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啾啾靠着笼子,把带来的两根肉干都啃完了。
鸟爪因为抓着肉干,不可避免泛了些油光。
被养的十分讲究且爱干净的沈啾啾找了一圈,跳到小水碗旁边,砸吧着鸟喙,甩着脑袋往外面扒拉水,用来洗鸟爪。
谢惊棠的确是在算账,但眼角余光也的确是在偷看那只小鸟团子。
主要是真的很有意思。
小小的一只毛团子,坐姿反而人模人样的,吃相也特别斯文,吃完了还会去洗爪子。
洗爪子倒也还算是聪颖鸟儿的举动,但这只鸟团子甚至会嫌弃自己的鸟爪伸进水碗里弄脏喝的水,选择用自己十分防水的脑袋往外扒拉水。
洗完了还拽走原本装肉干的荷包,把微湿的自己仔仔细细擦干净。
最后低头对着水碗的水面臭美欣赏,翘着的尾巴毛晃来晃去的。
哎呦,这小东西怎么这么可爱?
看着看着,谢惊棠一个不留神,账本上就多出一只胖胖的小鸟画像。
真的不能带走吗?
谢惊棠看着账本上圆鼓鼓的小鸟,又看看笼子里还在揽水自照的臭美小鸟,努力克制自己的心动。
可是真的好可爱。
好喜欢。
溪年从小就不爱出门,也不喜欢接触外人,要是身边能陪着这么一只可爱生动的小鸟,一定也会很开心的吧?
溪年那孩子从小就好奇生父,经历这么多事,回来后一定会大受打击,有只小鸟能安慰转移一下注意力也不错。
谢惊棠想着,无声叹了口气。
沈溪年是她从小养大的孩子,这孩子的善良心软,执拗敏感,以及对亲人的期盼向往,她最是了解不过。
溪年离开京城时年岁尚幼,如若沈明谦心中当真有溪年这个儿子在,溪年不会对生父一点记忆也没有。
但很多事情,作为母亲的谢惊棠很难去和儿子说。
说他的生父因为他被大夫笃定注定早夭的体弱多病而厌弃他,多次提出想再要一个孩儿?
她那时的全部心思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自然没有答应,对府上账目也多有疏漏,所以才有了后面沈明谦和周氏的事。
谢惊棠现在想起沈明谦说平妻的样子就觉得恶心。
“溪年虽是我的嫡子,但身体着实不好,即使我去请封镇国侯世子,陛下都不会应允。更何况溪年身子骨弱,不能见人,日后也不可多劳心,自然需要一个健康伶俐的兄弟帮衬照顾。”
“原儿是将来扛起镇国侯府的人,出身自然不能过低,免得让外人笑话……棠儿,你是商贾出身,周氏是名门闺秀,让她做妾实在是说不过去……”
谢惊棠深深呼吸,抬手按着太阳穴,紧咬后槽牙。
她从前只当沈明谦无耻,毕竟夫妻十年,谢惊棠自认还算了解沈明谦这个人,虽然软弱无能,但至少不算是狠毒小人。
所以在吴王的严密监视步步紧逼下,谢惊棠想到了假死脱身,让溪年借着科举的由头被接去天子脚下,有镇国侯府的暂时照拂,不卷入这场风波,之后功名加身入朝为官,当能性命无忧。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沈明谦居然投靠了吴王,不惜以溪年为诱饵,以莫须有的罪名让溪年含冤入狱,引她现身!!
如若沈明谦此时站在她面前,谢惊棠真的不好说自己会不会直接捅一刀过去。
谢惊棠从前只知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却忘了豺狼鬣狗之流面对利益,会心狠到啃噬亲子。
郑瑛姐姐说的没错,她看男人的眼光真的是差的要命。
“啾啾,啾啾啾啾?”
清脆的鸟叫声传来,谢惊棠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窗边。
就见刚才还在沉迷欣赏自己的小鸟团子,此时靠在鸟笼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小黑豆眼里盛着满满的担忧。
没由来的,谢惊棠恍惚了一瞬,像是看到她的溪年半蹲在她的膝前,正满含关切地看着她。
“啾啾?”
