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仪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钟。
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了时间, 也忘记了晚饭。
华京冬季的夜晚,气温低至零下十度,干冷的寒气无孔不入, 就算是从实验室到校门口的短短路程, 韩宝仪仍然觉得无法忍耐。
上车后,车内温暖的热气逐渐消融冻住的手脚, 韩宝仪不禁叹了口气。
“夫人,是回碧水湾吗?”
“对, 开车吧。”
她已经来华京七年了,但是依旧无法适应华京的气候。
回到碧水湾,韩宝仪叫来郭嫂,她没有吃晚饭,现在想要一碗云吞面。
郭嫂应了下来, 搓了搓手说道:“先生也没吃晚饭, 今天一整天都待在画室里, 没怎么出来过,要不您上楼去劝劝, 一块儿吃一点?”
韩宝仪坐在沙发上沉默了。
七年之痒, 其实根本无需七年。
她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愈发无法容忍姜经荣。
她忍不了姜经荣一整天待在画室,忍不了他时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世界里, 而那个世界她不懂,也没有她。
或许是艺术这项职业本身便意味着忧郁与阴霾, 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需要的是一个温暖体贴的伴侣, 而不是一个整天看不到人影的艺术家。
“夫人?您能上去看看先生吗?”郭嫂又催了一遍。
郭嫂, 姜家老宅安排过来的管家,事事以姜经荣为尊。
韩宝仪掀起眼皮, 目光发冷:“姜经荣是什么小孩子吗?吃饭还需要哄?他饿了自然会吃。好了,郭嫂,我累了,你去厨房安排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郭嫂连忙点头:“哦哦,好的。”
韩宝仪倚靠在沙发靠背上,在她闭眼假寐的时候,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她的小腿被一个温热的小巧身体抱住了。
“妈妈。”姜希芮甜甜地喊。
韩宝仪睁开眼睛,垂眸看着面前一小团的五岁小姑娘。
“有什么事情吗?”她问。
“芮芮想妈妈了,妈妈抱。”姜希芮一边说着,一边张开肉乎乎的手臂,希望韩宝仪可以将她抱在怀里。
韩宝仪揉了揉太阳穴,喊道:“郭嫂。”
“夫人,怎么了?”
韩宝仪指着姜希芮说:“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间,这么晚了该睡觉了。还有,云吞面送到我的房间里,我先上去了。”
说完,起身上楼。
没有再看一眼坐在地上眼睛已经隐有水痕的小姑娘。
韩宝仪回到房间。
一年前,她从主卧里搬了出来,与姜经荣已然分房。
婚姻的存续只是一个屋檐下一整天也未必会碰面的室友状态。
而姜希芮对于她……
女儿,后代,更多的是年轻时冲动犯错的印证。
姜希芮长得很像姜经荣,特别是那双矛盾含情的眉眼。
韩宝仪每次看到她没法不去想姜经荣,不去想过去他们曾经的快乐和积怨。
她承认她在刻意忽视姜希芮的存在,只为自己好过些。
或许她天生就没有当一个母亲的能力,何必强求。
在姜家这样的家族里,即便没有她这位母亲,姜希芮依旧可以活得很好,得到应得的资源。
不是吗?
