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从祠堂出来,两人身上都沾染了那种檀香和陈木混合的味道。

沈溪年不太喜欢。

这种味道闻起来带着些许灰尘的腥,总让人联想到内里腐坏的木头。

裴度叫人送了水过来,沈溪年探头看了浴间的大木桶,眸光闪烁。

裴度正在解腰间荷包,头都没抬:“啾啾大人,下官今日可是全盘托出,毫无隐瞒,理应安安稳稳抱啾睡觉的。”

试图说话不算话的啾青天人脸一红,小声嘟囔:“那你也没说不喜欢大变活人啊……下次换个地方变,吓死你……”

裴度动作一顿。

沈溪年理直气壮地仰头。

裴大人叹了口气:“快去沐浴吧,不是不喜欢身上的味道?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打喷嚏。”

沈溪年在屏风旁边磨磨蹭蹭。

然后当着裴度的面大变黑啾,试探着飞到裴度身前,往裴度伸出的手掌心一坐。

鸟喙在身上这里啄啄,那里叨叨,小眼睛时不时偷看两眼裴度。

贼兮兮的。

裴度看着沈啾啾的小黑脸,故意不说话。

沈啾啾趴在裴度的手心,眼巴巴地瞅着裴度,用脚爪轻轻蹬裴度的手指。

我都陪你进祠堂拜祭生母了唉,不用四舍五入都是确定关系了,未婚夫夫一起洗个鸳鸳浴怎么啦?

人家都主动变成小鸟了。

已经超级矜持了。

沈啾啾斜睨了眼裴度,在裴度手心慢慢吞吞坐起来,用鸟爪踢了踢裴度的大拇指。

裴大人今天小小疯了一下,之前一直压抑的欲望也开始有些蠢蠢欲动。

他动了动喉结:“不会在浴桶里大变活人?”

沈啾啾黑脸严肃,抬翅发誓。

裴度捧着小黑鸟,停顿片刻,托着沈啾啾抬步走向浴室隔间。

沈啾啾翅膀尖尖卷起,做了个握拳的手势。

浴桶里的水蒸腾着热气,旁边放着桶凉水。

裴度先将沈啾啾放到衣架高处,脱了外袍搭在一边。

手指尖碰到里衫衣襟,感觉到旁边投过来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裴度却怎么都没办法继续动作。

实在是过不去那道坎,裴度闭了闭眼:“溪年。”

专注盯着美人脱衣的沈啾啾立正:“啾!”

裴度的声音并不大,听上去很礼貌:“转过去,可以吗?”

沈啾啾歪头。

小鸟十分眼见地看到裴度脖颈处逐渐弥漫而起的红,以及搭在衣襟处微曲的指节。

就……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些罕见的局促。

沈啾啾突然就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噢噢噢噢。

恩公害羞了。

早说嘛!

小鸟特别有礼貌地转过身,长尾羽从衣架上方垂下来,在半空一甩一甩的。

甚至就连翅膀都抬起来挡在了眼睛上。

裴度顿时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小题大做。

他垂眸解开衣带。

里衫,腰带,下裤,里衣……一件一件衣裳被滑落堆在地上。

裴度也不喜欢祠堂沾染的味道,这衣服等下定然是要被拿去处理掉的。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解开亵裤。

裴度的手指放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十分清晰的听到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没转头,而是往前稍稍迈了一步,看向浴桶中清澈透明的水面。

身后的衣架之上,黑不溜秋的小鸟的确是转过去背对他了,但是小鸟的脖子多灵活呢。

那脑袋又偷偷摸摸低下去,反过来插进自己抬起的翅膀缝隙,黑色的翅膀毛反而成了小黑豆眼作案的天然保护色,也不知道鸟鸟祟祟着偷看了多久。

裴度:“……”

从裴度动作里看出自己露馅的沈啾啾:“……”

小黑鸟恍若无事般地抽回脑袋,这边啄两下翅膀,那边叨一下胸口绒毛,装作小鸟很忙的样子。

裴度默不作声地弯腰用水瓢往浴桶里加冷水。

热气蒸腾而来,让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庞逐渐染上绯色,鬓角微沁出稀碎的汗珠。

黑色的小色禽飞过来,特别矜持地落在浴桶边缘,鸟爪稳稳地沿着浴桶边边走先秦小鸟步。

小鸟最是擅长站在这种细细边缘的地方,不论旁边怎么水花四溅,沈啾啾站的那叫一个稳,目光炯炯地等着裴度入水。

这次,休想,再用什么东西盖住小鸟的眼睛!

