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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我乘机飞往南非的开普敦,目的是拜访一位名为文森特·哈提的私家侦探。他是受雇主之托,到开普敦当地去寻找肯尼斯·欧杜华(也就是所谓的“第四个骑士”)的下落的。

我的目的地开普敦国际机场里挤满了自称是导游的人。他们不停地冲我挥舞着手中那些写着“卡雅丽莎一日游”的牌子,嘴里喊着:“需要出租车吗,女士?”在嘈杂的人群中,我一眼便找到了前来接机的私家侦探文森特·哈提。他答应要陪我在开普敦逗留几天。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多斤的文森特在那些“出租车司机”和“导游”中显得格外显眼,他露齿一笑对我表示欢迎,顺势从我手中接过了行李。我们在走向停车场的途中简单地聊了几句。我注意到身旁到处都是穿着蓝色警服、面带倦容的巡逻警,目光所及之处也都立着“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警示牌,但这些似乎都不足以吓走那些游商们。一路上,几个十分执著的游商一直在尾随我们,文森特不得不厉声喝道“滚开”,才把他们驱散开来。

在十六个小时的旅途奔波后,我只想先来一杯咖啡,再冲个热水澡。但当文森特问我是否想要在去酒店之前先参观一下坠机事故现场时,我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催促我赶紧上车。那是一辆装着深色玻璃的炭黑色宝马轿车。“这辆车就足以帮我们摆脱不必要的麻烦了。”他是这么说的,“因为这里一般只有政府官员才会开这种车。”他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开怀大笑起来。

我将自己的身体舒舒服服地陷在了柔软的坐椅里,好奇地环顾着四周。我发现,除了仪表盘上摆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肯尼斯·欧杜华的照片外,车里并没有其他的装饰。照片中的肯尼斯大概只有四岁。

当我们离开机场时,我看到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平顶山。此时正值入冬季节,平顶山上云雾缭绕,背后的天色格外湛蓝,散发着蛋壳般的光泽。当文森特驾车驶上高速公路时,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周围的贫困景象吸引住了。开普敦国际机场的设备无疑是十分先进的,但出入机场的高速公路两旁却布满了摇摇欲坠的棚屋。突然,一个小孩牵着一只小狗出现在了穿梭往来的车流中,害得文森特不得不一脚急刹停住了汽车,才没有撞到他们。

“路不是很远。”文森特一边对我说,一边发出了啧啧的声音,就好像他开的是一辆装满乘客的破旧迷你巴士,想要挤到快车道上一样。

当我问到是谁雇佣他来这里寻找肯尼斯的下落时,他摇了摇头。我记得,向我提供文森特联系方式的记者朋友曾向我保证,说文森特是个靠得住的人,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安。我向他求证,是否真的曾有追踪肯尼斯的赏金猎人反被当地人抢劫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说:“媒体总是爱夸大其词。其实只有那些笨手笨脚的人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我接着问他是否真的相信肯尼斯在某处流浪街头。

“我相信什么并不重要。也许这个孩子是真的存在的,也许不是。只要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那么找到他的人一定会是我。”

我们渐渐驶离了高速公路。在我的右手边,依稀可见一大片拥挤的小砖房、铁皮屋和木棚,以及一排又一排看起来像是哨所一样的公共厕所。

“那就是卡雅丽莎吗?”

“没错。”

“你已经在这里找他找了多久了?”

“我从消息刚发布出来的时候就开始找他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穆斯林社区里有很多人想要阻止人们雇佣我们这样的人来追寻他的下落。”

“为什么?”

“美国没有类似的传言吗?啊。有些喜欢惹是生非的人认为,肯尼斯是个穆斯林男孩,所以很多穆斯林人不希望美国人找到他,因为他们坚信肯尼斯是穆斯林的信使之一。虽然后来有报道澄清说他其实是来自一个基督教家庭,但那些人并不在乎!”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你大概不信宗教吧?”

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不信。我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将方向盘向右一拐,车子拐上了一条土路。几分钟后,我们便驶入了镇中心的区域。一路上,除了飞扬的尘土和无穷无尽的成排棚屋外,似乎没有任何路标。最显眼的莫过于无数个可口可乐的标志了,它们大多挂在一个个旧集装箱的外面。我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那些集装箱实际上就是一家家的临时商店。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小孩一边招着手,一边笑着朝我们的车子跑来,还一路尾随车子奔跑着。文森特把车子停在路旁,递给其中一个孩子十兰特,并叮嘱他看好这辆宝马车。那个孩子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在距离我们几百米的地方,一辆旅游大巴停在一个小市场的旁边。只见一对美国夫妇在一个摊位前拿起了一个用铁丝做成的飞机模型,看上去正在和售卖的摊贩讨价还价。

“我们要从这个地方开始,徒步走过去。”文森特说,“跟紧我,不要跟当地人有任何眼神交流。”

“好的。”

他又是一阵大笑。“别紧张,你会没事的。”

“你住在这里吗?”

