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渐辛听到那声音,脑中一阵迷糊,身子晃了晃,竟是没有听见她言中之义。卢玄音脸上神气忽然颇为古怪,喘了两口气,想要说什么,终于忍住。曾埋玉哈哈一笑,道:“张姑娘,哦,不是,是方姑娘。这其中原委,当世知道的人原本不多,可我曾埋玉碰巧知道。你要不要听?”
张素妍轻轻的道:“既然知道的人不多,曾明王就算信口胡说,也没人能说你不是。我又何必要听?”曾埋玉道:“别人不知道,你娘和张玄真却是知道的,你公公钟相多半也知道一些。你不妨去问问他们好了。”张素妍沉默了片刻,才道:“方教主呢?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是方教主吩咐你来跟我说的么?”
曾埋玉怒色一闪而过,道:“我和方十三仇深似海,他有什么吩咐,我只当是放屁。怎能听他号令?”张素妍轻笑道:“所以我说曾明王多半是信口胡说。你身为明教护教法王,却不听教主的号令,天底下哪有这等事了?何况你说你和方教主仇深似海,你也配和方教主结仇么?本派虚靖天师仙游,方教主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他若要杀你,哪里费什么气力?”
秦渐辛心中诧异:“师妹有意激怒曾明王,却是为了甚么?师妹的辞锋,几时又这般犀利了?”曾埋玉不怒反笑,道:“方姑娘,你不必激我。我本就要你知道一切因果。你若不知道,怎能让方十三苦恼一世?你说的没错,方十三要杀我,原本容易之极。这些年来,我忍辱偷生,不敢去找方十三报仇,也不过是明知道我打不过他。哈哈哈哈,张玄真帮我报了这个大仇,我可感激他得紧啊。”他原本说得得意,说到后来,语气中却尽是苦涩之意,忽然仰天狂笑不止。
秦渐辛听到他笑声,心中也是没来由的一阵凄苦,插口道:“曾明王,我说句你不喜欢的话,从识得你以来,只见你对谁都是无礼之极。杨天王、仇大师他们都是极力对你容让,就是钟左使,对你也是颇留余地。你若和方教主结怨,我瞧多半是你的不是。”
曾埋玉怒道:“臭小子,你知道甚么?你道我生来便是如此的么?当年人人都道我豁达大度,是以碰见了甚么事情,人人都只来伤我损我。我曾埋玉豁达大度,便活该受苦么?好!我便偏要狂狷给他们瞧瞧。结果怎么样?一个个反对我加倍客气关照起来。小子,你记好了,天底下最倒霉最不幸的事情,就是做谦和豁达的君子。你这小子做人玲珑,将来多半也要吃个大苦头。”
秦渐辛半年来给人礼遇惯了,这时听曾埋玉一口一个“小子”,心中不悦,忍不住便要反唇相讥。但一眼瞥去,见到曾埋玉眼角皱纹密布,嘴角微微下垂,虽是一脸怒色,却掩不住愁苦之态,显是伤心入骨以至连容貌都变了。秦渐辛心中一软,忖道:“曾明王当年定有一件大失意事。我以此和他斗嘴,虽是稳操胜券,却未免太过刻薄。”当下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张素妍轻笑道:“原来曾明王当年竟是豁达大度的君子。失敬。失敬。只是我听天师说,贵教方教主为人潇洒磊落,钟左使更是刚直笃实,虽然行事都是狂妄肆意,到底不是什么卑鄙小人。曾明王怎又和他们如此不共戴天?难道竟是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么?”
曾埋玉冷然道:“不错,正是有夺妻之恨!便是令堂改嫁张玄真,也正由此事而起。方姑娘,当年方十三看中了铁掌帮在湘西一带的声势,便用我的未婚妻子去笼络铁掌帮帮主钟相,终于诱得钟相率领数千帮众投入明教。今日张玄真以方十三的女儿去结好钟相,正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秦渐辛摇头道:“曾明王,你此话大是不尽不实。方教主是何等人物?怎能强夺属下未婚妻子去和亲?更别说你身为十二法王之一,乃是教中首脑人物。此举大失众心,方教主绝不能如此愚笨。再说钟左使虽然赣直偏狭,也是铁铮铮的汉子。我见他笃信明教教义,若说加入明教只是为了一个女子,那也绝无可能。”
曾埋玉冷笑道:“铁铮铮的汉子?当年以武功才具而论,出任光明左使的本该是我曾埋玉。方十三看中了铁掌帮的声势,要我让出光明左使之位给钟相,我顾念大局,也就答允了。不料以如此高位相许,那钟相仍是首鼠两端,犹豫不决。方十三又将我的未婚妻子许给钟相作续弦夫人,钟相这才率领全帮入教。这也算作铁铮铮的汉子么?”
