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来时,周莹没头没脑地问红玉道:“红玉,王坚到四川多久了?”
红玉一愣,忍不住笑道:“小姐想王坚了?王坚才走了七个来月,就等不及啦!”
周莹骂道:“看我拧你的臭嘴。”
王坚进川第十一个月,为庆祝周莹生日,特意购买了几车四川土特产运回安吴堡。周莹见都是自己平日喜欢的川绣贡缎、绿竹凉席、凉椅,还有自己爱吃的川笋川椒等,心里甚是欢喜,夸道:“王兄,你的心比绣花针还细,把我的生日还记着呢。”
王坚说:“主子生日若记不住,我还算啥主子的贴身武师!”
周莹忙吩咐红玉沏茶倒水,安顿厨房宰鸡杀鹅。不一会儿,厅堂里就摆好了接风宴席,周莹招呼王坚入座,让红玉拿出六十年窖藏的凤翔烧酒,亲自把盏,为王坚劝酒。两人高兴,你来我去,酒下去不少,直到红玉把酒藏起来,才作罢。
这一天,周莹比往日愉快多了,忙前忙后,院里到处都是她爽朗的笑声。
夜已深时,安吴堡吴宅东大院内宅的周莹书房里,仍红灯辉映。红玉一觉醒来,睁眼见周莹和王坚仍在灯下交谈,忍不住说:“小姐,有啥事明天接着谈不迟,你没看几更天了?”
周莹笑道:“你困了就去睡,别管我的事。”
红玉站起往外走着说:“遇上小姐你,红玉算倒了霉,回头看我到孟店村向老夫人告你的状!”
红玉真的离开书房睡觉去了。
周莹无奈地对王坚说:“红玉是我妈从小收养的弃婴,跟我这么多年,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坚说:“两小无猜是姐妹。红玉能当你的丫鬟,也是你们的缘分。”
“让你说对了。”说到此,周莹把话又转到正题上问道,“从你所掌握的情况上看,你看如果从川花总号物色大掌柜、二掌柜,谁能接替你管理川花总号全盘营生?”
“原总号二掌柜余江鱼是个难得的人物,此人是个义气血性,诚实豁达,知书达理的汉子,管理经验丰富,责任心也强,不足之处是不拘小节,有时太固执己见。若把总号交给他管理,不会捅出什么乱子来。二掌柜我主张让何一清的长子何龙来当,这样在权力分配上就起到了平衡制约的作用。何龙懂账项,像他爸一样对安吴堡忠肝义胆,对少奶奶可谓敬若长辈。有他在,川花总号各分号大大小小事务就难逃过安吴堡眼目了。”
“余江鱼此人经营之道如何?”
“是个善于分析市场变化,从不放弃商机的好手。”
“为人处世呢?”
“能周旋于各种人物之间,化解矛盾,平衡各方利益,在成都商界有一定知名度。”
“有无抱负?”
“雄心不足,守业有余。”
“其家境怎样?”
“是殷实之家,年进金约六万数。”
“亲朋社交呢?”
“仅有翁舅一脉。”
周莹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川陕交通不便,往来联系困难,川货输陕,每每遭强人抢劫,损失惨重。我思之再三,你返川后,除固定资产外,可将库存银两留十万数交余江鱼做流动资金,余额全部押解回安吴堡,改投关中地区。目前社会动荡不安,兵刀之灾各地时有发生,我们若战线过长,难免有一日会顾此失彼,难以应对,我不想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银两白白葬送掉,望王兄能助我完成川资撤退转移。”
“王坚定会全力以赴。”王坚见周莹如此坚决果断,知事难挽回,只好说,“回川后,我将立即着手安排,力争年底前完成撤退转移交割。”
“四川撤资完成后,你必须立即返回安吴堡,替我管理全盘。骆荣年迈,已该告老而退,颐养天年。”周莹叹道,“人老智衰,力难从心,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谢谢少奶奶信任,王坚将终身不忘。”王坚听更楼四声鼓响,起身说:“少奶奶,时已三更,若无他事,王坚告退了。”
周莹眨眨眼,脸泛红晕,低声道:“急啥呢,一肚子话呢,咱好好拉拉,一个人住在这么大房子怪冷清的。”
王坚迟疑片刻说:“以下犯上,人之不齿,一旦风声传出,我王坚无地自容!”
