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琴声

刊于《魅力》(Charm)

1950年4月

仇春卉 译

老姑娘碧薇儿小姐的房子在圣詹士大街上。每个夏夜,从七点到九点,她总会坐在门廊的摇椅上,手中拿着一杯柠檬茶,一边喝一边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九点整,你会听到她的前门砰地关上,然后是钥匙噼噼啪啪地在锁中转动,接着是百叶窗窸窸窣窣地放下来,最后是屋内的灯光咔嗒一下全灭掉。

她的日常生活一成不变,她独居的房子里挂满了洛可可风格的装饰画,有一间尘封的图书室、一台琴键发黄的钢琴,还有一个音乐盒——一旦上了发条,它开始奏乐,乐声就会穿透空气,好像柠檬汽水里不断冒出来的气泡。碧薇儿小姐会对每一个经过的人点头致意,有趣的是,她房子的木头门廊竟然没有台阶——前门没有,后门也没有。在1911年,她请人将房子前后的台阶都拆掉了,再把前后门廊用栏杆围住。从那以后的四十年来,碧薇儿小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房子。

每年秋天——正是关门闭户、与世隔绝的时节——她会坐在阴冷荒凉的门廊上喝完当年最后一杯柠檬茶,然后把藤椅拖回家中。人们要一直等到第二年春末夏初才能重新见到她的踪影。

“她要进屋了。”食杂店老板魏德默先生手里拿着一个红苹果,指着碧薇儿小姐说,“仔细多看两眼吧。”他敲打墙上的挂历,“每年九月份,劳工节的第二天,晚上九点整,风雨不改。”

店里的几个顾客都朝碧薇儿小姐的房子张望。只见老姑娘环顾四周,看了这世界最后一眼,然后就进屋了。

“明年五月一号之前都不会见到她了。”魏德默先生说道,“她的厨房墙上有一扇锁着的活板门,我定期打开那扇门,把食品杂货塞进去。她会提前放一个信封在那儿,里面放了钱和下一批购货清单。我是从来见不到她本人的。”

“她整个冬天怎么打发呢?”

“这就只有天知道了。她倒是有一部电话,不过四十年从来没用过。”

碧薇儿小姐的房子乌灯黑火。

魏德默先生咬了一口苹果,享受着爽脆多汁的口感。“四十年前,她把前门的台阶拆了。”

“为什么?因为父母双亡?”

“她父母早就去世了。”

“丧夫?丧子?”

“碧薇儿小姐没结过婚,也没有儿女。她曾经和一个年轻人谈恋爱,那小伙子经常坐在门廊上,一边弹吉他一边给她唱歌。两人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惜那家伙的脑子里尽是些周游列国的古怪念头,终于有一天他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通票,途经亚利桑那州去加利福尼亚州,然后漂洋过海去了中国。”

“啊!一个女人守了那么多年的活寡,可真不容易啊。”

众人笑了几声,笑得很平静,也很苦涩——他们刚刚道出了一个很悲哀的事实。

“你觉得她还会出来吗?”

“她已经七十岁了,换了是你,你还会出来吗?每年我都在苦苦等候着五月一号的来临。到那天如果她没出来往门廊上摆摇椅,我就能确定她已经去世了,然后我就可以打电话报警了。”

“晚安。”顾客一一道别离去,只剩下魏德默先生独自徘徊在食杂店灰暗的灯光之中。

魏德默先生披上大衣,静听秋风的悲号变得越来越凄厉。是的,就这样年复一年,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会关注那个老太太,看着本就上了年纪的她又增添了一分苍老。她显得那么遥远,让魏德默先生想起了晴雨表里的木偶女人——天晴的时候木偶女人出来,天气不好就轮到木偶男人露面——可是现在这个晴雨表已经破损,无论天晴天阴,只有女人孑然一身,而男人早已不知所终。在无数个夏夜里,魏德默先生就这样远远地凝望她,两人中间隔着一片荒草萋萋的深沟,仿佛一片难以逾越的鳄鱼潭。漫长的小镇之夜,足足蹉跎了四十年,若可称量,其重几何?对于他来说可能轻如鸿毛,可是对于她呢?

