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在此,更是毋需多言。
凌危云面色尴尬,看向缇晔,却瞳孔一瞬猛缩,被后者脸上神情惊得神色大变。
缇晔面容扭曲,一张脸上布满红纹,须臾之间,那红纹竟已经爬满了他的脸,如同血丝一般,开出诡异的花纹。
他忍不住惊呼出来:“阿夜!?”
缇晔却似浑然不觉,一双赤瞳只死死盯着那块石头,眼中神色仿佛是想将那块石头劈裂两半,将那两个名字也完全抹杀。
凌危云心脏一揪,高声喝道:“缇晔!你怎么回事?!”
易修看他神色焦急,显是对缇晔担忧不已,眼里闪过一丝阴郁,随即又笑起来,道:“我本以为,师兄道心纯净,品行高洁,所以瞧不上我这等卑劣之徒,却没想到,师兄直接同妖魔混在了一起——”
“闭嘴——!”
一阵暴喝之声,却是缇晔突然发作,双瞳如炽,竟是提剑,再次向易修砍去,在刀锋即将碰到人的时候,易修却是人影一闪,往后退了一步,竟是飘出栏杆之外。
易修一身道袍随风摇摆,整个人浮在半空,脚下无一实物,却如履平地,纹丝不动。
纵使眼下情形紧张,周围的人见此情景,也不由大为惊叹,底下的百姓们不知情由,还哗哗地鼓掌叫好起来。
易修享受着这种久违的被仰望,被尊崇的感觉,脸上露出傲色,看着缇晔,嗤笑一声,道:“倜夜啊倜夜,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你不过毫无修为的凡人一个,也敢跟我抗衡吗?”
缇晔手握长剑,两只眼中如有熊熊烈火,脸上红纹也亮得似要灼烧起来,他瞪着眼前的人,恨不得一口将他撕咬下来,咬牙切齿道:“朕当初怎么没一剑杀了你,灭了你们全族!”
他虽然不懂什么夺舍不夺舍,但听得刚才凌危云和这人的对话,多半这个易罗已经不是易罗,这个壳子里住的,已经换成了他那个老祖宗,看样子还与自己恩怨不浅。
易修闻得灭族二字,眼里陡放杀气,他咬牙道:“好啊,倜夜,百年前你害我被逐师门,家族见弃,修为尽失,百年后,还想灭我全族——”
他话声渐高,却又猛地停住,片刻之后,他竟是狂声笑了出来,呵呵哈哈,尖锐至极,也疯癫至极,他道:“前次你害我失去一切,后来我便亲手将你打入封印,这回你要屠我全族,我便灭了你的国就是,一报抵一报,公平得很!”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莫不颜色巨变,大惊失色。
只是其他人,诸如皇室贵族,莫不是惊于此人后面所说的灭国之词,而凌危云,却是捕捉到了对方话里的其他字眼,忍不住脱口道:“打入封印?!”
其实从刚才易修张口闭口就是妖魔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了,但一来易修有意捉弄,虚虚实实,不肯直言;二来他心内也不肯相信,那个被镇在封印里的妖魔,竟然会是——
易修诡笑一声,脸上笑容既是快意,又是怨恨,他道:“大师兄,你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吧?”
“那个被镇在封印里,弑师灭祖,传闻里不世出的妖魔,就是你现在身边的这位,也是你从前的那个好师弟啊。”
纵然心中已有预料,易修这一番话出来,却仍旧如一口巨钟,沉重地在凌危云耳边敲响,令他心口巨震,耳鸣不止。
他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似是无论如何都没料到,缇晔就是那个妖魔,而所谓的弑师灭祖,又是怎么回事,道一宗的覆灭,难道不是易修所为……吗?
“哈哈师兄,你莫不是以为,道一宗覆灭,是我所为吧?”