沈啾啾见自家娘亲的神情时而怒恨时而悲伤,整只小鸟用力贴在鸟笼边,恨不得冲出鸟笼贴在娘亲的怀里。
谢惊棠回过神,唇瓣微张,她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笔,走到窗边,打开了关着小鸟团子的鸟笼。
谢惊棠还没把鸟笼门完全打开时,沈啾啾就忍不住直接往外挤着钻出来,直直往谢惊棠脸上扑。
谢惊棠连忙接住小鸟,感觉到小鸟团子用鸟喙在她脸颊边蹭了又蹭,心中酸软,低声道:“你怎么这么不记仇啊?我抓了你,这会儿不跑就算了,还心疼我?”
沈啾啾用毛茸茸的脸颊一个劲地蹭娘亲的脸颊,用鸟喙小小啄吻:“啾啾啾~”
你是啾啾的娘亲,啾啾最心疼娘亲了!
谢惊棠没忍住用双手将张开翅膀的小鸟团子捧起来,然后埋脸进去,把小鸟从脑袋到小肚子亲了一遍。
沈啾啾被亲的有些害羞,张着翅膀像个小鸭子一样在娘亲手里扭啊扭的,鸟爪蜷缩,嘴里发出低低的“啾啾啾啾”,一副真让小鸟难为情的小模样。
谢惊棠又把小鸟亲了一遍。
沈啾啾很无奈地用翅膀抱住娘亲的脸颊,鸟喙转到旁边,生怕不小心戳到吸起小鸟来不管不顾的娘亲。
小鸟多好啊,小鸟毛茸茸的,可爱吃得少,还不掉毛!
谢惊棠将小鸟稍微拿远了一点点,表情特别认真地问沈啾啾:“小家伙,你说,我有没有可能把你从你主人那搞过来?”
沈啾啾被问愣住。
怎、怎么?
恩公和娘亲……是不能共存的关系吗?
一定要二选一的那种吗?
“别不理我嘛,我知道你比一般小鸟聪明多了!一定能听懂我说话的,对不对?”
谢惊棠将沈啾啾放在左手手心,右手手指对着沈啾啾的圆肚子和小翅膀戳戳戳。
“你别看我现在有点狼狈,但只要这次能渡过难关,我的仇家就算不能被一锅端,以后也肯定顾不上我了。”
“到时候不管是重操旧业还是另起炉灶,我这边可绝对都是不差钱的家庭。”
“别说这种细到看不见的金项链,给咱们小鸟直接做个金屋子都行~里面放着实金的小鸟秋千和小鸟床榻,水碗粮碗都镶宝石的那种!”
谢惊棠越说眼睛越亮。
沈啾啾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娘亲利诱一只小鸟,满脑子都是小鸟也要火葬场的震惊。
“当我的小鸟可不用在外面辛辛苦苦抛头露面当小鸟探子,你就负责在家和你哥哥一起开开心心花钱,健健康康生活,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家里的仆从把你们伺候得舒舒服服,外面的腌臜事儿半点都不会沾染到你们、”
谢惊棠苦口婆心地劝小鸟,试图策反小鸟跟自己回家。
“小家伙,我给你讲,这世道有钱、会赚钱,是会过得很舒服的。那些当大官的一天天脑袋别在裤腰上,指不定哪天就抄家灭族,到时候你一只小鸟都得上断头台。”
“多可怜呢!”
当初如果不是沈明谦搞的那出英雄救美,痴情不改,谢惊棠才不会放着好好的富家大小姐不做,跑来京城给人操持家业。
她那会儿也是真心觉得沈明谦的家世不错,有爵位但没官职,平常留留心,有大事还能打听到消息,只要不自己作死,多半抄家不到头上。
但小鸟的主人却是敢于对抗吴王的官员,朝上敢应这种事的没几个,谢惊棠猜了一下午,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唉,内阁首辅什么的,现在听着是大权在握威风凛凛的,届时若是吴王倒台,天子执政,第一把火恐怕烧的就是这位内阁首辅。
沈啾啾脑袋里自动浮现出小鸟断头铡的画面。
不对!
沈啾啾用力甩头。
什么跟什么啊!
