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沈啾啾好奇极了裴度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毕竟不论是隋子明还是忠伯,还是娘亲,都曾经说过,裴度并不是会轻易改变想法的性子。

但裴度同样也是不想说什么的时候,谁也没办法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的类型。

小鸟缠着裴度啾了一整天,结果愣是被裴度哄得晕头转向,乖乖配合摆出造型,画了一下午的小鸟画。

整整七张,全是各种各样的小鸟姿态,包括早上那副叉腰训话图。

裴度的丹青画功说不上惊世绝伦,但作为世家公子,君子六艺那都是精通的,画出的小鸟憨态可掬,眼神灵动,认识沈啾啾的人看了都说好。

沈啾啾本来就是那种一被夸奖就翘尾巴的小鸟,让甲十三带着裴度画的小鸟肖像,在府里到处炫耀。

——也因此没看到小鸟离开书房后,裴度凝神静气,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勾勒出的小小孩童。

半个时辰后,裴度提笔,注视着画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画外的孩童。

裴度不自觉抿唇轻笑,在孩童的脸颊处点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裴度不喜欢孩童。

幼时身边围绕的孩童尽是蠢货,少年时各家走动的世家公子眼中流露的满是算计。

隋子明也是闹腾,小时候在泥水里翻滚,脏着一双手就来拽他衣角

看在这是亲表弟的份上,少年时性格便初见端倪的裴度深呼吸包容了这位虽然也不聪明,但胜在真诚直率的表弟。

可若是溪年在他身边长大,他会教导幼时的溪年诗词歌赋,史学经纶,以溪年的聪慧刻苦,定然学的飞快,举一反三。

文人大儒大抵都向往拥有一个能继承自己全部思想衣钵的学生,这样的传承,让他们即使离开人世,亦有姓名流传。

人世苛待裴度过多,却又愿意送来一只沈啾啾,可见祸福际遇,世事难料。

裴度听到院外传来的啾啾喳喳,知道沈啾啾的炫耀对象已经从人变成了麻雀团子,哑然失笑。

他换了笔沾染朱砂,在孩童发辫间点缀出红色的发绳,而后轻轻挥手,扇干了画上墨迹。

将这幅画放进了书架最里侧的隔档里。

***

天气虽已转凉,但不论是谢惊棠还是裴度,都不忍见沈溪年的仪容有变。

因着准备了松柏木和油脂,火焰烧得极大,极旺,瞬间便将沈溪年的面容身形卷入其中。

这场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饶是谢惊棠做足了准备,在看到之后的情状后也仍旧痛哭昏厥。

沈啾啾一直静静窝在裴度的肩膀上。

他之前想的轻松容易,人死成灰,应当会没那么悲伤,却根本没有料想到,这个时代的焚烧条件远不如现代,他的尸身并不可能会被烧出灰烬。

虽然是有他想象中的灰白色骨灰,但颅骨和四肢却仍有留存。

即使是他自己看了也不由心生伤感,更别提怀胎十月生下他艰难养大的谢惊棠。

沈啾啾飞到娘亲身边,感觉到谢惊棠闭上眼不忍去看的动作,用温热的小鸟脑袋一下又一下蹭着谢惊棠。

沈溪年的入殓是裴度亲手做的。

沈啾啾看着自己的骨灰沾染在裴度的手指间,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小心捧起他的骨头,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恋爱脑上头,觉得这应当便是沈溪年与裴度最亲密的接触了。

烧完之后便是下葬。

算过八字时辰,沈溪年的下葬被安排在一日后的日出破晓时分。

日出为阳始,是入土也是新生。

就像沈啾啾之前说的,没有大办,在场的只有真正熟悉沈啾啾,知道沈溪年的几人。

葬礼过后的某一日,原本埋头干饭的沈啾啾忽然昏睡过去,险些一头栽进饭碗,还好被这段时间一直注意小鸟的裴度及时捞住。

这一睡,便过去了整整一月。

沈啾啾在睡梦里走完了属于沈溪年的两世。

这一梦实在是太长又太难,几乎让他觉得窒息。

但沈溪年的记忆里也并非全无欢愉,幼时虽呼吸艰涩,桎梏颇多,可曾经和娘亲相伴的日子依旧让小鸟觉得温暖。

记忆对沈啾啾来说至关重要,并非是原书剧情多么有用,而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来处。

那是一种灵魂终于找回重量,不再迷茫,不再追寻,像是小鸟一样收拢翅膀,能够稳稳追寻未来的期望。

小鸟绷紧脚爪伸了个懒腰,还没睁开眼,就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陛下口谕……素来体弱……练武以强身健体……进宫伴驾……吴王世子也在其列……”

嗯?