魏德默先生刚戴上帽子,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街角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街灯,灯光太昏暗,只能隐约照出一个苍老的男人沿着长街蹒跚而来。他走在马路对面,边走边看每座房子的门牌号。终于,他走到街角的房子前面——十一号,他停下脚步,注视着漆黑的窗户。

“不会吧!”魏德默先生嘀咕了一句,然后关了灯,站在弥漫着食品杂货气味的店里,透过玻璃橱窗看着那个老人。“已经过了那么久,你不会现在才回来吧?”他摇了摇头,“荒唐”二字已经远不足以形容这件事情了。每当他看见有男人从碧薇儿小姐门前经过或者驻足片刻,他就会心跳加速——这样的情形四十年来每天至少会发生一次。小镇历史上每一个曾经在她紧锁的深闺前停下来绑鞋带的男人,都会让魏德默先生天马行空地猜想一番。

“你就是当年那个抛弃了我们碧薇儿小姐远走高飞的年轻人吗?”他在心中大声质问。

有一次——那是在三十年前——他连身上的白围裙还来不及脱,就急急忙忙地跑过砖头街道,拦住一个年轻人质问:“哼哼,你总算回来了!”

“什么?”年轻人疑惑不解。

“你不是那个罗伯特·法尔先生吗?你不是成天送她康乃馨吗?你不是总是弹吉他给她唱歌吗?”

“我的名字叫科里。”然后年轻人从包里抽出丝绸样品开始叫卖。

随着年月流逝,魏德默先生开始惧怕另一件事情:假使有一天法尔先生真的回来了,人们怎能认出他呢?在魏德默先生的记忆里,法尔先生依然是那个眉清目秀、身姿矫健的年轻人。然而四十年岁月的磨蚀,如强酸一般把人的铅华洗尽,连骨肉也榨干,最后将之变成一幅蚀刻版画。或者终有一天法尔先生倦鸟知还,却发现大门深锁,庭院破败,只能黯然离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魏德默先生无心关照所致……说不定这出悲剧早已上演了!

此刻——劳工节的第二天,晚上九点十五分——这个人就站在那儿,这个垂暮之人,不可思议的浪子。他面向碧薇儿小姐的房子,双膝和腰背都已稍显佝偻。

“最后一次!”魏德默先生说,“我就再多管一回闲事吧。”

外面有一丝凉意,他轻轻穿过马路,走到对面人行道上。那个老人转身看着他。

“晚上好。”魏德默先生说。

“请问你能帮个忙吗?”老人说,“这是碧薇儿的老宅吗?”

“是的。”

“还有人住这里吗?”

“安·碧薇儿小姐还住在这儿。”

“噢,谢谢你。”

“晚安。”魏德默先生转身离开了。他的心快要蹦出胸膛,他不住地咒骂自己。你为什么不问他,你这个蠢货!你为什么不说:法尔先生?你是法尔先生吗?

可是,他心里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一次,魏德默先生真的希望这个人就是法尔先生。为了确保愿望成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戳破这个梦想的肥皂泡。如果他开门见山地问,对方的答案有可能再一次让魏德默先生崩溃:不,我不是法尔先生。不,我不是。可现在魏德默先生故意不问,所以今晚他就可以安心归家,躺在二楼的床上幻想个把小时。他构建的世界带有一丝不可思议的古老的浪漫色彩:在这里,游子终于偏离了漫长的远行轨迹,终于厌倦了流浪的岁月,终于不再留恋外面的世界——他终于回家了。魏德默先生明知这是自欺欺人,却还是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时半刻的畅想之中。你在梦里绝不能问自己这个梦是不是真的,否则你就会醒来。既然这样,好吧,不管这是个什么人——追债人也好,清洁工也罢——至少在今晚,就让他扮演一次那个不知所终的浪子吧。

魏德默先生往回走。他穿过马路,绕到食杂店旁边,沿着一条又暗又窄的楼梯回到二楼家中。在卧室的床上,妻子早已安然入睡。

“假设这人真的是他,”他躺在床上想,“要是他敲打房子侧面的墙壁,用扫帚的木柄敲后门,拍窗户,打她的电话,甚至把自己的名片从门缝底下塞进去……要是他这么做的话……”

他转身侧躺着。

“她会答应吗?”他满腹狐疑,“她会留意吗?她会有所表示吗?她会不会只是枯坐在那栋门户不通、与世隔绝的房子里,任凭他砸烂拳头、喊破喉咙也不答应呢?”