裴度也的确没盖。

他直接穿着亵裤坐进了浴桶。

沈啾啾不敢置信:“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怎么会有人不脱裤子洗澡啊!!

热水没过裴度的胸口,在冷白玉的肤色表面渐渐暖出一道微红色,他将手里的水瓢翻过来放在水面上,好整以暇地朝着沈啾啾伸出手指。

气到毛茸茸的小鸟忿忿跳上裴度的手指,鸟爪收紧。

沈啾啾把裴度脸上那一闪即逝的笑意看得真真切切。

这人就是在故意逗鸟!

欺负鸟!

沈啾啾低头啄了一口裴度的手指骨节,十分有骨气地自己跳进水瓢里,将翅膀伸进水里用力划拉,划着水瓢小船漂走了。

不看就不看,他才不稀罕呢。

不就是胸肌腹肌么,谁没有啊!

从明日开始,他也要日日早起扎马步练武!

气鼓鼓的沈啾啾看起来比平常更蓬松了,毛茸茸到即使沾了水,却半点没有被打湿的迹象,防水一流。

裴度散了发髻,长发只简单挽在脑后,他斜倚在桶壁上,一只手略支着脸颊,几缕湿发贴在颈侧,笑意吟吟地看着在划着水瓢在浴桶里打转的沈啾啾,眼尾扬起,带出几分与他模样的风流艳色。

沈啾啾……沈啾啾又很不争气地看呆了。

翅膀不自觉用力,水瓢被划到裴度的身前,停靠在心上人结实漂亮的肌肉边。

沈啾啾张开双翅,“啪叽”一下贴上裴度的胸膛,脸颊蹭蹭。

啾,这才是小鸟应该拥抱的彼岸。

裴度将缓缓往水里滑的沈啾啾捞起来,托在手心,用手指仔仔细细给小鸟搓洗。

沈啾啾也不作妖故意逗裴度笑了,很配合地躺在裴度手心,让裴度帮他洗翅膀。

“镇国侯府的事,你计划的如何了?”裴度问道。

正在享受的小黑鸟睁开一只眼睛。

看来那个老登是真的烦到裴度了,不然不会让从来都是凡事懒得管的裴度特意过问。

沈啾啾想了下,鸟爪分开又合拢:“啾啾啾。”

裴度努力观察,无言一瞬,然后用湿润的手指搓了两下沈啾啾看不清表情的小黑脸。

沈啾啾抬着脑袋让裴度搓,表情无奈又纵容。

你搓嘛,你搓了也还是看不清表情啊。

我又不会掉色——

“啾唧?!”

沈啾啾瞪向裴度手上的那抹黑。

裴度若有所思,拿了旁边的帕子过来,开始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给小鸟擦脸。

几番试过后,裴度了然:“清水不行,但用皂角能洗掉。”

这种易容染发的手段自然是要防水的,但卸去伪装的法子也不能太过难找,不然遇到特殊情况反而累赘。

沈啾啾大张着鸟喙朝着裴度恶鸟咆哮:“啾啾啾啾!!”

那你倒是把我除了脸之外的地方也洗洗啊!!!

现在这阴阳八卦鸟的样子,变成人还能看么!

沈啾啾用脑袋一个劲地顶裴度的虎口,一边顶一边哼哼啾啾。

“不洗,”裴度努力绷着脸,“除非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解决镇国侯。”

小鸟不满,大声控诉:“啾啾啾啾!”

小气男人!

他这不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才最能给娘亲出气,最威风,最仗势欺人吗!!

沈啾啾给了裴度一个愤怒的头槌。

裴度没忍住又沾了些皂角水,避开沈啾啾的眼睛,搓搓小鸟头。

放在平常,不论鸟团子是白色还是黑色,这个撒娇模样都是极其可爱的,但此时此刻,啾青天的脸被搓白了不少,露出眼睛下方的小腮红,身子却还是黑不溜秋的,

活脱脱一只颜色分水岭鲜明的头套小鸟。

这下,裴度再也绷不住了。

先是胸腔里涌出一阵闷笑,他下意识抬手去掩唇,指缝却没挡住笑意的溢出,清朗的笑从指缝间漏出来,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畅快。