秦渐辛道:“此事绝无可能。方教主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哪有平白无故的夺属下妻子的道理?若真有此事,杨天王、仇大师、傅鬼王这些人,岂肯对方教主忠心耿耿?便是钟左使自己,也要鄙薄方教主为人,又怎会甘心为方教主效命?”
曾埋玉怒道:“臭小子,你知道什么?方十三本就是个好色无耻之徒。当年苏州窦氏姐妹,艳名播于江南。方十三一把年纪了,却将窦巧兰强占为妾,张素妍便是方十三和窦巧兰的孽种。这等好色之徒,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了?”
卢玄音大怒,喝道:“姓曾的,你若再信口雌黄,败坏我师嫂名节,先取了贫道的性命再说!”曾埋玉白了他一眼,冷然道:“我不杀你,不过念着你死了便没人送张素妍去给钟相,你道我真杀不了你么?你若想死,只管上来动手便是。”
卢玄音怒极,顾不得右手兀自鲜血淋漓,大喝一声,拔剑抢上,上两剑,下两剑,左一剑,右一剑,一连六剑,都是天师派“玄黄剑法”中的精微招式。天师派名门正宗,剑法讲究堂皇正大,他虽是盛怒下出手,仍是法度谨严,不求狠辣,威力却不容小觑。曾埋玉微微冷笑,玉剑出鞘,自卢玄音剑势中透围而入,当胸平刺,招式虽不出奇,却是后发先至,快得不可思议。卢玄音剑势离他身畔尚有尺许,曾埋玉剑尖已指到卢玄音胸口。卢玄音性子刚烈,竟不闪避,反向前疾趋,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在曾埋玉身上刺上几个透明窟窿。
秦渐辛大骇,叫道:“曾明王剑下留情!”他对卢玄音甚有好感,雅不愿他如此丧身于曾埋玉剑下,只是曾埋玉出手实在太快,已是相救不及。曾埋玉哈哈一笑,也不见他抬腿举步,身子已向后飘出丈许,笑道:“瞧不出你这牛鼻子竟也是个情种,为了窦巧兰竟连性命也不要了。我倒舍不得杀你了。”缓缓收剑入鞘。卢玄音脸上一红,怒道:“你胡说些什么!”抢上几步,又是六剑刺出。
曾埋玉微微冷笑,负手而立,身子犹如风中荷梗,摇摆不定,在卢玄音间不逾寸的剑势间硬生生挤过,却不还手。卢玄音凝剑不发,沉声道:“姓曾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士可杀不可辱,你若有种,便一剑将贫道杀了。”曾埋玉笑道:“是了。道士也是士。可我偏偏不杀你,偏偏要辱你,你待如何?”卢玄音大怒,正要喝骂,秦渐辛忽然抢上,一指戳向卢玄音胸口,卢玄音自然而然横剑格挡,但他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握剑不稳,剑势虚浮。秦渐辛变指为爪,轻轻巧巧已将他长剑夺了下来。才一夺到手上,忽然见到剑柄上血污,他素性爱洁,等时如遭蛇噬,忙不迭抛在地上,剑柄上血渍却已沾了一手,连袍袖上都是。
卢玄音明知秦渐辛乃是好意,只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给人空手夺去长剑,面子上却挂不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素妍却似对一切恍如不闻,淡淡的道:“自古英雄美人,正堪其宜,怎计较年齿高下?三国时刘先主年过半百,孙夫人却正当妙龄,不是一般的琴瑟和谐?方教主当世英雄,就算年纪大些,定也不乏美人垂青。何况曾明王既说方教主是我生父,总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罢。那时方教主不过和曾明王现今一般年岁,怎说得上一把年纪四个字?”
曾埋玉冷笑道:“什么当世英雄,金枪窦元朗和方十三平辈论交,临终将两个女儿托付给他,方十三自己霸占了窦巧兰,已是狗彘之行。他既和窦巧兰成亲,便只是兰儿的姐夫,算不得什么长辈,又凭什么将兰儿许人?兰儿和我情投意合,嫁入钟门后,只几年工夫便郁郁而终,这条性命总须算在方十三的头上。”
秦渐辛心念一动,笑道:“曾明王,你这般记恨方教主和钟左使,不过是自欺欺人。害死钟夫人的,原本是你自己罢?”曾埋玉大怒,喝道:“臭小子,你说什么?”作势便要扑上。秦渐辛退开一步,大声道:“曾明王,若不是被我说中了,你怎须恼羞成怒?我是晚辈,又是手无寸铁,你要杀我,只管拔剑便是,反正这里无人是你的对手,你要行凶也由得你。”
曾埋玉怒道:“你这小子,也配要我拔剑么?”和身扑上,右手捏成剑诀,以指作剑,指向秦渐辛咽喉,来势凶狠无比。秦渐辛早有防备,奋力隔开他指剑,百忙中还了一掌,撩向他手腕。曾埋玉轻哼一声,竟不缩回手臂,右手变指为掌,掌力疾吐,却是力在掌缘,与秦渐辛掌力偏势一触,陡然间手臂暴长,三根手指搭在秦渐辛臂上,“喀”的一声轻响,已将秦渐辛左腕、左肘两处关节卸脱。
秦渐辛手腕剧痛,忙向后退开,“啊”的一声叫出声来。曾埋玉却不追击,冷笑道:“臭小子学了仇秃驴的叠浪劲,也只好欺负天师派的牛鼻子,却在我面前卖弄。不叫你吃点苦头,你还真道世间无人。”才一说完,忽然脸上变色。只见秦渐辛左手软软垂下,右手提着一柄长剑,非金非铁,通体晶莹,正是自己的寒玉剑。却是秦渐辛一招之间便即受伤,心中不忿,后退之际随手以“控鹤功”将曾埋玉腰间长剑夺了过去。
秦渐辛右手才一握住剑柄,便觉奇冷彻骨,一股寒气自剑上传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只觉这剑轻飘飘的重不逾两,拿在手里轻如无物,只是如此奇寒,泠若冰雪,实在不愿拿在手里。一抬头见曾埋玉眼光中微带嘲弄之色,心念转动之下,随手将寒玉剑插入地上,大声道:“曾明王,我若毁了这柄剑,你却如何?”