看见周莹的神情,王坚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恋恋不舍,但又恐人多嘴杂,传出去,坏了周莹的名声,一时竟低头无语。
王坚比周莹长十岁,因无妻室,只身闯荡江湖,保养得又好,因此显得英俊年轻,在周
莹心目中,他是一个很有魅力招人喜欢的男人。直到王坚入川后,周莹才发现自己对王坚早心有所属。多日不见,相思之苦,情不自禁,一句话暴露了心思。王坚对周莹亦早有暗恋之意,同情相怜之心,现见周莹把话说破了,于是默默认可。此夜两人促膝谈到天亮。
这王坚确也是安吴堡下人中的一个人物。智勇兼备,在吴家十多年中,不仅扎住了根,而且获得吴宅上下的一致认可,在安吴堡人中,有着很好的口碑,在吴氏家族掌权的管家、账房先生、武师三驾马车中起着安内镇外的作用。每遇风吹草动,只要王坚带领他的武师和弟子们往那儿一站,吴氏兄弟再凶,也得看看他脸色才敢说话;下人们再刁蛮,也得低下头颅,乖乖听主子的话。
王坚在安吴堡恋恋不舍地待了十天,才收拾行装入川,年底前便将川花库存流动银两押解回安吴堡。川花总号交由余江鱼、何龙管理后,由于流动资金减少,只好按照王坚叮嘱,关掉了五处分号,集中资金和人力物力于成都,把川花总号改为单一经营药材的专卖商行。从此,川花总号从吴氏家族财源名单上删掉,成为一处无足轻重的商业点。周莹将川资改投在关中地区,在豫陕交界处的潼关县城里,开办了一家车马大店,一家酱菜作坊。由于经营方式灵活,善待客户,收费合理,车马大店在短短时间里,便远近知名。而酱菜作坊更靠质量和多品种多口味赢得众多客户,后来成为闻名豫、陕、晋三省的字号,潼关酱菜由此成为一种享誉一时的商标。川花总号年进金虽然大减,风险相对减小,权衡得失利弊,周莹认为利大于弊,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在和王坚谈到这件事时,总要说我决策无误就是最大的成功。
1890年,即光绪十六年,日进斗金的周莹奉慈禧传诏,进京一个月时间里,在宫廷内外不仅结识了许多权贵,而且对宫廷和朝廷官员们的真实生活情况有了较多的了解,对慈禧的擅权和喜恶也有了某种与前不同的认识。回到安吴堡后,她对自己的生活内容进行了调整,一改崇尚节俭之风,将银钱为我服务,为我所用的思想进一步发挥,过起了挥金如土的生活,一下打乱了安吴堡东大院的生活规律和安静平和。当七月的嵯峨山娇美如画的时候,一天早饭后,周莹没向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到马厩拉出汗血马,问三学道:“我多长时间没骑汗血马了?”三学回答说:“三个多月了。”周莹笑道:“今儿个我出去遛遛,让它好好地疯一回。”三学为汗血马梳毛刷蹄,备鞍戴口嚼,忙活了一阵子,拍拍手问:“少奶奶,要不要我随你去遛马?”周莹说:“你在家照顾马吧,我不会走远。”说话间已翻身上马,双腿一夹,汗血马得到命令,昂头长嘶声中,早已冲出了马场大门。
周莹并没有明确跑马路线,当汗血马跑出堡门,她放开了缰绳,汗血马任着性子,一口气向西北方向跑去。当汗血马奔到一个小山包上时,她才勒住缰绳。汗血马见主子下了令,猛地向后一坐,四蹄像钉死在地上一般,鼻子里喷着白气,扭头看了看主子,龇了龇牙,仿佛在说:“这里有啥可看的东西?”
坐在马背上的周莹,举目向四周瞅了瞅,目光最后定格在偏西方向的远山处。
嵯峨山虽然缺少一种雄伟宏大的气魄、苍茫郁葱的壮美、神秘莫测的深奥,但也不失黄土坡塬特有的粗犷。再往远处看,苍郁与迷茫中隐约可见的乳峰山扑进她眼帘时,她精神突然为之一振,忍不住自言自语说:“乳峰山,一座为女人天造地设的山——武则天把自己的陵寝建造在那里,是天意啊!既然在老天爷眼里,女人也能撑起一片天来,我周莹为什么不能撑起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呢!安吴堡未来的天,我一定要撑得比吴尉文还要高,让天变得更蓝,不然,就失去了我守寡的真正意义。人活着有得就有失,既然我失去了女人应有的家庭幸福,就应得到合理的补偿,我必须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奋斗,争取本应属于我拥有的一切。”
周莹在马上,对自己的胡思乱想笑出声来:“话好说,事难办呀!我要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建筑物。”话才出口,眼前便出现了一幅景象,骆荣、房中书一伙全瞪大了眼。唉!我若要做出令他们想不到的事,他们会不会唾弃我呢?