易修阴阴一笑,他道:“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啊,无论如何,道一宗也曾于我有师门之恩,我易修自认不是个好人,但这等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之事,却还是做不出来的。”
凌危云心头再是震骇,听他这种时候还不忘自夸,嘲讽他人,忍不住怒从心头起,讽刺回去:“那将道一宗灵穴封住的不是你?”
易修呵呵一笑,道:“封住道一宗灵穴的是我没错,但师兄这你可不能怪我,毕竟当初,可是你让我封的啊。”
凌危云瞳孔一缩:“什么!?”
缇晔也是浑身一震,猛然扭头看向他。
易修道:“当时道一宗整个宗门被屠,可谓尸山血海,血气都从仙京飘到我那头去了,我赶过去时,正好遇上你与你的好师弟战作一处,哈哈,谁能想到,当初你那么爱重的师弟,竟是魔界的人呢,还一夜屠了整座宗门,你从外赶回来,已经是于事无补,道一宗都被杀光啦。”
他说得轻快无比,隐隐还有种幸灾乐祸之意。
凌危云闻言,却是双目突出,青筋暴起,浑身都发起了抖。
纵然毫无记忆,只听对方的描述,凌危云也似闻到了当年的血腥之气,还有那漫天大火,垮塌的殿宇,一一重现眼前一般。
缇晔更是听得呆住了,他已知道当年自己干过些什么祸事,但此时听到其中细节,只觉头皮发麻,恐惧又可怖,但究竟是恐惧什么,又是觉得什么可怖,却不敢细想。
他僵硬地扭过头去看,只见凌危云脸上青白交错,青筋四绽,因为激动,浑身不停地发抖。
心脏便如被巨石所压,沉沉地坠落下去。
易修见他二人神情俱是不妙,心情却越发畅快,他道:“不过嘛,师兄你一贯英勇无比,竟是一路追赶到魔界去,将这祸首抓了回来,打斗之中,更是毫不容情,将这妖魔一剑穿心……这样大公无私,出手狠绝,弟子可是佩服得很啊。”
他这话一出,缇晔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整个人都似有些撑不住一般。
凌危云也是心头一跳,却是顾不上其他了,厉声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易修微微一笑,“你与妖魔两败俱伤,且他还有魔族同伙在后追赶,你一人如何能够匹敌,见我在此,当场授我吞灵阵之法,趁其虚弱昏迷之时,借整个道一宗之力,将其压制罢了,你亲眼见我将其封印之后,这才提剑,在追杀赶到之时,引魔族众人而去……此后,便再不知你消息了。”
自然是不知了,想来他就是那会儿被魔尊赶上,给打了个半死,又被救走,从此沉睡百年,再醒来时,沧海桑田,世事已改。
百年前事终于被一一揭开,凌危云神色怔然,心头大恸。
听易修所言,严丝合缝,与他后来的记忆全然可以衔接得上,且易修也不过才被唤醒,后来之事并不晓得,如此可证,他并没有撒谎。
凌危云从未想过,缇晔会是那个妖魔,是他杀了自己的师尊,灭了整个道一宗……那个幻境里发生过的,竟然都是真的。
又是自己,亲手将他斩杀,又借旁人之手,将他封印。
凌危云蓦地想起,在云夜山初次重逢之时,倜夜对他说的那些话。
说自己如果记得从前的事,便不会对他如此了。
当时他看见倜夜脸上露出的异样神色,当时还不太理解,现在却一下明白过来,那分明是对他失忆情形,是感到庆幸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样。
又想起来什么,凌危云猛地抬头,看向脸色同样惨白的缇晔。
缇晔竟似不能直视他一般,飞快地别开了眼,头也微微低了下去,仿佛不能承受一般,整个人轻微地颤抖。
“……你,”只是这一个字,便像是用尽了凌危云所有力气一般,他声音嘶哑,只觉心口处剧痛不止,他缓了许久,才缓慢而沙声地道,“……你之前说想要找到那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执意想找到百年前的那个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你知道什么?
