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刘易斯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男人的枪口毫不犹豫地对准了江云。

子弹呼啸而来,在刘易斯惊恐的目光里堪堪擦过江云的斗篷,砰地一声击中了江云手边的玻璃酒瓶。

酒瓶瞬间炸裂,酒液混合着无数细小的碎片在桌面扩散,不可避免地弄脏了江云西装的袖口。

而江云却神色一变未变,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场刺杀一样。

他没有去看对他下手的男人,也没有去看那已经楔进木桌的子弹。

江云的视线落在自己被蜂蜜酒打湿的袖口上,微不可见地眯起了眼眸。

“该死的,这枪也太难用了。”男人揉了揉手腕,不爽地暗骂:“早知道还不如要那副扑克牌呢。”

刘易斯来不及松口气,男人就再次朝江云举起了枪,微微一笑道:“不过,多练练应该能好点吧?”

“江外长当心!”

刘易斯的身体比思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木桌。男人砰砰砰连开几枪,子弹全打在了木桌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一大片弹孔。

轰然倒地的木桌正式拉开了这场酒馆刺杀的序幕。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刘易斯一边把江云护在身后,一边对着耳麦喊道:“都来保护江外长!”

在刘易斯求援之前,那些藏在暗处的奥林军人就已经冲进了酒馆,顷刻之间便将男人包围了起来。

男人陷入以一打多的局面,却丝毫不显惊慌。

只见他瞥了眼立在角落里的木酒桶,果断将枪口调转了方向。

——砰!

酒液如瀑布般倾泻,男人又一把操起手边的油灯扔了过去。

油灯点燃酒液,猝不及防窜起的火光硬生生逼退了试图冲上前的奥林军人。

刘易斯本能地抬手护住眼睛,男人却不知道在何时来到了他身后,反手送了他一个干脆利落的缴械。

刘易斯:“!!!”

“这把应该会好用点吧?”男人对着刘易斯的枪口吹了口气,又一次朝江云的方向扣下扳机:“试试看。”

千钧一发之际,一块合金装甲板及时地挡在了江云面前。

江云被奥林军方护在相对安全的区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就是波利特雇来杀他的雇佣兵么。

身手不错,反应也不错,再多练个五年说不定能赶上他的亡夫了。

波利特的钱没白花。

只是,为什么只有男人一个人?他的同伴呢?

波利特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只派一个人来要他的命吧。

容不得江云多想,酒馆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啊啊啊啊——杀人了!”

酒馆老板嗖地一下钻进了柜台。酒客们惊叫着在拥挤狭小的酒馆四处乱窜,撞倒桌椅,打翻油灯,迅速引发了一场又一场微小型的火灾。

这无疑是最为混乱的时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刘易斯的武器被男人夺走,不得不暂时从最前方退下来。这种时候他还不忘安慰江云:“江外长请放心,我们一定会保障您的安全,您待在我身后就行了。”

无人回应。

“江外长?”刘易斯脑袋左转右转,却怎么都瞧不见那个走到哪里都是焦点的身影:“江外长?!”

一股寒意自刘易斯脚底升起。

——江云不见了。

在这个原始落后的棚户区,没有天眼,没有监控,责盯梢江云的奥林军人也全部被酒馆中的刺杀吸引了注意力。

没人知道江云去了哪里。

这一刻,奥林方彻底失去了对江云的监视权。

——

夜色越来越深沉,雪也越下越大。

远离棚户区中心,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雪地里也找不到人类的足迹,只有零星的灯火昭示着这片区域里寥寥无几的人烟。

这或许都不能算是街道,只是棚屋与棚屋之间狭窄的巷道,曲折逼仄,深不见底。

江云独自走在巷道中,呼吸的气息化为白雾,悄无声息地散入雪夜里。

他已经走了很久。

黑色的垂地斗篷几乎变成了白色,融化的雪润湿纤长的睫毛,给沉黑的双眼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江云忍不住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依旧空无一人。

除了他留在雪地中一望无际的脚印,什么都没有。

江云回过身,将快要冻僵的手藏进斗篷,默默地垂下了眼睛。

他有些想不明白。

他明明已经把监视他的奥林人全赶走了,可陆上校为什么还没有来找他呢。

是他还有哪里没有做好吗?

还是他等得不够久?亦或是走得不够远?

陆上校怎么还没来呢。

江云缓缓沉下一口气,正要继续向前走,他的通讯器忽然亮了起来。

机密公务:S级

来源:情报局局长,阿加莎·梅

江云输入秘钥后,一连串情报出现在他面前。

[晚上好,江外长]

[我从军部获悉,美丽的您正在冰荒星上遭受一群雇佣兵的追杀]

[经我方正直可爱的情报人员的努力,我们已经确认了这群雇佣兵的身份]

[以下是此次登陆冰荒星的雇佣兵档案,希望能帮助到您]

阿加莎一共发来了八名雇佣兵的档案。

江云大致翻阅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细看,阿加莎又发来了几条消息。

[另外,情报局已和失联的木偶取得了联络]

[木偶宣布对威克利夫之死负责]

[是的,木偶就是那个一枪爆了威克利夫脑袋的狙击手]

[没想到是不是?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那小子的枪法什么时候变那么好了?]

指尖猛地一颤。

通讯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直线,跳跃闪烁的光芒犹如坠落的流星,沉默地没入积雪。

江云僵在原地,忽然有些想笑。

他……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怎么就学不会长记性呢。

都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没有学会接受现实。

只因为短暂地拥有了他两个月,只因为曾经和他一起做了两个月的新婚美梦。

他居然还和失去他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第十六年一样。

他居然还在痴心妄想。

十七年了,都已经十七年了啊。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去执着那虚无缥缈的,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

他到底怎么样才能接受失去他的事实?