……
两年后,姜朝公开宣布年仅七岁的姜希芮为华新集团未来继承人。
消息一出,各方反应激烈,其中就包括姜经伟一家的愤愤不平和阴阳怪气。
韩宝仪对此丝毫不在意,特别是那个时不时往她跟前晃说些不知所谓的话的妯娌,一个靠未婚先孕上位的货色,她从未给过正眼。
而且,她也完全不像姜经伟一家所猜测的那样得意于“中彩票”。
短视的小叔子夫妻二人竟然将姜希芮能够被选择成为继承人这件事视作“中彩票”,真是可笑又愚蠢。
在她看来,除了姜希芮,姜家就没有其他人能胜任华新下一任掌舵人。
除了这一丝隐隐的自豪外,韩宝仪对继承人的选择感到更多的是解脱,她为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以预见,继承人的重担将会占据姜希芮几乎所有的时间,而姜朝会把她教养得很好,她这位母亲变得更加可有可无。
于是,在姜希芮7岁那年,韩宝仪接受了美国高校的博士offer,大部分时间待在美国,只是偶尔回来一次。
再之后,姜希芮12岁出国留学,韩宝仪博士毕业后选择在美国定居,而她与姜经荣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终于实际意义上宣告终结。
……
十年后,姜希芮22岁。
韩宝仪看到了姜希芮宣布上任华新CEO的记者会,对这件事,韩宝仪其实并不意外。
因为在姜朝来到休斯顿养病的时候,她曾去看过他,毕竟她在法律意义上依旧是姜朝的儿媳。
韩宝仪对姜朝的身体情况大致有所了解,料想到了姜希芮将会提前上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屏幕上,姜希芮自信又从容,早已不是曾经缠着她的幼崽模样。
女孩看起来有些冷,不过冷且强大。
她已长大,长成姜朝所期许的集团掌舵人。
所以,没有她,姜希芮依旧成长得很好。
韩宝仪如此想着。
但是在内心的不知名角落里,她隐约意识到这是自我安慰,是对她缺席的不问责,是减轻她负罪感的辩解。
韩宝仪握紧放在笔电旁的手。
芮芮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了?小时候还是个甜糯的小团子……
……
几个月后,韩宝仪要去加拿大参加学术会议。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韩宝仪听到她的助理说:“华清大校友会发来一封邀请函,因为您成立的宝仪奖学金,邀请您去领奖。”
韩宝仪停下脚步,接过平板粗略浏览了一遍邮件内容。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给芮芮打电话,让她替我去。”
可是在拿出手机调出号码的时候,韩宝仪迟疑了。
有多久没给姜希芮打电话了?
上次记者会的时候,本来想打电话的,但是当时她突然有事,之后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再打电话有些错过时机,显得刻意,所以她放弃了。
总之,是记不得到底有多久的很久。
久到忘记该如何开口问好,如何自然地打破僵局。
“教授?”她的助理提醒道,“登机时间快到了。”
韩宝仪回过神,将手机放回手提包里,对助理说:“你将这封邮件转发给姜希芮,让她替我去。”
“您不亲自打电话了吗?”
“不了,马上就登机了。”
……
半年后,韩宝仪在美国这边收到了罗斯德财团公开做空华新的消息。
迟疑再次拖后腿,直到韩宝偲打来电话。
“喂,家姐,Cici好犀利啊,佢早就准备好喇,完全唔驶担心。”
(喂,姐姐,Cici好厉害的,她早就准备好了,完全不用担心。)
韩宝偲语气雀跃,有种自家孩子超棒的自豪感。
“嗯?咩意思呀?咩准备好未呀?”
(嗯?什么意思?什么准备好了?)
韩宝仪疑惑妹妹在说什么。
电话那端似乎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事情原委,于是谨慎地转移话题,并未提及姜希芮准备的具体细节。
挂断电话后,韩宝仪静坐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
几天后,韩宝仪再次在记者会上看到了姜希芮。
女孩依旧自信强大,但是不再冰冷拒人,似乎有了温度。
之后原因了然,芮芮恋爱了,结婚了。
屏幕里,才子佳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很是般配,一如爱情美好的模样。
然而,她依旧是个局外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
时间毫无阻隔向前行进,从不会考虑任何个体的感受和踌躇。
再之后,姜希芮举行婚礼、两年后生子、在三十岁的年纪登上时代周刊封面人物……
这些重要时刻,韩宝仪习惯性缺席,龟缩在之前的状态中。
可能是被保守和惰性支配不愿改变,也可能是她不愿触及这份时不时便会带来刺痛的母女亲缘,自我保护作祟在装聋作哑。
直到,又过了十年,华清大建校150周年,韩宝仪收到邀请函,赴约前往华京。
时隔不知多少岁月,姜希芮和韩宝仪在华清大学术沙龙咖啡厅见了面。
“最近还好吗?”韩宝仪客套寒暄。
“挺不错的。”姜希芮同样礼貌回应。
简单问候之后是彼此端着咖啡伴随的沉默,但是沉默未久,姜希芮先开了口:“您这次来华京准备待多久?”