沈啾啾条件反射回忆原著剧情。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段。

文臣一派明显被首辅裴度掌控,因此那位被完全架空的皇帝便想要拉拢武将。

强行说自己体弱需要锻炼,召了不少武将之子进宫,那位龙傲天男主也因此进宫,蛊惑着皇帝做了不少和首辅裴度对着干的事。

这大概也是后来皇帝被废的原因之一。

是的,原著里,皇帝被反派首辅废了。

这皇帝在位一共五年,其实在历史上也算不上太短,本来裴度能忍他到第五年,之后只要不作大死,皇帝的皇位还是稳的——除非生个儿子,被太后看不顺眼给废了。

但皇帝偏偏就和裴度闹翻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裴度废帝的时候,用的还是“懦弱无能,无法亲理朝政”这样毫不遮掩的名义。

而之后,废帝被幽禁行宫两年后陷入疯魔,自焚而亡。

如果说之前沈啾啾还会纳闷一下,恩公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善解啾意的人,怎么会是大反派,现在恢复记忆知道原著剧情后,就半点都不意外了。

一个臣子,做到了可以不费功夫废立皇帝的地步,权力之大堪称只手遮天,从龙傲天世子男主登基的主角线剧情来看,裴度能不是必须被扳倒的大反派么!

沈啾啾习惯性地用脸颊用力蹭了一下裴度的手腕,然后翅膀摸索着,整只小鸟往外边蛄蛹。

唔……书房换熏香了吗?

沈啾啾从裴度袖口探出小鸟脑袋,眼睛还没睁开,仰着脑袋用力嗅闻了一大口。

裴度寝室内已经很久没有燃安神香了,书房也换成了沈啾啾比较喜欢的带点甜味的梨香,一个多月下来,裴度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燃上了柔和的梨香气。

但这会儿恩公袖子外面的味道,闻着有点像以前娘亲用来供奉财神的檀香。

“允他便是。”

这是恩公的声音,听上去压低了些,似乎对此并不太感兴趣。

与此同时,裴度原本拢在袖中的左手反手内扣,将沈啾啾按回了袖子里。

沈啾啾:“?”

小鸟才刚醒!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怎么啦!

在府里作威作福嚣张自在惯了的小鸟硬是挤开裴度的手指,再次从裴度袖口钻了出去。

只不过这次,沈啾啾的小鸟眼睛瞪得老大。

周围摆设陈列全然陌生,哪里是家里的书房!

小小一只的鸟团子比起一个月前看上去瘦了一圈,但羽毛却整齐顺滑,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就连身后的尾羽也细亮亮的一条。

沈啾啾低头看了看鸟爪下绯红的首辅朝服,又转头和裴度胸前的仙鹤补子深情对视,最后越过裴度的肩膀,望见紫檀神龛上的孔子像。

小鸟沉默。

小鸟后退。

小鸟重新把自己藏进恩公袖子里。

裴府里是不燃檀香的,但裴度每次上朝回来,朝服上都会染上檀香。

沈啾啾听忠伯说起过,文渊阁中供奉着圣人雕像,香炉也因此燃着檀香。

文渊阁。

通俗的话来解释,这就是内阁大臣们议事的小朝廷。

所以说!

恩公为什么会带着鸟来上朝啊!

沈啾啾把自己团成一个鸟球球,甚至有了之前的教训,还不忘用鸟喙叼着自己的长尾巴,以防有任何露出鸟尾巴的可能。

裴度还在和人说话,左手安抚般的轻轻拍沈啾啾的脊背,手指尖轻轻戳了下沈啾啾的小鸟肚子。

沈啾啾低头用鸟喙叨了他一口。

不要在文渊阁里玩鸟啊!

……这话似乎不太对。

记忆恢复之后,沈啾啾的大脑似乎也变得不再被小鸟脑子局限,反应快了许多。

不要在文渊阁里玩、小、鸟啊!

被沈啾啾叨了,裴度不仅不在意,还仗着这会儿小鸟努力躲藏不敢出声,手指越发变本加厉地欺负小鸟。

沈啾啾被惹急眼了,直接一个小鸟压顶按在了裴度手指头上,翅膀用力缠得紧紧的。

“可是大人,当真要让吴王世子进宫接触陛下吗?”