或许,莫里斯是对的。

在有关陆上校的事情上,他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他不够了解陆上校。

他的直觉,他的心跳根本没有用。

陆上校终究还是……不愿意让他赢。

江云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握住那不断颤抖的左手手腕,弯腰从积雪中捡起了他的通讯器。

他找到莫里斯的名字,在信息框中打下三个字:

——我输了。

指尖悬浮在发送键上方,却迟迟不肯落下。

可是……可是他还是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

陆上校怎么可能让他输呢。

那是他选中的Alpha——那是最耀眼的陆上校啊。

陆上校怎么舍得让他输呢?

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没有死心,江云自嘲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你究竟是有多固执啊,江云。

你是打算一辈子就这么固执下去吗?

江云发出一声认命般的轻叹,默默删掉那三个字,将界面调回到雇佣兵的档案上。

看得出来,波利特为了给儿子复仇确实是下了血本。

八个雇佣兵,有男有女,有Alpha有Beta,每个人的履历都异常的“精彩”。

屠杀平民,城市污染,拐卖儿童……随便拎出来一项暴行在联盟都是要被判处死刑的程度。

看完八个雇佣兵的档案,江云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在酒馆里刺杀他的男人竟然不是这八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不但脸对不上,身材也相差很多。

即便相貌可以伪装,但相差太大的身形又如何解释呢。

可如果刚才那个男人不是雇佣兵中的一员,又会是谁?

因为工作,他在国际上树敌不少,手下败将们如果想要取他的性命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酒馆里的男人明明有着不俗的实力,却没有真正伤害到他,朝他开的那几枪每次都是险些命中他。

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与其说男人是来刺杀他的,不如说是来帮他制造混乱的。

江云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西装的口袋里多了一张便签。

便签上的字迹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一个代号却早已耳熟能详。

[请您去一趟这个地方,有人在等您——by您最真诚的木偶]

[另外,希望我刚才的开枪没有吓到您,非常抱歉,但我必须把戏演足才能把您身边的奥林人全部引开]

[最后,我的狙击技术真的没那么好,这一切都是他的命令]

江云再次僵在了雪地里。

或者说,他是呆住了。

他大睁着眼睛,长睫有如蝶翼般定格在脸上,呆住的神色和当年看见陆上校亲手为他做的丑丑小蛋糕时一模一样。

木偶……刚才的男人,是木偶。

木偶说,这一切都是他的命令。

木偶说,有人在等他。

——他在等他。

短短几分钟内骤起骤落的情绪几乎淹没了江云。

急促的呼吸化成阵阵白雾,双腿在僵硬中发着软,剧烈的心跳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膛。

他拼尽全力强撑着身体,手忙脚乱地翻过便签。

便签的后面是一张标注了地点的地图。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离木偶指出的位置竟然只隔着半条巷道。

原来,只要再走几步,他就能……就能……

一条光束忽然从巷道旁的棚屋中流泄而出,点亮了江云早已习惯了黑暗的双眼。

江云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却惊讶地发现这束光并不刺眼。

它不会伤害到他。

它温柔地耀眼着,好似临睡前床边的一束暗灯,安静地将漆黑的小巷一分为二。

一半被灯火照亮,留下另一半继续被黑暗吞噬。

有那么一瞬间,江云隐约觉得自己回到了浅水路五号的卧室里。

那里有玫瑰的香气,有棋格羊毛的地毯,有被风吹动的米白色窗帘。

还有……刚刚从军部回来,穿着军装的陆上校。

那是最能让他有安全感的地方。

在光束的安抚下,濒临失控的江云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他镇定地迈出了第一步,朝着那一片黑暗走去。

他走得并不快,鞋底和积雪缓慢而轻盈地触碰,在他身后形成一个个洁白柔软的塌陷。

十七年来,江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画面。

哪怕是在陆上校的葬礼上——哪怕是他第一次穿着黑色西装,站在陆上校的遗像前向每一位客人鞠躬致谢的时候。

他都在幻想这一刻。

他总以为他会像以前陆上校来接他下课的时候一样。

他以为他会一路飞奔地跑进陆上校的怀里。

他没有想到,原来真正到了这一天,他会走得这么慢。

或许是因为害怕看到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吧。

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他长大了。

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挡在了江云面前,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魁梧的中年男人惨死在雪地里,怒睁的瞳孔早已散开;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地捂在脖子上,拼命却徒劳地想要拔下那让他心脏停止了跳动的凶器。

——那一张红心K的扑克牌。

江云停下脚步,低头望着那张刚刚才在雇佣兵档案中见过的脸,喉结轻轻一滚。

是了,如果酒馆里的是木偶,那陆上校又去哪里了?

当然是来处理这些了啊。

不然呢?

陆上校怎么可能让真正的雇佣兵接近他的妻子。

江云平静地迈过雇佣兵的尸体,继续朝着那一片黑暗走去。

第二具尸体,第三具,第四具……不多不少,正好八具,全部死在了旧时代的冷兵器下。

八个穷凶极恶,装备精良的雇佣兵——全军覆没。

江云终于迈过了最后一具雇佣兵的尸体。接着,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恰好是光束的分界点。

一眼望去,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未知的黑暗,如同危险又迷人的深渊,深深诱惑着每一位路过的行人。

江云闭上眼,正要放任自己被黑暗淹没时,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它自黑暗中而来,穿越风雪,穿越寂静——穿越整整十七年的旧时光,终于来到了他的耳畔。

“好久不见,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