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无用

这天晴了一两日,如今一片阴翳,没多久又开始飘落细雪,一片片落入浅溪,与未曾冰封的河水一道缓流,发出细耳叮咚的轻响。

当然这道轻响,别说普通人,就算精于内功的武者,不集中精力也很难听清。

除了倚在梅树赶上浅憩的红衣郎君。

一株高大的梅树树干上,他懒懒靠着主干,有细雪伴随着梅瓣,白与红交织,顺他宽长的衣摆落入地面。

即便阖了双眸,但眉心依旧拧起,气息也错落难致,萦绕周身的梅瓣仿佛都僵住,不敢轻易从枝丫滑落。

须臾,耳畔细雪入溪的声音大了些,才让她找回了些许理智。

有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他倏地睁眼,瞳孔有凶戾的红光乍现,手中随之多了把随时就要出鞘的弯刀。

“……主子,属下有事——”回禀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抹红光堪堪直击眼前。

好在操纵刀柄的人最后关头隔空收了刀柄,才不让弯刀从他鼻梁处贯穿而过。

余恒:“……”

惊魂未定间,看到傅晚韫换了红衣,猛的一愣。

来临安前,主子褪下红衫,言说迟早要让临安覆灭,就当穿白衣提前祭奠,绝不会碰红衣……为何如今又换上了?

怔愣间,他大胆看了眼主子周身萦绕的混乱气息,很快反过来。

主子这病症又发作了。

“有事?”枝干处的傅晚韫挥袖收了弯刀,斜斜睨了他一眼声线无甚温度道。

没事来扰您清闲,我可没那闲情逸致找死。

余恒默默在心里道。

然而对上那双暗红未褪的眸色,他吞了吞唾沫道,“主子,端慧太子回来了。”

云巅书院求学的弟子,未满十八年岁不得随意下山,这是九州人尽皆知的规矩,即便是一国未来君主都不例外。

某种意义来说,只要云巅书院不动摇三国皇室的国本,其锋芒连皇室都会忌惮几分。还端慧太子自幼又拜在秦学门下,一举一动不仅受书院监督,更被天下书生关注。

如今他不过十六,回临安前又毫无风声,想来是不顾书院硬核规定私自下山。

至于为了谁,依照端慧太子淡漠冷清的性子,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引他情绪起伏……除了那位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胞妹。

前世,傅晚韫后来知晓楚朝宁厌恶他那位好皇侄,为了不让楚端静跳入火坑走了极端,最后落了一杯毒酒惨死的下场。

许是前世同样都是因楚端静落入傅云泽手里而不得善终的死法,以防心绪混乱,吞了缚心丹稳住神智的傅晚韫,心头莫名产生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楚元昭又找死了?”他扬唇,字里行间不仅恶意满满,连眼神都充盈着无法忽视的冷讽。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前世甘愿赴死一次就够了,既然从地狱爬回来,让那个骗子生不如死,他怎可能不去彻查那个骗子?

然而看到无痕阁递来的消息,他第一反应是想拆了无痕阁。

不入亲爹的眼,傻子一样牺牲自我给柳皇后母女做嫁衣,以至受尽楚宫冷眼和排挤,看似涉猎琴棋书画,实则没有一样入了眼。

说是给人当陪衬都不为过。

更惨的是,无数个冬日那个骗子都是自己浣洗衣物,活的连个下人都不如。

被谩骂被指责的时候,殿内服侍的下人只会哭哭啼啼,半点用处都没有。

……那个骗子骗他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为什么落到自己身上就任人宰割,丝毫不知反手报复回去?

真是无用至极。

冷嗤的同时,原本打算让这份欺辱宰割变本加厉,蓦地又想到他还没施展报复,若是任其不管,岂不是让那个骗子死得太容易了?