手指尖被温热鲜活的小鸟包围,裴度阴雨绵延了一个月的脸色终于稍稍放晴,连带着对刚才听到的事也多了几分包容。

“无碍,不必在意。”

等到阁中大臣离开,裴度这才抬起手,将手指上啾脸严肃的小鸟团子送到眼前。

沈啾啾张嘴欲啾,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缩头直接顺着裴度的胳膊钻进了裴度衣服里。

袖子里面一层套着一层,沈啾啾情急之下慌不择衣,竟然直接钻进了最下层的里衣,此时贴在裴度的胸前,大气也不敢出。

裴度明显因为肌肤贴过来的鸟团子身体僵硬。

来人声音柔细,听上去应当是个年岁不大的内侍。

话里的大概意思就是,既然裴大人没有意见,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召各府公子进宫。

皇帝显然就在等裴度一句话,同样也料定了裴度不会反对。

等到那小太监退出去后,沈啾啾这才僵硬着鸟爪低着脑袋,一点点从衣服里蹭出来。

好在沈啾啾只是一只小鸟,脸颊毛自带淡淡的讨喜粉色,再怎么臊红脸颊身体,也自有鸟绒羽毛遮挡。

沈啾啾抬着翅膀挡了脸颊,努力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从翅膀羽毛下面一点点露出小脑袋。

“啾啾~”

裴度将小鸟从头顶摸到脚爪,温声问:“有什么不舒服吗?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沈啾啾仔细感觉了一下,然后摇摇脑袋。

挺奇怪的,感觉他应该睡了挺久的,但却一点都没感觉到饿或者渴。

这一觉睡得真的是好舒服好舒服。

睡觉前时常会觉得痒的羽毛也不痒了,神清气爽,现在就是让小鸟拳打子明脚踢大鹅都没有一点问题!

为了证明自己,小鸟在桌上打了一套精神饱满的小鸟军体拳,甚至飞起来抬爪在半空抡了一个飞旋踢。

裴度弯了眉眼:“那就回府?谢夫人这段时间很担心你。”

沈啾啾连连点头。

对哦,按理来说,恩公来上朝,不是应该把小鸟放在家里嘛?

家里又不是没人照顾,怎么揣着就来宫里了。

不过有一说一,沈啾啾死去活来三辈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宫是什么样子。

裴度一路往外走,沈啾啾就趴在裴度的手腕上,小鸟脑袋盖着绯色的朝服袖口四处张望。

敏锐发现沈啾啾对皇宫的一景一物,甚至是路过的所有人都很好奇,裴度驻足,低头问沈啾啾:“想去看看热闹么?”

沈啾啾仰头,小鸟脑袋一歪。

啥热闹?

想起刚才听到的事,沈啾啾一下子就精神了。

难道是去见龙傲天男主和炮灰皇帝?

这可是龙傲天男主发挥自己的主角魅力,把皇帝耍得团团转,趁机拉拢了不少武将之后的爽文关键剧情啊!

沈啾啾咂咂嘴,看了眼临近深秋的宫墙景色。

而且,算算时间,不出意外的话,恩公明年就要废皇帝了吧?

原文是男主郑闵的视角,只写了裴度废帝以雷霆手段废帝,但太后与吴王都对此三缄其口,讳莫至深。

不仅对裴度废帝的行为袖手旁观,就连对郑闵这个世子也没有透露半点内情。

沈啾啾又看了眼裴度,忽然就有点抓心挠肺的好奇。

小鸟忍了又忍,没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裴度的手腕。

裴度低头:“嗯?”

沈啾啾钻出来,用鸟爪放慢动作,在裴度手心一笔一划写字。

【你会因为什么原因废帝呢】

小鸟和恩公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什么直接就问了!

裴度对沈啾啾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诧异,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阵,回答:“除非吴王造反,局势不稳,否则不会。”

“会滋生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回答过于平静镇定,也过于淡定狂妄。

即使在人多眼杂的宫廷之中,裴度仍敢如此言语。

日头正盛,阳光泼洒在巍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晃眼的光晕。

这抹近在咫尺的绯色在灿烂阳光下愈发夺目,像一团沉静燃烧着的火焰。

文字所写,他人所言,皆不如亲眼所见。

沈啾啾用力后仰,一瞬间,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鸟爪尖尖微微发烫。

这一刻,沈啾啾才无比明确清晰地认知到,裴度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鸟的眼睛里映照出两抹绯红色,如同燃起的火苗。

这就是……权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