曾埋玉纵声长笑道:“你若能毁,不妨毁给我瞧瞧。”秦渐辛低声道:“你道我只是虚言恫吓么?我毁了这柄剑,你心中再无顾忌,多半便要取我性命。但今日秦某已无知难而退的余地,这条性命在不在,原不放在心上。明王若再插手此事,秦某虽是死了,也要你懊悔一世。这剑如此古怪,明王纵然神通广大,只怕也难觅到第二柄了吧?”反手握住剑柄,将小臂抵在剑身上,微微使力,将那剑抵得微微弯曲,双目却炯炯向曾埋玉瞪视,只盼他心疼爱剑,就此罢手。
曾埋玉笑道:“此剑名寒玉,为极北古玉所化,坚逾金铁,柔能绕指,乃是天然生就,决非人力所能动其分毫。你要毁了它那是决计不能的。只是此剑自我少年时亲自觅来,随我三十年,从未让第二个人染指。今日既入你手,我也不能再要了。我便做个人情,送与你如何?”秦渐辛一怔,忽然眼前白影一晃,已被曾埋玉欺到身前。秦渐辛不及细思,反手一剑斜斜削出。他从未学过剑法,这一招纯属情急之下随手使出,全无章法可言,情知伤不得曾埋玉,左手自然而然一掌拍出,这才想起:“我的左手怎么能动了?”抬头看时,却见曾埋玉又已退在丈许开外,便如未曾动过一般。
原来曾埋玉出手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秦渐辛才一动念出剑,曾埋玉已抢在头里,双手抓住秦渐辛左臂,以迅捷无伦的手法接上了他被卸脱的两处关节,这才抽身而退,避开秦渐辛一剑一掌。秦渐辛知他是手下留情,若那一下稍存恶意,自己哪里还有命在?却见曾埋玉缓缓解下腰间剑鞘,掷了过来,道:“这剑鞘是我当年遍觅天下美玉,专为此剑而造,索性也送了与你。你此来为了什么,我大概猜得到。在公在私,我不能容你妨碍了这门亲事,说不得,只好委屈你了。痴情者人间至重,虽不是一把宝剑抵得过,总也聊胜于无。你还不走么?”
秦渐辛明知曾埋玉若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这般馈赠宝物、善言开导,实已给足了自己面子。他自识得曾埋玉以来,几曾见他对人这般客气了?自己若仍不肯罢手,未免太不知好歹。但若说就此罢手,难道听凭张素妍嫁与钟昂?一时踌躇无计,只将那寒玉剑收入鞘中,缓缓悬在腰间,忽然心中一动,笑道:“曾明王虽是个顺水人情,晚辈这个便宜却占得忒大了,哪里还能不知好歹?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请明王指教。”
曾埋玉皱眉道:“还要问什么?若是你不会使剑,我却没工夫教你。你去求方十三罢。”秦渐辛笑道:“剑法么?我虽然不会,倒也不敢求明王教我。只是这把剑不过被我拿了一会儿,明王便不肯再要,宁可送了给我。不知把剑换作人却又如何?”
曾埋玉脸色微变,低声道:“你说什么?”秦渐辛道:“当年钟伯母嫁给钟左使,明王是事后才得知消息,是也不是?”曾埋玉道:“你怎知道?”秦渐辛微微一笑,道:“以武功而论,只怕连王右使也不是明王的敌手。明王虽自承不及方教主,但以明王这等雷轰电掣的身法,便是当着方教主之面带走钟伯母,只怕方教主也未必能阻得了罢?”曾埋玉默然,半晌方道:“当年方十三命我出使波斯总教,待我东归之时,木已成舟。若非如此……若非如此……”秦渐辛抢着道:“若非如此,明王定也与我今日一般,宁负天下,不负所爱,是也不是?”