他转身朝着另一面侧躺。

“明年的五月一号,我们还能见到她吗?她会提早出来吗?他会一直等到那一天吗?难道他就这样不停地敲,不停地喊,就这样守候足足六个月吗?”

魏德默先生又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凝视那片遥远的绿色草地。只见在黑沉沉的大屋旁边,在失去台阶的门廊前面,那个老人立在秋意渐浓的树下,向着没有灯光的窗户呼唤——他真的开口喊了吗?难道这只是魏德默先生的想象?

第二天一大早,魏德默先生就关注着碧薇儿小姐家门前的草地,可那里空空如也。

“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来过。”魏德默先生说,“我怀疑昨晚我根本就是在和一根电灯柱说话。我吃的那个苹果有一半都发酵成酒了,所以害得我晕头转向。”

七点整,特里太太和亚当斯太太来到食杂店的冷藏部买熏肉、鸡蛋和牛奶。魏德默先生旁敲侧击地问道:“对了,昨晚你们没看到碧薇儿小姐家里闹贼吧?”

“啊?有贼吗?”两位太太齐声嚷道。

“我好像看到有贼。”

“我没见到啊。”两人一起说。

“嗯……都怪那个烂苹果。”魏德默先生喃喃地说,“都发酵成酒了。”

店门关上了。魏德默先生觉得自己的精神突然堕入了万丈深渊。原来昨晚只有他一个人看到那个不速之客——这一定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代入另一个人的角色,入戏太深,以至于产生幻觉了。

虽然街道上还是空无一人,可小镇已经慢慢苏醒了。太阳像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球,正悬挂在法院大钟的顶上。世间万物被露水覆盖,仿佛披着一层清凉的薄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从榆树、枫树和没了果子的苹果树上滴下来,挂在每一片草叶和每一块红砖上。

魏德默先生缓慢而小心地穿过空荡荡的街道,站在碧薇儿小姐家门口的人行道上。她家的草地上铺满了积聚一夜的露水,仿佛一片绿色的汪洋阻隔在他面前。魏德默先生又一次感到心脏热切地跳动,因为他看见露水之中有无数清晰细密的脚印,一环环一圈圈地围绕着房子,在窗台下、灌木旁、大门前。这些脚印落在水晶般闪亮的草地上,却注定要在日出的时候消融。

这是漫长的一天,魏德默先生总是在店门前转悠,却什么也没看见。日落时分,他坐在凉棚下抽烟。“他可能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知道她不会回答的。她都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傲气,难怪人们说年纪越大自尊心就越强。他可能又一次坐着火车离开了。我为什么不问他的姓名呢?我为什么不帮他一起敲门呢?”

是的,他既没问姓名,也没帮着敲门,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魏德默先生突然觉得自己是一出悲剧的核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出悲剧围绕着自己越演越烈。

“他不会回来了。也难为他这样徘徊了整整一个晚上,哪儿还会回来。那些脚印还很新,他一定是在黎明之前离开的。”

八点整。八点半。没动静。

九点整。九点半。还是没动静。

到后来根本就没有顾客光临了,可魏德默先生还是坚持到很晚才打烊。

当他终于回到家中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坐在二楼的窗前,并没有刻意张望,却也不甘心就这样去睡觉。

十一点半,在轻柔的钟声里,那位老人再次沿着长街而来,站在碧薇儿小姐的家门前。

“当然了!”魏德默先生自言自语道,“他其实是不想被别人看见,怕人们的流言飞语,所以昼伏夜出。瞧他急的,绕着房子不停地走来走去。”

他仔细聆听,外面果然又传来了一声声呼唤,就像蟋蟀在今年的最后一次鸣叫,又如橡树的最后一片叶子在秋风之中瑟缩。声音来自房前房后和每一扇飘窗之外——哦,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草地上肯定又会出现无数个脚印吧。

她到底在不在听这一声声呼唤呢?

安儿,安儿,啊,安儿!他是这样呼唤的吗?安儿,你能听见我吗,安儿?——平常的晚归之人也是这样呼唤的吗?