“不。我住在古格勒苏。”

我曾看到过在坠机地点附近拍摄的航拍画面,飞机坠落的过程中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参差不齐的轨迹,几乎毁掉了镇子里所有的建筑。但这里的人无疑是十分坚强的,灾后重建工作已经展开,在大火曾经烧过的废墟上已经开始建立起新的教堂和民宅,杂乱的景象也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座闪闪发光、镌刻着所有遇难者姓名的黑色金字塔雕塑十分不协调地矗立在工地的中心(肯尼斯·欧杜华的名字也在里面)。

文森特蹲下来用手捻着地上的土壤。“他们现在还能在这里找到一些颏骨的碎片。它们是自己跑到地表上来的。你知道吗,就像是你因为粉碎性骨折而受伤一样。这里的土地不想接受它们。”

在我们回头往高速公路走去的过程中,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压抑。一辆又一辆的迷你巴士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带着整车的人向城市里驶去。平顶山仿佛在向我们步步逼近,而大片的云朵已经遮住了它标志性的平滑顶端。

“我先把你送到酒店去,然后晚上再带你出来寻人。可以吗?”

我所居住的酒店位于开普敦的滨海区域,它那用玻璃和钢筋撑起的建筑外形与刚才我所见到的民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甚至感觉自己好像正身处一个迥然不同的国家。

我洗了个澡,然后走到楼下的酒吧里,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等着文森特来接我。我注意到,附近有一些中年男子正三五成群地坐着,于是便尽力偷听他们的谈话,发现他们大多数都是美国人。

在此之前,我曾经多次试图联系南非民用航空管理局的总调查员,但她总是说自己不接受媒体的采访。无论如何,我再次试着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一位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的秘书接听了我的电话。“就像报道里说的那样,此次事故并没有幸存者。”我这次无疑又碰了一鼻子灰。

正在我失意的时候,文森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店,那架势就好像这里是他的地盘一样。我不得不说,无论是对这家奢华无比的酒店还是对卡雅丽莎镇中心,他似乎都是了如指掌。

我向他讲述了自己被民用航空管理局三振出局的遭遇。

“你不用管他们。我可以试试看能否帮你找到个愿意接受采访的人。”

他用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并用豪萨语和电话那头的人进行了一番十分简短的对话。

“我今晚要去见一个线人。”他叹了一口气,“明知道这回肯定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我还是得跟他们一起去。我的老板要求我每天都要向他报告工作进展。”

我跟随着他向码头走去,在快走到某地下通道的时候,他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这里十分幽暗,灯光也不是很明亮,不由让我又感到一丝不安。

文森特的线人是一个瘦高的男子,名叫艾瑞克·马伦加。此时,他正站在一座未完工的天桥下等着我们,身旁还站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那些孩子的站姿看起来都歪歪斜斜的。事后我才知道,很多流浪街头的孩子都对一种叫做“嗅胶”的东西很上瘾,而这种可吸食溶液的副作用就是会导致身体平衡感失调。文森特告诉我,这些孩子每日都在镇中心靠乞讨为生。“有时候会有游客给他们买麦片和牛奶,可他们会转手把这些东西高价卖给背包客。”他说,“有时候他们也会出卖自己的身体。”

走近之后,我注意到还有第四个孩子坐在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倒置的箱子上。我看不出来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而浑身颤抖着。

个子最高的那个流着鼻涕的男孩一看到我们走过来,便兴奋地一跃而起,指着坐在箱子上的男孩说:“老大,就是他。他就是肯尼斯。我现在可以领我的赏钱了吧,老大?”

文森特说,他们带来的肯定不是肯尼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尼日利亚人,只是属于普通意义上的“有色人种”而已。听到这个词,我的心里抽搐了一下。

文森特懒洋洋地向艾瑞克点了点头,艾瑞克便心领神会地带着箱子上的那个男孩向他的车子走去。

“艾瑞克要带他去哪儿?”我问道。

“去一个避难所。”文森特回答,“远离这帮小混混。”

“但是,老大,他说他就是肯尼斯。”那个流着鼻涕的男孩哭诉道,“是他自己说的,我发誓。”

“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找肯尼斯吗?”我问那个男孩。

“知道,女士。他们觉得他是个恶魔。”

“不对。”另一个男孩插嘴说道,“他必须得去看巫医,因为他被巫师的灵魂附体了。如果你真的看见他了,你的小命也就没了。”

“他只在夜里出没。”第三个孩子也搭讪道,“只要他碰你一下,你那部分被碰到的身体就会马上坏死。他甚至还能传染艾滋病呢。”

“没错,我也听说了。”高个子男孩显然是这些孩子中的领头人,“我知道谁见过他,女士。如果你给我一百块钱我就告诉你。”

“这些小孩什么也不知道。”文森特一边说着,一边打发了他们每人二十兰特。这些孩子拿着钱欢天喜地地消失在了夜色中。“每天的情形都是一样的。但是我也不能放松警惕,因为我还得每天向我的老板汇报呢。有时候我还会去停尸房看看,以免他的尸首在那里出现。不过我就不带你去那里参观了。”

第二天,文森特来到我的酒店找我,说他要去西海岸“追寻一条线索”,同时安排我和一名卡雅丽莎警局的警官取得联系,说他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并能够向我提供一个最先到达事故现场的急救员的名字,以及一个灾后无家可归的妇女的电话号码。“那个女人可能知道些什么。”他说,“没准她会愿意跟你聊聊,毕竟你是个外国人。”说完,他又冲我咧嘴一笑,和我握了握手告别后便离开了。

(十天后,当我已经返回曼哈顿时,我收到了文森特发来的一条短信,里面简短地写道:“他们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