曾埋玉叹了口气,道:“你想劝我成全你么?我等了近二十年,才有今日的快意。虽是对不住你,却也顾不得了。”秦渐辛摇头道:“晚辈怎敢强人所难,只是心中好奇,问些旧事罢了。明王,你说钟伯母婚后数年即郁郁而终,你明知道钟伯母过得不好,怎不带她远走高飞?莫非钟伯母在你心中,也如这寒玉剑一般,被人碰了,你便不肯再要了么?”曾埋玉一张白净的面皮陡然涨得通红,尚未开言,秦渐辛又道:“曾明王,钟伯母早逝,方教主和钟左使固然难辞其咎,真正害死她的却是明王你自己啊。”
曾埋玉张口结舌,忽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伸手扯下头巾,乱抓自己的头发。他本来虽神色愁苦,形貌落拓,却仍不失清雅洒脱之姿,这时却犹如疯子一般,全不顾体面,只是大哭不止。秦渐辛一呆,倒不料他竟会如此,心中微觉歉疚,正要出言劝慰,却听曾埋玉哭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嫌弃她。当初我苦苦哀求,恨不得跪下来求她跟我走,她却总是不允,宁可跟着钟相那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兰儿兰儿,我不负你,你却何以负我?”
秦渐辛心中不忍,忽然想到:“我不顾和钟大哥的结义之情,前来截夺师妹,若是师妹不肯跟我走,却又如何?”情不自禁回头向花车瞧去。却听花车之中,张素妍的声音轻轻道:“兰姨没有负你。当年兰姨不过和你言语投机些罢了,哪里是你的未婚妻子了?本来就是你一厢情愿而已,怎怪得旁人?”
曾埋玉怒吼道:“你胡说!”身法如电,从地上一弹而起,和身向花车扑到。秦渐辛大骇,叫道:“手下留情!”忙揉身抢上,忽然灰影闪动,却是卢玄音已然抢在头里。两人行动虽快,其势却均已不及阻止曾埋玉出手。
便在这时,忽然一阵极轻极细的铃声响起,若非秦渐辛内功深湛,几乎不能听闻。跟着那花车轰然巨响,车厢已被曾埋玉掌力震得四分五裂,向外飞出。四处飞散的木板之中,却夹着一个藕色衣衫的窈窕身形,半空中一个转折,轻轻巧巧落在地上。秦渐辛大喜,生怕曾埋玉一击不中,又再追击,眼见卢玄音已挡在张素妍身前,当即跃在半空,发掌拍向曾埋玉后心,那是“围魏救赵”之意。曾埋玉半跪在车上,一动不动,对秦渐辛拍来一掌恍如不觉。秦渐辛掌力尚未触及他身躯,已觉不对,忙变掌为抓,扳向曾埋玉肩头。却见曾埋玉应手而倒,“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秦渐辛大讶,忙俯身看时,只见曾埋玉双目圆睁,脸上犹带怒色,却是一动不动。伸手探他鼻息,竟已气绝。秦渐辛心中惊异,忙道:“师妹,你竟杀了曾明王?”张素妍奇道:“那怎么会?”便待上前察看,但终是害怕,微一犹豫,站在秦渐辛身后,颤声道:“曾明王真的死了么?”
秦渐辛摇头道:“好生奇怪……”忽然鼻中闻到一股馥郁之气,直是生平未闻之奇香,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回头看时,张素妍微微一笑,樱唇微张,一口气向秦渐辛脸上吹到。那股异香,非兰非麝,氤氲却犹胜芙蓉膏,秦渐辛脑中一阵迷糊,陡然间面红耳赤,耳中却又听到那极细极微的铃声,一惊之下,胸口“膻中”穴、背心“陶道”穴已同时被张素妍拿住,力道虽轻,却也叫秦渐辛不敢稍动。秦渐辛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早该想到了,你不是我师妹,你不是张素妍。”
那女子格格轻笑,却不做声。卢玄音冷冷道:“自然不是素妍。贫道本来还在奇怪,旁人上当也就罢了,素妍为你亲手所杀,怎么你也竟然上当?后来听到你和曾埋玉对答,才知道你是情迷心窍,欲令智昏。”秦渐辛心中一痛,低声道:“原来师妹毕竟还是死了么?”卢玄音不答,良久方道:“秦渐辛,且不论你反叛本派、戕害同门,单凭你为虎作伥,帮着魔教贼子倒行逆施便已死有余辜。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秦渐辛明知无幸,反而镇静,微微一笑,说道:“天师派安排下这个圈套,只怕为的不是一个曾明王罢?你们想对付的,其实是方教主,是也不是?”卢玄音道:“不错。这曾埋玉疯疯癫癫,早已和死人没什么分别。这是他自寻死路,你也是一般,没来由的趟这路混水,需怪不得旁人。”秦渐辛惨然一笑,道:“当日我误杀师妹,已不容于天师派。明教上下对我礼敬有加,我却出手截夺钟大哥的未婚妻子,天下忘恩负义之人,更无胜过我秦渐辛的。替方教主死了,也算是稍偿我所负罪孽,那也不值得甚么。卢道长,你为人不坏,死在你手里,也不算冤枉了。”