想到这里,魏德默先生突然站了起来。

她会不会根本就没听见?他怎么能确定她的耳朵还好使呢?七十岁的人,耳朵里面都结蜘蛛网了吧。对于某些人来说,岁月就像一团团塞在耳朵里的暗灰色破棉烂絮,把他们生命中的一切都封堵得死气沉沉,到最后,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寂。毕竟这三十年来,没有人和碧薇儿小姐说过一句话,充其量只是路过时开口打个招呼而已。如果她已经聋了,那会怎样呢?失聪的她此刻很可能正躺在冰冷的床上,就像一个小女孩在玩一个不知何时终结的独角游戏。她没听到有人在拍打着嘎嘎作响的窗户,没听到有人隔着那扇刷了鳞片涂料的大门在呼唤,没听到有人踩着轻软的小草绕着她家转圈。妨碍她回答的可能并非自尊心,而是生理上的障碍!

在客厅里,魏德默先生轻轻地把电话的听筒摘下来,眼睛一直瞅着卧室门,确保他没有吵醒老婆。他对接线员说:“海伦吗?请给我接729号。”

“是你吗,魏德默先生?那么晚打电话给她?”

“没关系的。”

“好吧,可她不会接的,她从来都不接电话。我印象中,自从她安装电话以来,那么多年一次也没用过。”

电话响了六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海伦,请继续拨。”

电话铃响了十二下,魏德默先生汗流满面。突然,线路那一头有人接通了电话。

“碧薇儿小姐!”魏德默先生大声说,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整个人几乎虚脱跌倒。“是碧薇儿小姐吗?”他随即压低声音,“我是魏德默,就是那个食杂店老板。”

她分明就在电话那一头,分明在屋子里,分明站在黑暗中——可是她始终不回答。魏德默先生隔着窗户看到她的房子依然没有亮灯,可见她并不需要开灯就能找到电话。

“碧薇儿小姐,你听到了吗?”他问道。

只有沉默。

“碧薇儿小姐,我想请你帮个忙。”他说道。

咔嗒。

“我想请你打开前门看一眼。”他说道。

“她已经挂断了。”海伦说,“要我再拨一次吗?”

“不用了,谢谢。”他把听筒挂回去了。

碧薇儿小姐的房子在日出日落中沉默依旧。在马路对面的食杂店里,魏德默先生不住地想:她是个笨蛋!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个笨蛋!她不懂得亡羊补牢的道理。其实,若能执子之手,哪怕那双手又老又皱,也总胜于自己孤独终老啊!他走遍了天涯海角,看样子始终是漂泊无定,不曾为谁停歇。他和有些男人一样,发疯似的追逐新鲜的风光和景致,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永不休止。当他年纪大了,蓦然回首,发现自己那么多年来竟然一无所获,记忆中只有一段段镜花水月似的旅途,而他踏足的大小城镇只不过是一个个虚假的电影布景。他就像坐在一辆缓缓行驶的午夜列车上,看着车外一扇扇灯火通明的玻璃橱窗,旅途中遇过的人只是橱窗里面的一座座蜡像。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关心他,因为他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太短,人们还来不及担忧他的生死祸福,他就已经离开了。然后,他终于想到了她,于是猛然惊觉,原来他生命中认识那么多人,只有她是真实的。虽然回头有点儿晚了,可他还是登上了归家的火车。他下了火车之后,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这里。哪知如今他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在她家的草地上游荡……再这样折腾一晚,他肯定就一去不返了。

现在已经是第三晚了,魏德默先生想着要不要走过去在碧薇儿小姐房子的门廊上放一把火。这样能把消防队引过来,也把碧薇儿小姐逼出来,径直投入那个老头儿的怀里,岂不妙哉!

可是……等等!啊哈!等一等!

魏德默先生的眼光转向天花板。阁楼里不是有一件尘封已久的武器吗?这武器一旦使出,不是能够攻克傲气的壁垒,抵御时间的侵蚀吗?这件宝物应该和魏德默先生、那个老头儿还有对面的老姑娘一样年纪了吧?上次打扫阁楼是什么时候?好像从来就没有打扫过。

只是,这样做太荒唐了,那个老头儿肯定不敢。

无奈这已是最后一晚,必须使出这件大杀器了!

十分钟后,他听见老婆吼道:“汤姆!汤姆!你干什么那么吵?你在阁楼搞什么鬼呢?”

