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这个时代,人死如灯灭,身后事是大事,讲究入土为安。

沈溪年已死,躯体还要被烈火焚烧,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这几乎就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谢惊棠本来是想给沈溪年补一个出殡的,但被沈啾啾使劲浑身解数劝住了。

沈啾啾可不想听到大家吹吹打打,哭着送他的粉末下葬,怪别扭的。

小鸟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谢惊棠,转头想要去劝裴度的时候,却惨遭滑铁卢。

裴度在练字,看了眼沈啾啾歪歪扭扭用鸟爪划拉在纸边的字,只说了两个字:“免谈。”

沈啾啾不服:“啾啾啾啾!!”

那出殡下葬的事儿本来就是为了告慰亡灵,尸体本人都在这了,好吃好喝天天蹦跶的,干嘛一定要整的那么兴师动众满城皆知的!

沈啾啾真的很不能接受那种场面。

裴度在这方面却表现出一种不容置喙的认真:“以生事死本就是大事,仪仗、祭品,棺椁、陪葬,若有地府来生,这些或许都是你将来或许能用得到的东西。”

沈啾啾张嘴啾了一长串,用翅膀啪啪啪拍打自己的小鸟胸脯,示意小鸟现在就站在这,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度用笔杆将踩在宣纸上的小鸟扒拉开:“再者,那毕竟是你曾经的身体,下葬的阴阳风水关乎气运,怎知不会影响到你的魂魄?”

沈啾啾用鸟爪重重画了一个黑色的小火苗。

反正都是要烧的!

尸体都变成灰了,还讲究那些干啥!

裴度眸色微沉,眉头皱起:“此事不准再提!你一无罪孽,二非游魂,不能以全身下葬已是遗憾,薄棺浅埋、无碑无祭又是何道理?!”

读书人就是这么难搞,大权在握的读书人更是难说服。

沈啾啾在桌子上哒哒哒哒走了好几个来回,实在是想不出说法改变裴度的主意,气得伸爪子进去砚台,在裴度写满了字的宣纸上印了一连串的鸟爪印。

试图表达自己的气急败坏。

结果跑了好几圈印完鸟爪,沈啾啾回头一看——

好家伙,这是裴度写给沈溪年的悼文!

出殡下葬时用的!

沈啾啾鼓成了一个毛团子,气呼呼地盯着面前尚未而立但已经有成为封建大爹趋势的恩公看。

裴度把鸟团子挪到一边,腾出一张干净的宣纸,动作不疾不徐地继续誊抄。

沈啾啾是真没招了,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一下,反正大家还在准备东西,虽说尸身不能再放,那也要等到明天才能进行焚烧。

用娘亲和忠伯的说法,就是得找足够多的松木柏木,加一些油脂来助燃。

这些都是有超度净化意义的物件,不能缺了。

小鸟提起自己的小鸟毛裤,低头看看黑黢黢的鸟爪,蹭到裴度手边,抬脚展示。

裴度见沈啾啾不再说取消出殡下葬的事,面上的不悦也收起来,转而用沾湿的帕子给小鸟擦脚爪。

一人一鸟揭过刚才的事,又很默契地亲昵贴贴。

沈啾啾看着给自己擦鸟爪的裴度,冷不丁想起一件比他出殡下葬重要好几倍的事。

裴度的中毒是什么回事?!

好哇,合着小鸟这几天又被恩公忽悠了好几次!

沈啾啾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是记得这件事的,但小鸟每次要问的时候,都会被裴度特别自然地提起其他的话题,然后说着说着就暂时忘了。

小鸟的脑容量实在是有限,一般情况下,沈啾啾同一时间只能思考或者做一件事,最多留出一点注意力听听八卦看看恩公美色什么的。

沈啾啾用力从裴度手心抽出自己刚被擦干净的鸟爪,嘎吱一声就踩进砚台里滚了墨。

【中毒中毒中毒中毒】

小鸟怨念十足地反复写了四遍,字一次比一次写的大。

沈啾啾黑着小鸟爪圆滚滚地站在宣纸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裴度。

大有小鸟今天是不会再被你忽悠糊弄的认真架势。

裴度之前也说了是年幼中毒,其实现在告诉沈啾啾,让沈啾啾知道了,大概也无济于事。

按照裴度不吃亏的行事作风,即使年幼时没能报仇,掌权后也一定不可能放过幕后之人。

到现在,事情多半已经尘埃落定,只剩下裴度中毒后留有头风的后遗症。

但沈啾啾就是想知道。

恩公的所有事情,小鸟都想知道。

再说了,小鸟本来就是妙爪回春的神医鸟,当然有权知道患者的患病情况!