卢玄音点了点头,缓缓提起左掌,向秦渐辛一步步走来。秦渐辛微微一笑,闭目待死,忽听身后那女子道:“卢道长,我欠了张天师一些人情,因此上答允帮他做三件事,是也不是?”卢玄音一怔,道:“那便如何?”那女子笑道:“冒充张素妍和钟昂成亲,是第一件;暗算曾埋玉,是第二件;擒住这秦渐辛,便是第三件了。”卢玄音皱眉道:“辛姑娘忽然这般说,不知是何用意。”那女子笑吟吟的道:“便是这个意思。”忽然放开秦渐辛穴道,向后飘开。
秦渐辛身得自由,精神一振,左手立时探出,展开“六爻擒拿手”抓向卢玄音右肩。卢玄音虽是猝不及防,但于这路擒拿手法三十年前便已拆得熟极而流,沉肩卸开,左掌还了一掌。二人互相忌殚,力道都不敢使得足了,各自退开一步。那女子忽道:“两位住手,听我一言。”秦渐辛见那女子敌友莫辨,心忖若是一味和卢玄音缠斗,只怕为其所乘,当下向后跃开。卢玄音却心知那女子和秦渐辛都是诡计多端,当此之际,决不能容这二人再玩什么花样,竟是充耳不闻,跟着抢上,双掌翻飞,已将秦渐辛全身笼罩。
那女子脸色一沉,提高声音道:“卢道长,你再不住手,我可要对这些小道士不客气了。”卢玄音轻哼一声,道:“辛姑娘,你若伤我天师派一人,待贫道收拾了这姓秦的小子,决不与你干休。”口里说话,手上丝毫不缓。秦渐辛心中有气:“我不过瞧着你为人甚好,又曾带回林大叔的遗体,这才对你容让三分。别说你此刻身上带伤,便是完好无损,你又怎收拾得了我?”掌法一变,招招都是抢攻,明欺卢玄音右手被曾埋玉所伤,不敢与自己对掌。卢玄音生性赣直,这时明知情势不利,却是毫不退让。
那女子眉头微蹙,陡然向后倒飞出去,撞入一名道士怀中,铃声响处,那道士闷哼一声,软软坐倒。群道立时抢上,各持长剑,将她围在垓心。那女子身法曼妙,出手似是娇柔无力,但铃声响处,必有一名道士软倒。忽然纵身而起,足尖在一名道士剑身上一点,跃向一旁打坐的董玄容,裙底飞出一腿,踢倒董玄容,高声道:“卢道长,你要不要董道长的性命?”
卢玄音一惊之下,心神微分。高手过招,原本差不得分毫,秦渐辛的“御天掌”最善于因势借力,这时眼见卢玄音招式中忽现破绽,立时乘隙而进,手掌一翻,已然按在卢玄音胸口,却凝力不发,一触即退。
卢玄音成名数十年,先前被秦渐辛空手夺下长剑已是奇耻大辱,这时更要秦渐辛手下留情,这才得保性命,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更不多说,反手一掌便向自己天灵盖拍去。秦渐辛早已料到,伸手隔开,扬眉道:“卢道长,你要不要董道长的性命?”
这句话便和那女子说的一模一样,意思却大异其趣。卢玄音一怔,却听秦渐辛细如蚊声道:“你若答允不杀我,便点我的紫宫穴。”卢玄音向他斜瞥,不知他又有什么诡计,但想左右不过一个死,左手一指倏忽点出,果然便点向秦渐辛胸口紫宫穴。秦渐辛佯作招架,却故意出手稍慢,低呼一声,紫宫穴已被点中,软倒在地。
那女子隔开二人有一丈五六尺远近,秦渐辛以“聚声成线”之法对卢玄音说话,她便未曾听见。这时眼见秦渐辛反胜为败,虽微觉诧异,却也并不慌乱,一只纤足踏在董玄容天灵盖上,笑吟吟的道:“卢道长,你若再向前一步,我足底便要发力了。”卢玄音闷哼一声,果真依言止步,沉声道:“辛姑娘,你当真要和天师派为敌?”
那女子笑道:“卢道长说哪里话,我一个小小女子,怎敢和天师派为敌?就是和你卢道长一个人为敌,我也是不敢呢。没奈何,只好借着董道长有伤,乘人之危,来胁迫于卢道长,卢道长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卢玄音怒道:“你既不是与天师派为敌,又何须胁迫于我?你明明答允相助天师对付明教,却突然临阵倒戈,到底是什么缘故?”