十一点半,那个老头儿如期而至。只见他呆站在那座没有阶梯的房子前面,一筹莫展,然后他突然往前迈出一步,低头细看。

魏德默先生站在二楼的窗户前低声说道:“对了,对了,快捡起来。”

果然,老头弯下了腰。

“快把上面的灰尘抹掉!我知道,我知道,上面全是灰尘,可是还能弹啊!快把灰尘抹掉,将就着用吧!”

在月色之中,只见老人双手抱着一把吉他。这把吉他已经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如今他又把它抱在怀里等了许久,才终于用手指把吉他翻转过来。

“弹吧!”魏德默先生默默地说。

首先是一小段试探性的和弦。

“弹吧!”魏德默先生说,“言语做不到的事情,音乐能够帮你实现!没错,继续弹吧!你已经踏上正途了,努力吧!”魏德默先生不断地催促。

他又想,唱吧,到每扇窗户外面唱,在苹果树下唱,去后院门廊旁唱……用吉他的音乐去打动她,用歌声唤出她的泪水。如果你能让一个女人感动落泪,那么你就胜券在握了。她的傲慢将会被一洗而空,音乐正是引来眼泪融化寒冰的灵丹妙药。有那么多美妙的情歌,都唱出来吧。你可以唱“珍妮薇,亲爱的珍妮薇,虽然年华流逝,尽管岁月蹉跎”,可以唱“今夜相约梦中”,可以唱“与子同航月色湾”,还可以唱“曲径幽深路漫漫”……那些来自夏季的老情歌,那些恬静可爱的旧歌。你要轻柔地唱,不时用吉他弹出几声和弦。就这样坚持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听见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

魏德默先生聆听着。

吉他奏出的乐声轻柔婉转,纯净如暗夜中的水滴。就这样弹了半小时,老头终于开口唱了。他的声音那么微弱,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听见,而这个人在屋内与他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咫尺天涯。此刻她是躺在床上倾听呢,还是站在窗帘后面的黑暗里偷窥?

魏德默先生浑身麻木地上床睡觉去了。他躺了一个小时,终于在遥远的吉他声中安然入眠。

第二天早上,特里太太说:“我看到那个贼了。”

“是吗?”

“他在那里弹吉他弹了整整一个通宵,你能想象吗?人年纪大了到底会变多蠢呢?还有,这家伙到底是谁呀?”

“我也不知道。”魏德默先生答道。

“不过,今早六点这人拿着那把吉他沿着这条街走了。”特里太太说。

“门始终没有开吗?”

“没有啊。怎么,本来应该有人开门吗?”

“不应该吧。不过今晚他还会回来的。”

今晚就会大功告成了,魏德默先生想,只需要再多一晚……今晚一定会成功。他应该不是轻易言败的人,现在手中有了吉他,更是有了胜算,所以他今晚肯定会回来成就这个大团圆结局的!魏德默先生一边吹口哨,一边在店里穿梭。

一辆面包车在门外停下来,法兰克·韩德森先生走下车,一手提着装铁锤钉子的工具箱,另一手拿着一把锯。他绕到面包车后面,取出几十根刚刚切好的木料,上面还散发着新鲜木头的香气。

“早上好,法兰克。”魏德默大声招呼,“木匠生意还好吧?”

“今早不错。”法兰克回答。他一边说一边挑出几根质量很好的黄色木料和一些闪闪发亮的钢钉。“刚揽了一个活儿。”

“在哪儿?”

“就是碧薇儿小姐的房子。”

“是吗?”魏德默先生突然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心跳。

“是的。她一小时前打电话给我,要我给她的前门门廊装上新的木台阶,必须今天就做好。”

魏德默先生站起来,注视着木匠手中的锤子、钉子,还有那一根根干净、新鲜、结实的木料。这时太阳在空中越升越高,照得世界一片明亮。

“来,”魏德默先生拾起几根木料,“我来帮你。”

两人于是拿起那些结实的木料,并肩前行。他们穿越了绿油油的草地,从郁郁葱葱的树下走过。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那栋房子和一个没有台阶的门廊。他们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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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国的劳工节是每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2) 从九月初等到次年五月初,应是八个月。此处疑为作者笔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