沈啾啾用力挺起自己的小鸟胸脯,用毛茸茸的触感贿赂裴度的手指。

咱们聊聊天嘛。

说说嘛。

别写那悼文了,看的小鸟脑壳疼。

裴度拿着笔的手被小鸟追着用头槌,翅膀抱住就是晃来蹭去,实在是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放下毛笔站起身,任由沈啾啾霸占着他的手指。

看得出来小鸟的确对悼文很是抵触,裴度便也不欲让沈啾啾看到,索性抬步往书房外走。

准备借机让沈啾啾帮忙处理一下后院泛滥成灾的麻雀。

沈啾啾当然知道那群小麻雀从隋府迁徙来了裴府后花园:“啾啾啾啾?”

一定要赶走小麻雀吗?

裴度:“不是赶走,你和它们说一下,晚上的时候不要太吵。”

“还有就是……”裴度略微沉吟,“唔,能不能认下人。”

小鸟大声啾着在裴度手心笑得翅膀颤抖。

这事儿沈啾啾知道。

也不知道隋府上的喂鸟训鸟的人都给麻雀团子们灌输了什么,那些叽叽喳喳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小鸟,吃了裴府的食物,在裴府安了家,便自发开始看家护院。

白天还好,府里人来人往,麻雀团子们看上去人畜无害。

到了晚上,墙头树梢挂着的一双双幽幽盯梢的眼睛,任谁撞上了都得发怵几分。

尤其是习武之人多半感知敏锐,路过的时候后脖颈上的寒毛直竖。

为了和这些无处不在的鸟团子打好关系,避免翻墙进出的时候被麻雀追着大声叽叽喳喳,大家都习惯了走哪身上揣着荷包。

除了偶尔碰到落单的沈啾啾,背着小心眼的主子给白色小鸟喂零食外,其他的大多数都贿赂给了麻雀们。

前几天,之前被裴度支出去办事的暗卫首领回府,因为穿着夜行衣隐藏踪迹,就直接从后花园翻墙进来了。

走的恰好是隋子明和府上其他暗卫经常走的那条道。

……然后被一群麻雀追着又叫又叨,还不停空投不明液体,府里人听到动静拽着灯笼赶过来时,浑身狼狈的甲一无处可躲,只能跳进了湖里一路憋气到忠伯过来遣退了仆从。

沈啾啾之前挂在墙头,听隋子明和其他暗卫说八卦的时候提到过这位甲一,据说是位性格十分古板,非常符合刻板暗卫印象的暗卫首领。

沈啾啾在裴度手心滚了一圈:“啾啾啾啾啾?”

甲一居然会和你告状唉?

裴度低笑:“他是与我一同长大的。”

沈啾啾第一次听裴度说起幼时的事,当即睁大眼睛,瞬间精神起来。

裴度的手指拢着小鸟,视线掠过国公府后花园的大梨树树枝,目光悠远。

“十岁那年,有人买通了府中婢女,在我喜爱的点心碗碟边缘下了毒。”

毒下在碗碟边缘,而非点心上。

下毒的人很了解当时小裴度的习惯。

“从前裴府并没有暗卫,甲一自然也不是甲一。”

“裴家子弟自幼便会有一位同吃同住后背托付的护卫,这是祖训。”

“我中毒后昏迷不醒,宫中御医对此束手无策。是父亲早年结交的江湖友人千里奔赴,请来了一位武林前辈。”

“我所中之毒名为牵机,中毒者会浑身气力尽失,在睡梦中被牵引所有生机,直到生机耗尽,枯竭而死。”

沈啾啾仰头认真听裴度叙述过往,在听到牵机之毒的时候,莫名心头一动。

牵机……?

这词怎么感觉听着有点熟悉。

不对,这不对。

这感觉……

沈啾啾立刻警觉起来。

上次他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隋子明的那次死劫上!

裴度注意到沈啾啾的异常:“嗯?”

沈啾啾抬起翅膀盖在裴度的手腕上,啾脸深沉。

今晚必须要好好做个梦了。

小鸟有预感,今晚梦里要来波大的!

裴度的手指尖搓搓小鸟无意识支棱起来的呆毛,指腹蹭过背羽时忽然顿住,微微蹙眉。

小鸟往常顺滑如绒布的羽毛间,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些扎手的硬物。

沈啾啾扭头轻啄裴度的手指,示意他不要只顾着玩鸟,继续往下说。

“牵机乃是前朝后宫秘药,药性霸道,是没有解药的必死之毒。”

裴度一边轻描淡写,尽可能言语简略地说着,一边用拇指小心翼翼拨开蓬松的鸟羽。

比起自己的过往,他显然更在意沈啾啾身上的异常。

“那位前辈出身蛊医,见我中毒不深,便想出了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蛊毒……以毒攻毒……

沈啾啾倒吸一口凉气。

“虽过程凶险,但以毒攻毒的法子到底起了作用,我从牵机睡梦中醒了过来,因为两毒相争,留了些许夜惊难寐的宿疾。”

裴度绝对不算是会讲故事的人。

他从头到尾语气都没什么起伏,也就只有沈啾啾这样的小鸟才会被牵动情绪,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有不同的反应。

“甲一也在那次之后暂时离开了裴府,之后回来时,便主动提出想要为我锻就一批暗卫的想法。”

“那时我刚步入朝廷,需要人手情报,便应允了。”

“啾啾还记得之前在子明遇袭时,你从毒箭上擦下来的树叶包吗?”