缇晔浑身又是一颤,手中剑柄都握不住了,从他手里滑下来。
铿锵的一声。
缇晔:“我不知……我不知,那个人是你……”
他的声音颤抖,带着莫名的恐惧之意,倒仿佛他才是受害者,而不是那个亲弑师尊,徒手灭了整个宗门的魔头。
凌危云却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轻声地道:“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一百年前你死在了谁的手下,所以你想找到我,”凌危云声音微微一顿,“然后杀了我。”
缇晔浑身巨震。
他猛地抬头,一双赤红眼瞳,竟似有泪水盈满其中。
他盯着凌危云,?用力摇头,近乎是语无伦次了,道:“我没有,我没有想杀你,我从未想过杀你……我,我怎么会想杀你……”
凌危云却不再看他了。
他问易修:“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道一宗的封印,却还没有解开吗?”
易修一愣,不由自主答道:“还未。解开法阵,比封印法阵,所需灵力多得多,我如今也是刚刚出来,灵力还未完全恢复……”
他说这话却是真假参半,他本来就将自己神魂全封进了玉箓中,出来之后,便已恢复了自己身上所有法力。
但是到底面子作祟,他不肯承认自己法力不够,竟解不开自己下的封印,是以这样掩饰。
凌危云似没注意到他话中蹊跷,点了点头,然后直起身,脚下一动,似乎是想往缇晔走来。
缇晔惊慌失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迟疑地站在原地,不知要不要躲,却见凌危云才一迈步,突然弯下身,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缇晔大惊失色,立刻两步抢上,托住了凌危云:“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凌危云面色奇差无比,咳嗽起来仿佛撕心裂肺,揪住胸口的手用力得几乎痉挛起来,竟是因为心神剧恸,在此时发起了病。
缇晔自然也看了出来,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张起来,大声疾呼:“太医!太医!太医在哪里!给我过来!”
凌危云萎顿在他怀中,剧咳不止,一个用力,竟是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缇晔简直被吓住了,更是又怕又怒,连声喊着太医,又要抱他起来,冲向太医院。
凌危云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等,等……等等……”
缇晔满眼通红,却不是因为魔气,而是因为泪水,他捉住了凌危云的手,急促道:“你等等,没事,没事的,我马上带你去看太医……”
凌危云摇了摇头,目光费力地往下看。
缇晔顺着他的目光,才看到他视线指向自己的衣兜里,立即反应过来,去搜他的衣兜,手抖着取出一只瓷瓶,口中还连声道:“对,对,你有药的,你等等,我马上拿药给你……”
然而他抖了几次,瓷瓶里却是空无一物。
缇晔吼道:“……药,药……药呢?药呢!?”
已是急得带了哭声。
凌危云见他如此反应,已是明白过来,又想起来,当时在山中,魏王向他药瓶投来的一眼。
八成是自己晕过去之后,药被拿走了。
他一边咳血,一边叹了口气,道:“看来……咳咳,我要死了……”
缇晔瞳孔一缩,疯了一般,凄声叫道:“不!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他魔怔了一般,猛地抱起凌危云,跌跌撞撞地往城楼下冲:“我带你去看太医,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我马上就带你去看太医……太医呢!”
凌危云在他怀里,呼吸急促,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已然快要喘不上气来,他一只手仍揪住了缇晔的衣领,虚弱而沙哑地道:“你,你……”
他一句话许久也说不完,缇晔满脸的汗和泪,已经冲下了层层台阶,身边重重士兵,纷纷避让。
凌危云眼皮已经快要闭上了,在缇晔带他冲过最后一层士兵时,他突然屏住一口气,用尽浑身力气,从身旁一名士兵腰中,抽出了长剑。
扑的一声——
缇晔的身形陡然顿住,他瞳仁大睁,僵硬地,慢慢地低下头去,看见剑柄握在凌危云手中,而剑刃,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凌危云勉力睁着眼皮,仰头看着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和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