那女子一双妙目向卢玄音凝视,脸上笑容慢慢敛去,缓缓道:“我答允对付的,是方十三的明教,可不是钟氏父子的明教。卢道长,你们一面用我来算计方十三,一面另行安排了人手对付钟氏父子,是也不是?”卢玄音脸色微变,欲言又止。那女子察言观色,又道:“卢道长,你是光明磊落的人,你明明白白说一句,是还是不是?”
卢玄音沉吟半晌,缓缓点头,低声道:“不知辛姑娘如何得知?是贫道还是董师弟无心说错了什么话么?”那女子道:“你们倒没露破绽,是这位秦公子告诉我的。”说着伸手向秦渐辛一指,仍是带着铃铛叮当之声。秦渐辛这才看清,那铃声原是发自那女子腕上一对金铃,眼见卢玄音面现诧异之色,显是全然不知所以然。秦渐辛微微苦笑,心道:“这女子不过随口胡说,若是我连这等机密之事都知晓,又怎会上这个大当?可笑那卢玄音竟然信以为真。如此一来,我和天师派的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了。”
那女子向秦渐辛瞥了一眼,道:“秦公子还不肯起身么?好好一个浊世佳公子,干么要在泥地上打滚?可不是让我小觑了么?”秦渐辛脸上一红,从地上一弹而起,笑道:“这点小狡狯,毕竟瞒不过姑娘,倒叫姑娘笑话了。”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今世卧龙秦公子,你的武功倒是不坏。秦公子,你想不想救你义兄的性命?”
秦渐辛见她脸上微带不屑之色,话中更大有讥讽之意,偏生语音清柔婉转,叫人不忍反唇相讥,只得道:“原来姑娘识得我义兄,不知如何称呼。”那女子道:“我叫做辛汝,表字韫玉。”顿了一顿,又道:“你不答我的问话,却来问我的名字,是心中对我不服,是也不是?”秦渐辛笑道:“岂敢岂敢,辛姊武功智谋均远胜于我,既有心相救我钟大哥,小弟自然唯辛姊马首是瞻,何必多言?”
其实辛韫玉虽较张素妍年长,却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眉眼与张素妍有三分相似,明艳娇美或稍逊张素妍,清丽妩媚之处却非张素妍所能及。这时秦渐辛一口一个“辛姊”,辛韫玉脸上登时大为不豫,但随即泰然自若,淡淡的道:“秦兄弟既如此说,便随我去武陵罢。”秦渐辛心中乐不可支,恭恭敬敬的道:“辛姊有命,自当遵从。”
卢玄音忿然道:“辛姑娘。”辛韫玉向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眼光却向秦渐辛转来。秦渐辛会意,笑道:“卢道长,辛姊似是想让我助她呢。我既认了她作姊姊,可不能不听话。我良言相劝,不如就此算了罢。不然董道长老是给人踩在脚底下,可有多难受。”
便在此时,董玄容忽然大叫一声,抓住辛韫玉脚踝,抛向半空,跟着一跃而起,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左掌已然奋力拍出。他先前被秦渐辛重创,动弹不得,这才给辛韫玉一击即倒。辛韫玉将一只脚踏在他头顶,原意不过空出双手以防余人,倒不是有意羞辱于他。但在董玄容心中,却不啻是奇耻大辱,是以拼着经脉大损,强行凝聚功力,突然暴起发难。这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一意要立毙辛韫玉于掌底。此时变生不测,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秦渐辛虽有意出手相助,但一来辛韫玉敌友莫辨;二来曾埋玉尸骨未寒;三来辛韫玉言语神情对自己甚是轻视,心中不免对她颇怀敌意。他武功本就只比董玄容稍胜半筹,稍一迟疑,再出手时已然不及。
却见辛韫玉身躯如柳絮随风,顺着董玄容一抛之势,在空中轻飘飘翻了半个筋斗,下坠之时已是头下脚上,口唇微张,又是一口气向董玄容面门吹到。董玄容一掌拍到中途,陡然一滞,虽仍是拍了出去,却已全无力道。辛韫玉莞尔一笑,双腕振处,一对金铃脱腕飞出,铃声清脆之声中,夹着一声闷哼,董玄容头顶“百会”、眉心“印堂”两处大穴已同时被撞中,虽双目圆睁屹立不倒,然显是气息已绝。