以前虽然知道娘亲对朝廷不太当回事,但沈啾啾是真没想到娘亲会是这样的想法。
虽说这样的想法也没什么错。
退一万步讲,如若当真天下大乱,娘亲这样的拎得清、不热血上头的商人反而能活得很好。
但是……但是……
沈啾啾向后一倒,坐在谢惊棠手心,两只鸟爪对着空气抓了几下。
死后重生成小鸟,最开始时沈溪年的确是万念俱灰,但从鸟笼被裴度接过去的那一刻开始,沈啾啾遇到的所有人都很可爱。
走地人隋子明很可爱,忠伯也很可爱,会暗搓搓给小鸟塞肉干的各职业暗卫也很可爱。
当然,恩公最好,最可爱。
沈啾啾喜欢裴府。
喜欢家里的每一个人。
小鸟没办法想象,如果哪一天他听到裴府一夜覆灭的消息,他会是怎样的……
不不不不。
恩公、恩公不能离开小鸟的。
沈啾啾忽然想到什么,唰地一下站起来,对着谢惊棠啾啾啾啾了一连串,眼睛很亮。
娘亲,啾啾要报恩的!
恩公救过沈溪年一条命,之后还收留了啾啾养到现在能让啾啾和娘亲重逢,所以,所以……
不论是沈溪年,还是沈啾啾,都是要报恩的!
谢惊棠听不懂小鸟的啾言啾语,但她却能看懂小鸟扑棱翅膀比比划划的动作显然不是同意她的利诱。
“他都让你来冒险当小鸟探子了,要知道,如果遇上个心狠手辣的,你早就成了小鸟饼饼了!”
“死心蹋地成这样。”
谢惊棠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小鸟的胸脯,把沈啾啾胸前的鸟绒戳下去一个窝。
“你那主人给你这小脑袋里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
小鸟眨巴了一下眼睛。
真要说迷魂汤的话……
沈啾啾突然昂首挺胸,鸟喙一张:“啾啾啾啾!”
恩公好看!
这小模样看的谢惊棠对着小鸟团子又是一顿亲。
屋外传来脚步声。
谢惊棠人在房中,房门并没有上闩,来人叩门后轻轻推开房门,探进来一个编了许多小辫子的脑袋。
发辫垂着不少叮叮当当宝石的少女笑道:“棠棠,有人送请帖来了哦。”
少女说的不是上次沈啾啾听到的叽里呱啦语,而是发音很标准的大周官话,所以沈啾啾听懂了。
但……
棠、棠棠?
沈啾啾扭头看向自家娘亲。
谢惊棠却对这个称呼完全没有不满:“嗯,您也要一起去?”
“要去的,我也要谈交易的嘛。”少女动作轻盈地跳进房门,看向谢惊棠手中的小鸟,眼中笑意更浓,“看来你们相处的蛮不错?”
谢惊棠的语气遗憾又失落:“我真的很喜欢这只小家伙,但八成是抢不过人家的主人。”
少女走过来,突然俯身靠近沈啾啾。
沈啾啾在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眸里,看到了小鸟的倒影。
但……
有那么一瞬间,沈啾啾却生出一种被穿过鸟的身躯,看到人类灵魂的刺破感。
“那可说不准~万一小鸟就愿意跟你走呢?”
少女直起身子,手指轻轻摸过沈啾啾的翅膀,低声道:“你可比我想象中的可爱多啦!”
谢惊棠看了眼小鸟,下一句话出口时已经换成了西域话。
听不懂西域话的沈啾啾窝在谢惊棠的手心,看似发呆,实则暗自记下了两人的大概发音。
小鸟的确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小嘴巴还不能说人话。
但小鸟聪明。
过目不忘且记性一流。
现在这么看,娘亲八成就是被这个西域人坑骗了,他得尽可能记下在娘亲身边听到的话,等小鸟被恩公赎回去后,立刻把学习西域话派上小鸟课程。
谢惊棠不是西域月氏的人,自然也不和月氏的大祭司一条心,她和大祭司本就是合作关系,在去见裴度之前,该说的不该说的,当然要说清楚才行。
按照之前的约定,她和月氏的合作,到此次跟随西域使团进京就结束了,之后月氏能否在裴度手中得到好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等到谢惊棠和少女达成共识后便准备收拾出门。
两人几乎同时看向谢惊棠手心的小鸟。
沈啾啾抬头,左看看,右看看。
哦,懂了。
这是要出门了。
小鸟思考了一下,飞到笼子前哒哒哒钻进去,转过身,长长的尾羽滑过鸟笼边缘,稍稍折了一下。
鸟爪从鸟笼缝隙伸出去,沈啾啾主动把鸟笼搭扣扣上,扬起脑袋:“啾啾。”
走吧。
小鸟准备好了。
谢惊棠看着自己特意准备的,只在小鸟面前开过一次的鸟笼搭扣,嘴角一抽。
很显然,在她没忍住开过一次鸟笼子之后,这个鸟笼已经完全关不住这只鸟团子了。
这种白乎乎像个球的长尾山雀,她在西域不是没见过。
但面前的这只,是不是……有点聪明到细思极恐的地步了?