她从马背上跳下来,顺手摘起一朵业已开败的紫色打碗花看着,苦笑着坐在地上。
汗血马悠闲地啃着青草,不时看一眼草丛里的主子,像是在问:“主子,你今儿个咋了?”
不知何时,一个年轻的挑夫,不声不响走上山包,看见了草丛里的周莹,挑夫悄没声地停住了脚步,把肩上的挑担放在地上,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小姐,坐在地上小心受凉。”
周莹听声,猛地坐直了身子,睁大了双眼,望着喘着粗气的挑夫,脑子里忽然闪出自己嫁进安吴堡那天从轿帘下窥到的那个站在皂角树下的年轻挑夫。她怎么也不相信,今儿个竟鬼使神差又见到了他。尽管他显得黑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可那古铜色的胸膛,仍是那样平坦健壮。她从挑夫联想到了吴聘,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心想:当初我如果不是嫁进安吴堡,而是嫁给像挑夫这样的男人,我早该是孩子的妈了。现在可好,没有丈夫,没有子女,是姑娘已嫁人,是媳妇却没男人,这一辈子算是啥样的女人啊!
她从草地上站起,手中的马鞭垂下来,走到挑夫面前问道:“大哥,你挑的啥东西?”
“杂货。”挑夫回答,“把村里人要的杂七杂八日用品挑进村里,再把村里人的土产和粗布挑进城里。”
“挑一次货能挣多少钱?”周莹又问。
“不多,够吃饱肚子。”挑夫说,“一年到头,能挣十几两银子就不错了。”
“能养活家小吗?”
“够养活老娘了。”
“你成家了吗?”
“娶不起媳妇呀!”
“这么说,你还是单身汉?”
挑夫苦笑说:“没法的事!”
周莹脑子一转,笑道:“这位大哥,你愿不愿娶媳妇?”
挑夫说:“想与不想一样,挣不来钱,谁家愿把姑娘嫁给我这穷汉?”
“我帮你找个媳妇咋样?”
挑夫吃惊地说:“咱们又不认识,你帮我娶媳妇岂不成了笑话?”
“我说话算数。”周莹说,“看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份儿上,我出银子给你娶媳妇。”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我咋想不起来……”
“第一次我坐在出嫁的轿车里,你站在皂角树下,记起来了吧?”
挑夫想了想,猛然一拍额头,忙跪地对周莹叩头说:“原来你就是安吴堡周莹少奶奶啊?”
周莹忙说:“起来,起来,磕啥头嘛,我把伺候我的一个丫鬟嫁你做媳妇,你若同意,回头我给你们办婚事。”
“我秦河此生此世绝不会忘记少奶奶的恩德。”
周莹此时已没有了继续散心的兴趣,见挑夫秦河同意了自己的意见,翻身上马说:“秦河,你明天到安吴堡来找我就是了。”说完,策马顺原路往安吴堡飞驰而去。
回到马场,周莹把汗血马交给三学说:“给它洗洗澡,我闻着它身上有汗腥味了。”
三学说:“少奶奶放心,我马上就给它洗澡。”
周莹进入自己的内宅,当推开房门往书房里走时,听到书房里红玉喘着粗气在说:“丁伟,你慢点,我要吃不消了!”周莹想收住脚步已经迟了,因为她的双脚已走进了门,人已站在房子中间。
丁伟把红玉压在地毯上,正忘情地又啃又咬着,周莹笑不是,怒不是,骂不是,打更不是,瞧着两人忘情的样子,干咳了一声才说:“一对没出息的东西,小心凉着。”
红玉听到周莹说话声,把压住自己的丁伟用力一推说:“少奶奶回来了!”
丁伟没防备,被红玉推了个仰面朝天,见周莹站在房子中间,吓得哆嗦着说:“少奶奶饶命。”
周莹气得指着丁伟说:“滚出去。”
丁伟没敢再吭声,一溜烟没了人影。
红玉急忙从地毯上站起,低着头站在那里,等着周莹发落。
周莹坐下后瞧着红玉丢魂失魄的样儿,忍不住笑道:“就急成了那样儿,连白天黑夜也
分不清了?”