秦渐辛心中怦怦乱跳,忖道:“以武功而论,这辛韫玉倒没什么了不起。但她那般吹一口气便使人力道尽失,却是什么缘故?”想到适才自己也是如此着了道,心下一凛,忙试运真气,却觉全无异状,显然并非中毒。此时无暇细想,心道:“天师派处心积虑对付楚王父子,以我武功,便是赶回武陵只怕也无济于事。此人武功怪异,只怕倒是个得力臂助。”当下笑嘻嘻的道:“辛姊果然了得,先除了本教叛徒,又剪除了张玄真那厮一条臂膀。这回杨天王、夏龙王他们再没什么话说,辛姊这个护教法王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卢玄音大骇,向后跃开一步,大声道:“小妖女,原来你竟是魔教的法王!”辛韫玉一怔,向秦渐辛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那便如何?”卢玄音又惊又怒,有心上前拼命,但想秦、辛二人联手,自己决非其敌,一转念间,向群道一挥手,道:“大伙儿回龙虎山,禀报天师。”群道眼见势危,却无论如何不肯弃下卢玄音一人,一起拔剑,站在卢玄音身后。为首一人大声道:“天师门下,岂有贪生怕死之徒。卢师叔,咱们这便为董师叔报仇。”
秦渐辛笑道:“卢道长,你为人不坏。我和辛法王都不想杀你。天师派的嗣汉天师老是父子相传,有什么味道。待本教剿灭了张玄真,不如卢道长你来当天师如何?”卢玄音大怒,喝道:“小贼住口!说这等言语,没的污了贫道的耳朵。张师兄神功无敌,岂惧魔教贼子。今日姓卢的技不如人,生死早已不放在心上。总有一日,叫你们一个个都同那王宗石一般下场。”
秦渐辛大笑道:“王右使乃是被张玄真暗算,原来卢道长是说张玄真还要来暗算辛法王和区区在下,承教承教。不过张玄真只顾着安排阴谋诡计对付钟左使,却不想本教方教主黄雀在后。此时上清宫多半已是一片瓦砾,张玄真只怕再没机会施展暗算偷袭的独门绝学了罢?”
卢玄音惊怒交加,大声道:“好个卑鄙无耻的方十三,竟趁张师兄……”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惊觉,强行忍住,呼呼喘气不止。秦渐辛微笑道:“现下卢道长心中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和我们拼命,还是该赶回龙虎山,是也不是?卢道长,我良言相劝,你还是先回龙虎山罢,不然这个嗣汉天师,可就归了林门一系了。”
卢玄音遽然心惊,越想心中越慌,顾不得再和秦、辛二人多说,命弟子抬了尸首及重伤诸道,恨恨道:“但教卢玄音不死,改日必再领教二位高招。”秦渐辛笑道:“卢道长,本教自方教主以下,俱有意让道长接任天师,以期贵我两教永息纷争。道长回去重整了上清宫,咱们再商议罢。”卢玄音哼了一声,不去理他,率了群道,自行投东去了。
眼见群道去远,秦渐辛再也按捺不住,不禁捧腹狂笑。辛韫玉见他笑得欢畅,冷冷道:“秦公子骗了那笨蛋道士,便这么得意么?”秦渐辛笑道:“骗那道士自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能骗得辛姊再无转寰地步,难道还不够我得意的么?”辛韫玉冷笑道:“你骗那道士说我是魔教的法王,你可知我为什么竟不分辨?”
秦渐辛心情大佳,随口道:“事已至此,辛姊本已百口莫辨。何况辛姊虽然檀口有樱桃之态,贝齿若珍珠之型,终究也不过一张嘴罢了。”辛韫玉愠道:“原来今世卧龙秦公子,是这么个油嘴滑舌之徒,那也罢了。你说我是魔教法王,无非是迫我再无退路,只好助你去相救钟相父子。但我偏偏不去,你却如何?”秦渐辛一怔,道:“辛姊武功虽然不弱,只怕以一人之力,还不能与明教、天师派为敌吧?就算方教主、钟左使不来追究辛姊暗算曾明王之事,董玄容这条人命,天师派难道也能不追究么?”
辛韫玉冷笑道:“董玄容这条性命,天师派是一定要追究的。可是我既然是魔教法王,你猜这条人命是算在我头上,还是方十三、钟相头上?”秦渐辛又是一怔,道:“那曾明王这条性命又怎么算?”辛韫玉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算在天师派张玄真头上。”秦渐辛笑道:“莫非辛姊想杀我灭口么?”辛韫玉脸上忽露笑容,道:“想来秦公子是自恃武功在我之上,是以有恃无恐。只是我何必杀你灭口,你可知我是谁?”
