,背后是鲜红的嫁衣在风中飞扬起优美的弧度,掩映着雕梁画栋。

横看时,却是少女阖目静躺,有人在拭去她眼角的血泪,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和颓塌倾倒的楼阁!

这显然是精心到不能再精心的设计,甚至连片名《比丘》两个白色字符,倒转后都被故意设计成像是少女手边延伸出的遗记。

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鸟。

台下观众们纷纷精神一振,将心中的期待又提高了三分。

皮埃尔与阿尔贝也在台下,见此情景,阿尔贝忍不住惊呼出声。这种设计意味着什么?他的脑中当即展开了丰富的联想。

而皮埃尔则有些怔愣。

他当时张贴海报时将之翻来覆去赏玩了很久,却只注意到了它优美精致又不失灵动的画作笔触,按部就班地将之摆放,不曾想只是调转视角,那些被他视作东方“写意”的大块色调,就转变为泼墨纵|情的猎猎炙焰。

这就是他与方的差距吗?

即使答案已经摆在面前,他都意识不到。

此处就要稍提一笔,虽有万历开挂哥影响,导致东亚文化辐射圈广泛,但毕竟人力有极限,传到墨洛文这儿也的确是鞭长莫及。

物质文明都是久经考验的人类文明瑰宝,倒算得上硬通;但深层的文化内核,那差不多就是互相看对方是名山大川的欣赏水平。

不懂,但保持尊重。

方可以的电影画面之所以能引起共鸣,而非仅作为文化异类被浅尝辄止,乃是因为她所表达的内核本质上总是距离两者都有参差,又两者都沾点。

在这点上,她对自己有清晰的定位:

哪怕是看起来在拍古装,声画所传达的情绪却是现代人的理解,和人类的困境。

而声、画,都是可以跨越文化壁垒的。

所以,即使在场大多数外国观众并不能非常敏锐、准确地捕捉画面当中的许多细节,却不妨碍他们大体接收到方可以想要传递的信息。

“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我将荣幸地为大家介绍这部电影,由夏国先锋派表现主义导演方可以为本届塞壬电影节带来的最新作品——《比丘》。”

方可以:不是,我都有山头派别了?

你们墨洛文真的很自说自话唉?

*

电影在一片黑暗中,缓缓拉开帷幕。

首先是一片静谧星河,衔接波光粼粼的湖面。

忽然重物落水的声音翻出涟漪。

声音扩大之前,镜头蓦然沉入水中,水下一个灰袍身影抱着一块石头,闭目决绝地沉下,水流的冲击冲散了她头顶的灰帽,露出光洁的头顶。

是一个年少的小尼姑。

纵然隔着重重水幕,都透出清纯可怜。

水流声隔绝湖面的喧嚣,似乎传来有人呼救、争吵,尼姑睁开眼,镜头从第二视角到第三视角又越肩推至第一视角,水面上点点灯火洒落成一片碎星,斑驳闪烁,煞是好看。

有人冲进水中欲施救,荡开的涟漪冲散了碎星。

尼姑重新闭上了眼,水中的小鱼游过她的眼下,粼粼反光,似在哭泣。

镜头跟随小鱼逆流而上,倏忽间已知另一处平静的水下。

山下的种种惊扰锣鼓都已经远去。

一只手惊碎了星河,镜头上探,只见山顶的地上河水平如镜,清辉洒落,两个白衣僧人泛舟水上。

一者庄严端坐,静谧深虑,眉心微蹙;

一者却懒懒散散,闭上的眉眼噙着三分笑意,正漫不经心地拨弄出清凉水花。

“师兄。”端坐的僧人神色中似乎颇有微词,却依然保持恭敬。

他们用简短的交流暗示了背景:

女尼和情郎相约今夜私奔,未果。

端坐的僧人月印作为师弟,状似老成严肃,实则慈悲心肠,对女尼偷情之事早已知晓,却由于恻隐之心不曾戳穿。直到现在,他又不忍心放任女尼去死,试图去救她,却被师兄明玉阻止。

师兄明玉故意让月印陪自己来游湖,避免他一时冲动去做些不该做的事。

此时明玉直接讽刺那小尼姑将一颗心所托非人,纵然真逃出去,在这乱世中也不过是犹如飘萍。

“你放纵他二人私会,非是帮他们,而是害他们。”

“枉费你生就一双慧眼,却比我这个瞎子看得更糊涂。”

说话的明玉阖起的眼下睫羽浓长,沾着碎碎水珠,头顶冷月高悬,耳畔山川皆寂。

那张雌雄莫辨的慈美面孔上似笑非笑,夹带一分薄凉,三分悲悯,却又宛如寺中真佛,菩萨低眉。

*

作者有话要说:

[1]化用自1948年法国导演亚力山大·阿斯特吕克《摄影机-自来水笔,新先锋派的诞生》。

[2]作者电影(Auteur Film)和作家电影(Writer's Film):都是新浪潮运动的主张,前者相对比较有名,后者是后期衍生,因为大多数拥趸都住在塞纳河左岸所以又名为“左岸派”。不过到小方入行的时候,都已经合流于道了。小方没感觉,但小方已经用了。

[3]人学本体论:存在主义,萨特。

[4]画面来自《西西里的美丽传说(2000)》,小方没来得及看,所以小方中大招,黑历史+1

[5]灵感参考《入殓师(2008)》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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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存在主义,当然我看得不多哈,印象里虽然国内尤其近年微博上可能加缪更火些,不过老萨人活得久写得多瓜也多(这条删掉),人好歹也是战后一代的精神导师,学术地位上还是很有牌面的。

像我爸那辈的大学生在校时候就在读他了(问过),到我这辈还在读他。[Jerry摇头]

之前看一部英国老阿姨版chick film《哈里斯夫人闯巴黎(2022)》,阿姨在法国肮脏、垃圾和满是落叶旁冰冷陈旧的小车站等车,旁边一个醉醺醺的流浪汉都喝懵了,嘴里还嘟囔着存在主义,阿姨合租小屋的小伙也是张口萨特闭口尼采。太搞了,那一段害我当时差点笑死在电影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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