“丁伟硬把我压住,我……”红玉支吾道。
“母狗不摇尾,牙狗不跳墙。看把你说得好的。”周莹说,“你若不是从小就跟着我,我非把你给卖了不可。”
“小姐,你千万别卖我啊!”红玉哭道,“我往后再不敢了。”
“别哭了。”周莹说,“去把翠花找来见我。”
红玉把翠花领进周莹书房后,才去换了一身衣服,洗了脸。
周莹对翠花说:“翠花,你不小了,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该找个婆家过小日子了。我给你找了个婆家,明天就来领你,我给你五千两银子做嫁妆,嫁过去后要好好过日子。”
翠花说:“谢谢少奶奶对翠花恩典,不知少奶奶把翠花许给了哪家?”
“挑夫秦河。你嫁他不会受亏,虽然秦河穷点,但是个老实人。你拿上我给你的五千两银子,成婚后买上几亩地,日子会过好的。”
秦河果然如约进了安吴堡,周莹雇了一顶轿,给了秦河一匹马,让他迎走了翠花。
翠花是周莹成为安吴堡主子后被她嫁出去的第十七个丫鬟,而每个丫鬟的嫁妆都是五千两银子,所以在泾阳县便流传出“周莹的丫鬟,不愁嫁妆的新娘”的话来。
周莹在自己设计的人生道路上走着,率性而为,不管其他人喜欢还是不喜欢。
周莹性格的突然变化,不仅令安吴堡人感到意外和吃惊,就连对她甚为了解的王坚、骆荣、房中书、史明等人,也感到事出突然。在他们眼里,周莹进京城一趟,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他们谁也没有吱声,也没有劝她不要忘记崇尚节俭的传统,因为他们一时尚无法了解,在短短时日里是何种原因促使自己的主子行为上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俗话说:“治病先把脉,盖房先夯基。”摸不透主子的心思,无的放矢,自然无法说服规劝她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
周莹的个性既豁达又偏执,既开朗又阴沉,思想既开明又守旧,生活上既崇尚节俭,又对时尚与奢华念念不忘,这种矛盾的性格,决定了她为人处世的进与退、创办商号积累财富的收与放。因此,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从悲剧开始到悲剧结束的过程。
为了使生活能与时俱进,成为一方土地上的显赫人物,从京城回到安吴堡不久,周莹便找来技师工匠,把从京城带回的园林图纸拿出来,让他们讨论研究在嵯峨山麓吴氏土地上,
建造一座与吴氏家族名望与财富相适应的园林来。
周莹决定改造修建吴氏庄园的消息不胫而走,从全国各地拥进安吴堡的能工巧匠多时超过百人,于是一个耗费巨额银两的工程,在经过激烈竞争后落锤定音了。
骆荣为了尽到责任,不负吴尉文生前再三托嘱,冒着招来抱怨甚至被斥责的危险,反复向周莹陈述大动土木,建造吴氏新庄园存在的利害,总算说得周莹改变了原来大建主张,丢开了选址在安吴堡外建园计划,改在安吴堡寨墙内择地,仿北京宫廷建筑式样,为她修建一座内宅。经过技师几番更改设计图纸,确定正院主建筑由八间、五拱、六进共一百二十六间房组成,后花园则按照苏州园林细腻精巧风格,结合北方粗犷雄伟气魄,集南北园林精华于一体,建成后能成为渭北和关中地区独一无二的私家园林。
财大气粗的周莹,为未来庄园设想留下极大面积。骆荣虽然力主缩小规模,无奈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周莹手一挥,硬生生为她的来日庄园多圈了三百亩土地。
王坚在周莹大兴土木时,方明白了周莹的内心所思所想,知道了周莹挥金的用意:一个失去了真正爱情与家庭温暖和亲情的女人,一旦再成为金钱的奴隶,为一个并不值得自己倍加珍惜的家族当守财奴,不仅是对自身的摧残和折磨,而且是对自己生命价值的否定。只要自己在活着时,不假他人之手,达到满足自己生活欲望的目的,花再多的银子为自己换得尊严和享受,安逸舒适和欢乐,也会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王坚由最初的反对到成为周莹的支持者,当建筑工程破土动工的时候,则成为施工的监督者和总管。周莹有了王坚做助手,把理想变成现实的努力,就少了许多阻力,多了些自信
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