秦渐辛一呆,道:“适才你说你名叫辛汝,字韫玉,我听那卢玄音也叫你辛姑娘。”辛韫玉笑道:“名字自然不假。销魂红袖梁红玉、夺魄金铃辛韫玉,江湖上人称‘秦楼双玉’,也算薄有微名。只是你可知秦楼在什么地方?辛韫玉在秦楼中又叫作什么?”秦渐辛道:“秦楼,秦楼,原来辛姊果真是我姊姊呢。小弟孤陋寡闻,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明教百万教众,若真要找什么人,只怕也不会太难。”
辛韫玉微微冷笑,道:“你既叫我作姊姊,我便教你一个乖。自五年前梁姊姊首创秦楼,天底下便只有我们姊妹找别人,别人却找不到我们。你魔教自以为人多势众,你比张玄真如何?张玄真想求我暗算方十三,足足找了我一年。若不是我念他诚心,派人去找他,他便是再找十年八年也未必找得到我。”秦渐辛点头道:“原来姊姊这般难找。方教主和钟左使既找不到姊姊,曾明王的性命也只有着落在张玄真头上了。怪不得我留卢道长他们的活口,姊姊竟不阻拦。想来姊姊这般本事,原也不会怕天师派。”
辛韫玉笑道:“秦公子威胁不成,便来激我么?我杀不杀卢玄音,和我怕不怕天师派有什么干系?你姊姊是随便杀人的人么?我要杀方十三,是因为方十三该死。我杀曾埋玉,是因为曾埋玉也该死。至于杀那姓董的,却纯是自保。你姊姊若真的心狠手辣,你现下还有命么?”秦渐辛见她颜色稍动,忙深深一揖,道:“多谢辛姊不杀之恩,小弟自当竭尽全力,助辛姊相救钟氏父子。”辛韫玉俏脸一板,道:“是你助我,还是我助你?我又为什么要助你?我虽不怕天师派,却又干么要没来由的去趟这路混水?”
秦渐辛见她虽面如严霜,眼中却带笑意,冷艳中自有一股动人心魄之处,言语虽然犀利,语气却如娇嗔一般,实不知她到底心意如何,只得叹了口气,又是深深一揖,朗声道:“小弟在辛姊面前弄狡狯,原是小弟的不是。只是眼下天师派似要对我义兄、世叔不利,小弟有心无力,独力难支。还求辛姊施以援手,此恩此德,永不敢忘。”辛韫玉嫣然道:“这才乖呢。不过姊姊有言在先,我只救得钟氏父子性命,却救不得武陵的魔教大军。只是做姊姊的也不能占你的便宜,我救钟氏父子,是我自己要救,可不是为了你求我。你自不必领我的情。”
秦渐辛一惊,道:“武陵十余万人马,岂是区区天师派所能加害?莫非天师派竟然勾结朝廷?”辛韫玉道:“不是天师派勾结朝廷,而是朝廷此次要借天师派之力。你道你姊姊会当真为张玄真所用么?若不是李纲大人有命,我才懒得管天师派的事情呢。”秦渐辛心中疑惑,勉强一笑,却不做声。
辛韫玉白了他一眼,道:“你想问什么便问,不必再弄什么狡狯。我最厌这等勾心斗角之事。”秦渐辛微笑道:“辛姊虽是性情直率,不喜勾心斗角,但当真勾心斗角起来,只怕世间少有人是辛姊对手。小弟是甘拜下风了。我想问什么,辛姊想必是知道的。”
辛韫玉叹了口气,道:“说到勾心斗角,天师派的张玄真要算一个,贵教方教主和钟左使却差得很远,反不及那位……那也不用提了。你要我助你,我何尝不要你助我?我若不对你明言,你也不能当真信我。我虽受李大人之命对付魔教,但和钟……钟昂,却早有白首之约。”
秦渐辛又惊又喜,道:“当真么?”辛韫玉道:“若非如此,我以待字之身,怎肯冒充新嫁娘?两年来他军务倥偬,不能来见我,我却时时能见着他。只是……”忽然一笑,道:“不说这些。钟昂当年起兵勤王,转战七省,何等英雄,如今却自甘堕落,沦为反贼。虽然罪不可赦,我却终不能不救他。秦兄弟,你可信我么?”
秦渐辛不答,却道:“听卢玄音言中之意,张玄真已亲至武陵。此人武功实在太强,明教之中除了方教主,无人可敌。咱们该当如何,还请辛姊示下。”说着向曾埋玉尸身瞧了一眼,心道:“若是曾明王不死,只怕也能和张玄真一较高下。唉,曾明王便是不死,又怎肯相助钟左使?”
辛韫玉伸手抿了抿鬓边一缕柔丝,低头沉吟不语,良久良久,忽然眼圈微红,叹道:“张玄真武功绝顶,倒还在其次。难的是另一件事。秦兄弟,你不必多问,一切照我吩咐行事。咱们先去武陵再说,却也不必太急。”忽然一笑,道:“那卢道长倒是挺够朋友,临走居然马也不要了。倒省了咱们不少脚力。”
秦渐辛素来以智谋自矜,但在辛韫玉面前却处处落于下风。此时辛韫玉更是丝毫不与他商议,只是命他依令而行。他虽明知自己这个“今世卧龙”名不副实,也知辛韫玉聪明机变犹在自己之上,但到底是当惯了军师,这时颇为不是滋味。只是此时有求于她,却是无可奈何,是以虽和辛韫玉并辔而行,却连随口调笑的兴致也提不起来,只顾闷闷不已。行出几里路,心中忽想:“辛姊既是钟大哥的未婚妻子,便是我的嫂子。我让她三分,原也是该的。”
第十五回:新人美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