***
裴度约的地点,是一处酒楼的三层雅间。
谢惊棠很理解这一点。
毕竟人多口杂,随着西域使团落脚后也引来不少注视的驿站显然不适合谈事,更不适合裴度这位实权首辅贸然出现。
谢惊棠换掉了身上西域人的易容装扮,穿了件样式简单的男装遮掩身份,而那个西域少女则是套了件斗篷,将脑袋也遮了进去。
这样的装扮倒是不稀奇,毕竟她的身形一看就是少女,京城中一些家教严苛的贵女出门都会遮挡一二。
雅间里只有裴度一人。
气度沉静的男人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椅上,见谢惊棠进来,他并未立刻起身,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深潭。
谢惊棠从前在京城时,裴度还只是国公府的少年天才裴扶光,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但谢惊棠听过那位裴家少年玉质金相、惊才绝艳的美名。
“谢夫人,”裴度唇角的弧度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请座。”
桌上的青瓷茶杯冒着热气,裴度的身前放着两杯茶盏,显然早就料到来的人不仅仅只有谢惊棠。
西域少女掀开斗篷兜帽,毫不见外地跟着谢惊棠坐下。
裴度的目光却落在谢惊棠放在桌边的鸟笼上,微微挑眉。
不论是谢惊棠还是西域少女,都能非常清晰的感觉到,裴度在看向鸟笼的一瞬间,不论是眼神还是唇角的弧度,都变得温和真实了不少。
从进来就没吭声,一直静静团在鸟笼里的沈啾啾接收到恩公似笑非笑的视线,翅膀尖尖拢在身前,对着戳啊戳的,小鸟脑袋也耷拉下来。
没等到裴度说话,沈啾啾又期期艾艾地抬起小鸟眼睛。
你看,小鸟都被关进笼子里了。
小鸟不该两个家两边端水的。
翻车是小鸟应得的。
小鸟知道错了。
沈啾啾夹着小鸟屁股,甩着细长尾羽,哒哒哒往鸟笼边上挤过来,明明可以自己打开鸟笼,但就是没动爪,反而张嘴就是一副小鸟媚子的娇气样。
“啾啾啾啾,啾啾啾~”
小鸟一天没有见到恩公啦。
恩公贴贴~
裴度抬手轻掩了下唇角眉梢的笑意,伸出手查看了下鸟笼搭扣,没等谢惊棠开口,便轻而易举打开了鸟笼小门。
沈啾啾立刻从里面钻出来,先是蹭了下裴度的手指,然后转头就把鸟嘴往裴度的茶杯里面伸。
裴度非但没有阻止小鸟的动作,反而用手指轻轻捋顺小鸟的翅膀,刚才进门时的沉静威压瞬间柔和了不少。
沈啾啾喝完,转头给裴度悄悄送了一个小鸟秋波,然后背对自家娘亲,两只翅膀合拢,朝着裴度小小晃了晃。
恩公最好,恩公最温柔,恩公最善解小鸟意了。
不要难为啾啾的娘亲嘛~
裴大人不语,手指搭在桌面。
小鸟挪动着凑过去,对着裴度的手指轻啄了好几下。
谢惊棠:“……”
她是个商人,走南闯北,海上沙漠哪都去过,见过的人和事多了去。
谢惊棠的接受能力很强。
尤其是在西域,那边的人本来就信奉孔雀神,饲养鸟类繁多,人爱上鸟,鸟求偶人之类的事儿屡见不鲜。
在看到刚才一系列的人鸟互动后,谢惊棠看向小鸟团子的目光已经变了。
早说你和你主人是这种关系啊。
谢惊棠心下稍定,把之前蠢蠢欲动的抢鸟心思收了收。
还好没说买鸟的事儿,不然交易没谈,人先得罪大了。
毕竟这位裴首辅看着……
不像是个真正大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