裴度话音一转。

沈啾啾一愣,没想到这个在原文中到大结局都没查出来的毒,居然真的还有后续。

难道……?

“我府上的金大夫虽不曾见过牵机,但为我诊脉多年,也曾经研究过那位蛊医前辈留下的脉案,怀疑幕后那人用来暗算子明的毒箭上,浸的也是牵机之毒。”

“所以我便让甲一带着东西,走了一趟苗疆。”

山高路远,甲一走得早,就连沈啾啾都没见过他,因此回来的时候,直接成了被看家护院的麻雀团子们第一个抓获的翻墙贼。

这次,不用沈啾啾出声,裴度都知道小鸟要问什么,主动往下继续说。

“年岁过去太久,那位蛊医前辈已然病逝,她的亲传弟子仔细看过那树叶包上,只说毒物实在太少,难以确认。”

沈啾啾听出一点端倪:“啾啾啾啾?”

到现在都没找出给恩公你下毒的人吗?

小鸟的啾声中多少带着些不可思议。

裴度闭了闭眼,眸子深处是翻滚着的晦暗难明。

“查出来的时候,下毒的人已经先一步死了。”

沈啾啾从裴度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浓烈至极的悲痛哀伤。

可裴度却对自己的痛苦悲伤一言不发。

因为裴度的这一番过往,之后的沈啾啾都显得十分乖巧贴心,寸步不离地贴着裴度的脖颈,不论是谁叫都不过去,黏黏糊糊的样子看得谢惊棠吃味极了。

裴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受用。

具体表现在今晚小鸟又多了一小碟的水煮菜。

这次甚至还加了一点点的红枣做点缀,吃起来至少没那么没滋没味了。

而当沈啾啾吃东西都要把小碟子叼着费劲拖到裴度身边,用毛茸茸的身体贴着裴度手背再吃后,裴度唇角的勾起已经变得毫无掩饰。

隋子明咬着筷子,抬眼偷着瞅自家表哥。

啧。

这暗爽的样子真的是……

裴度的目光扫过隋子明。

隋子明立刻低头,一粒一粒颇为认真地数米吃。

***

沈啾啾一直就这么粘着裴度,直到夜幕降临。

裴度洗漱完换了衣裳躺下,就见长尾巴的小鸟团子又往他的胸口一坐,举起翅膀,十分虔诚地对着他拜了三拜。

裴度:“……”

他捏住小鸟并拢合十的翅膀尖尖:“这是做什么?”

沈啾啾的脑袋从翅膀下面探出来:“啾啾啾啾。”

虔诚许愿。

裴度看得出来小鸟是在许愿,但问题是,沈啾啾对着他在许什么愿。

小鸟眨眨眼睛。

之前在酒楼雅间里,虽然隔着一个屏风,但沈啾啾其实听到了那个大祭司和裴度的对话。

对于恩公是大气运者这件事,沈啾啾其实并不意外。

小说设定不都是这样嘛。

在龙傲天男主一步步获得金手指前,大反派通常都是气运正盛的时候,这样才有后面剧情里,成长流龙傲天绊倒反派的爽感。

所以沈啾啾觉得,自己对着恩公许愿说不定是真有用。

沈啾啾直到现在也在被世界意识压制,没办法把剧情的事直接告诉裴度,毕竟关于做梦恢复记忆这种太过意识流的事,实在是很难光靠比划猜测。

等到沈溪年的身体被烧干净,小鸟也就能恢复全部记忆,到时候整理清楚了再告诉给恩公也不迟。

而且说实话,沈啾啾觉得,他就算恢复记忆了,八成也没这种入梦直接返回去看记忆来的清晰明确。

所以,现在——

沈啾啾从裴度手里抽出自己的翅膀,特别坚持地对着裴度拜完了三拜。

心里跟着重复默念了三遍牵机之毒。

拜托了,恩公!!

裴度看着五体投地趴在自己胸口的沈啾啾,抬手捏着鼻梁,很是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沈啾啾在裴度胸口蛄蛹着往上挪,成功把自己塞进裴度的颈窝里,两爪一摊,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

事实证明,裴度真的是一款十分好用的许愿池。

沈啾啾还没睁开眼,听到耳边传来的声响,就知道自己一定做梦了。

小鸟兴奋地睁开眼睛,本以为自己会梦到前世看小说时的记忆,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会是满目素帷白幡的裴府后院。

沈啾啾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陌生的感觉让他意识到什么,十分惊愕地缓缓抬手,低下头。

这是一双孩童的手。

十指白嫩,手背陷着几个小小的涡,因着连日光也少晒,白得几乎透亮。

这是属于五岁时没离开过金陵半步,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京城的……

沈溪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