韩宝仪:“一周左右,见见老同学。”
姜希芮淡淡勾唇,没什么特别的波动:“挺好的,华清大150周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韩宝仪听出了她言语中暗藏的讽刺,抿了抿唇没接话。
姜希芮拿出手机,不温不火地说:“我把周妍希和姜衍行给您叫过来看看?”
韩宝仪愣了片刻,回答:“好。”
但是转念一想,有些迟疑地问道:“今天是周二吧,把他们叫过来会不会耽误他们上课?”她大概算了算,双胞胎今年15岁正是上中学的年纪。
姜希芮一边发消息,一边说:“不会,他们今天是华清大周年校庆的志愿者,可以抽空过来一趟。”
对上韩宝仪疑惑的眼神,姜希芮解释道:“他们上的是少年班,14岁上大学,和周行之一样。”
韩宝仪抿唇点了点头。
很快,两个穿着华清大纪念T恤的少年少女走进咖啡厅。
周妍希蹦蹦跳跳先来到姜希芮身边,站在她背后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好渴好累,今天干了好多活,我是个牛马了,要好多块慕斯蛋糕才能安慰好。”
姜希芮拍了拍周妍希的手臂,让她老实点:“可以给你点一块,多了不行。”
随后,姜衍行也走了过来,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低沉:“妈妈,我来了。”
姜希芮安排他们坐好,给韩宝仪介绍第一次见面的孙子孙女:“这是周妍希和姜衍行,您认认脸。”
然后对双胞胎说:“这是姥姥,来,主动点,喊人。”
双胞胎很乖:“姥姥好。”
韩宝仪微笑回应:“你们好。”
她看得出来姜希芮对她早已毫无心结,这次见面只是出于礼节,对她这位有着血缘关系的妈妈和外婆的客套招待。
但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吗?
一直以来她都是姜希芮生活的局外人,这是她应得的待遇,没什么好不甘的。
……
又一个十年。
姜希芮50岁,韩宝仪73岁。
因为平日里学术研究的投入和操劳,韩宝仪的衰老在老年时期集中爆发。
她自知岁月不多,于是回到了出生地港城。
维港的夕阳耀眼辉煌,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夕阳西下的悲凉消逝。
姜希芮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韩宝仪来到维港海边。
她知道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韩宝仪在和她告别。
“芮芮,你恨不恨我?我从来没有当过一天称职的母亲。”韩宝仪呢喃着,唤着姜希芮小时候的称呼,问出一直以来折磨她、令她万般负罪的问题。
姜希芮的声音随着海风飘忽不定:“您多想了,我从来没恨过您。”
韩宝仪轻声独白:“我年轻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受委屈的那一方,我怨怪你的父亲,认为是他辜负了我,我和他的婚姻就是一段错误,而之后我一直在努力纠正这个错误。”
“可是后来,我想其实并没有这么清晰的谁对谁错,我们只是不合适。两个以自我中心的人,不会懂得体谅和经营。”
“分开对我们来说是及时止损,但是却连累了你。芮芮,对不起。”
“可是,芮芮,我和你父亲的婚姻是一段错误,我从未将你视作错误,你是我的女儿,我只是……只是懦弱不愿面对……”
姜希芮抚摸韩宝仪不再乌黑亮泽的头发,柔声安慰:“没事,没事,我都明白,我没有怪您。”
在韩宝仪平复情绪之后,姜希芮继续说:“其实,当初我回到华京之后选择住在碧水湾,不是因为条件便利,更多的是因为那里曾经是我们的家。在我的回忆中,碧水湾并非全部意味着苦涩,那里有我们的温馨点滴,我很珍惜。”
“对了,您还记得那只您给我的小羊玩偶吗?我一直留着的。”
韩宝仪属羊。
小羊玩偶很长一段时间是年幼的姜希芮最好的慰藉。
韩宝仪没有再说话,她紧紧握住姜希芮的手,无声流泪。
姜希芮回握母亲那双不再年轻的手。
那一刻,这双手的温度穿越五十载岁月,传递到记忆中那个孤单可怜的小姜希芮手中。
怨愁消解,跨越半生的原生伤痛从心底根除。
她们同为母亲,女性羁绊通过血脉传递。
第一次做母亲,她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