小鸟抬头看着他。

裴度起初还是克制的低笑,渐渐便化作大笑,甚至笑到肩膀微微抖动都没有停下。

那笑声落在被氤氲热气充斥包裹着的隔间里,就连空气都似染上几分快意又鲜活的暖意。

他单手捂着脸颊,越笑,整个人越是往水里浸。

沈啾啾小小“啾”了一声。

裴度还没反应过来,浴桶中哗啦啦响起水声,怀中陡然一重,紧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湿意、暖意与爱意。

浴桶并不大,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已经是艰难。

所以沈溪年和裴度贴的很近,很近。

沈溪年小心跪在裴度腿中,不让自己压到对方,而后伸出胳膊,将裴度的头轻轻揽过来,按在自己脖颈间,动作轻柔却坚定。

“我在呢,抱抱。”

沈溪年抬手轻抚过裴府湿透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没有缱绻的旖旎,只有温情的安抚。

“你已经当过裴家的麒麟子了,百姓皆知大周出了一位裴家首辅。”

“其实,那个时候我曾四处打听你,最终只在马车行那拿到了你租马车签下的假名。”

“本来线索完全断了,但好在我有钱。”

“我顺着那个名字一路找,从金陵打听到江南。”

“只是我始终慢你许多步,那个时候,你已经启程返回京城了。”

“但我终究知道了你的真名,从江南的百姓口中。”

裴度的小臂擦过沈溪年的腰侧,迟疑片刻,最终手臂收紧,滚烫炙热的手掌心贴上沈溪年的腰窝。

沈溪年的下巴轻轻挨蹭裴度鬓边的发丝。

“或许在你眼中,朝廷昏聩,皇帝吴王争权夺利,这些事都是百姓们不会理解,不会看到的高处。”

“但百姓们看得到谁对他们好,看得到谁的眼里有他们,看得到活路在哪里,明日哪里。”

那一年,运河水位暴涨冲毁堤岸,粮船滞留河道多日,官仓却以 “运途受阻” 为由拖延放粮。

致使苏杭一带米价飞涨,百姓买不起粮,只能以野菜树皮果腹,不少村落甚至出现饿殍。

再进一步,便是难民离乡。

“百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辛苦种地却无粮食果腹,但他们知道,江南的官老爷们看不起他们,不想管他们。”

“有一天,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从京城而来,挨家挨户打听他们的绝境,眼里满是不忍。”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滔天权势,不知道什么贵族出身,不知道这个年轻人需要一份漂亮的功绩打入内阁,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实权首辅,他们只知道,有人来看他们,有人来问他们,所以他们拼了命的想要抓住这个年轻人。”

“如果没有用,那也没关系。”

“这世间没有用的挣扎太多了,无非是再失望一次。”

“但这一次,那个年轻人却真的回应了他们伸出的手,泣血说出的痛。”

“他将涉案官员尽数革职查办,追回赃粮二十万石,并且第一时间开仓放粮,缓解江南粮荒。”

“他在苏州府衙前立起‘民生碑’,将漕运新规与官吏职责刻于碑上,供百姓监督。”

“短短半年,江南漕运便恢复畅通,粮船往来如梭,米价回落至常日水平,运河两岸的市集重新热闹起来。”

“百姓又能在祖祖辈辈讨生活的地方再次活下来了。”

诚然,在裴度的角度,他没能彻底扳倒吴王,没能完全肃清江南官场。

但这样的世道,哪来的那么多全然清正?

“后来啊,他从江南回到京城,进入内阁,官拜首辅。”

“只要他在首辅之位一日,他放在江南的民生碑便无人敢明动,无人敢明违,纵然仍有剥削存在,但对着那块碑,百姓却能喘出一口气,看得到明日。”

“至此,江南的百姓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叫裴度,是他们的首辅。”

浴桶中的水逐渐从微烫变得温凉,但沈溪年的颈边却滑落滚烫。

“他是个极好的人,做到了身为首辅该做的一切。”

“他只是,一个人有些太累了。”

沈溪年的脸颊贴着裴度的耳侧,少年人还未能完全长成的体型略显单薄,却已经能给出一个结实有力,永不后退的拥抱。

“我们歇一歇,没关系的。”

“想一想真正要做的事,要做的人,要走的路。”

“小鸟陪着你。”

“你得知道,不论做不做裴扶光,小鸟都爱你。”

沈溪年说着,想到从前好几次对着裴度比的翅膀心心,忽然笑了下。

沈啾啾暗戳戳表达过好多次喜欢,但裴度大约从来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于是沈溪年弯起眉眼,用手指尖在裴度的后肩处轻轻画出一颗心。

“小鸟永远爱你。”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