何况那个骗子那日亲自来给他送请帖,是前世万万未曾经历过的。

索性他闲来无事,温水煮青蛙貌似也不错。

于是他打算调遣刺绝殿的隐卫,暗中潜入楚国皇宫帮那个骗子善后。

否则他还没豢养这个骗子当玩物,再彻底把她囚在早已打好的金屋玩死,岂非辜负他打破前世固有轨迹,远赴千里来临安先一步下手为强。

计划很美好,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余恒便传来楚朝宁回临安的消息。

他第一反应是讥笑。

楚帝这个蠢货,比他那位皇兄还蠢,仗着敌弱我强,完全凭他看到的“证据”,不给那个骗子一个字的解释机会,想也不想就下令强行责罚。

也是那个骗子太弱,别人欺负到头上,连反抗都反抗不得。

傅晚韫心间的这些弯弯绕绕,余恒自然不知也不敢探知。

听到楚元昭三字的瞬间,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他略微愣了愣。

刹那想起这三个字是在说谁,唇角又是不可控的抽了抽。

……主子啊,您可在别人的地盘上,就不能收敛点吗?

什么称号都敢随性喊。

不过很快换了角度来想,余恒也觉得尚在接受范围之内。

元昭是楚帝的年号,傅晚韫自然不会尊称他一句楚国皇帝陛下,何况主子在长安城,哪怕处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对唐帝的大不敬也会只多不少。

比如……别说有模有样称陛下,就连基本的皇兄都没有。

什么“死老头”“老不死”,完全信口拈来。

“或许楚……呃,”差点被傅晚韫带偏的余恒轻咳一声才道,“楚国陛下掌握了什么证据也不一定。”

“蠢。”傅晚韫冷冷轻嗤,眉心是毫不掩饰的不耐。

余恒:“……”

已经习惯自家主子把谁都不放眼里的破性子,余恒想了想又说,“主子,还是按原计划来吗?”

这个原计划自然指派遣刺绝殿的人,余恒大着胆子来问,也是收到了楚朝宁回来的消息。

此外,他还想内涵自家主子。

端慧太子无惧受书院规矩惩罚,私自下山回了临安,有这样一位兄长护着,还有主子施展操心之处吗?

“余恒。”哪知他正腹诽得起劲,后者淡淡扯扯殷红的双唇。

不知是否有意,他染了梅瓣红汁的雪白手指,自把长发打向面庞的下巴略过。

极其纯粹的白和甚为扎眼的红结合,加上周身缭绕的阴戾,更显得整个人越像地狱而来的索婚修罗。

“你若是想找死,本王让玉衡来接手便是。”

声线熟悉带了稚气的凉薄,虽有漫不经心在内,实则浑身上下都明白了心情不佳向动手的意思。

玉衡是刺绝殿的殿主之一,其屠戮的手法堪称一绝,若是傅晚韫亲自下令把谁丢到玉衡殿主手里,等同于让此人直接等死。

余恒:“……”

讪讪笑着,余光透过宽大的红袍袖口,瞥见里间一道刺目的红光,似穿透阻隔破裂而出。

于是他立即怂了,求生欲上头促使他在电光火石间很快明白了,“多谢主子提醒,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告知。”

谁知道主子哪根筋又不对了,说好的要要让楚国公主生不如死,一听说人家过得不好,拧着脸也要派人去看顾。

偏偏碍于杀人于无形的屠神刀,他还不能对傅晚韫的朝令夕改多问。

抹了一把辛酸泪的他,默默打算找个机会去询问谢问情。

镇压那个魔头的药真改进了吗?

本来以为魔头吞了药有所改进,结果好家伙。

以前是毫无征兆弯刀出鞘,现在直接把刀握手里。

回禀消息全程心惊胆战,生怕脖颈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咔嚓他的脖颈。

长此以往……想想就后背发凉的他,又加快远离傅晚韫的步伐。

决定了,找完玉衡,他得向谢谷主求一副定心药去。

免得哪天真受主子的威逼英年早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