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只花费了一个多时辰, 便将作弊三人所知道的一切都了解清楚了。
原来这三人分别来自于松江府的黄、包、李三家。
这三家在前朝时属于不怎么起眼的小世家,前朝战乱再加上盛家父子的屠刀,大世家被灭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三家却因为不起眼和审时度势幸存了下来。
三家在松江府经营多年,家中也有人做六、七品的小官,同进同退多年,在松江府也算是不小的势力。
十多年前,这三家有人任了府衙礼房的官职, 府衙礼房,这是管科举考试的部门。
首府府衙, 管的不仅仅是童生试的府试和院试, 也负责举办乡试。
这三家想让自家子弟走科举路多多做官,就泄题做了弊。
浙海省有多种方言,别说是一个府了, 有的地方哪怕是同一个县, 口音也不一样。
松江府身为浙海府的首府,更是各种方言大杂烩。
在这种地方, 本地人想瞒着言语不通的外地人做些不能见光的事情,那是易如反掌。
黄、包、李三家在松江府有一定势力,内部也有人, 松江府知府三年一调任, 浙海省总督也是三年一调任,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再加上言语不通, 于是这三家第一次作弊很轻松就成功了。
这三人过了童生试的府试。
接下来又过了院试, 成为秀才。
尝到了甜头之后, 这三家渴望更进一步。
想要更进一步, 那在礼房任职的这位就不能挪窝,三家凑了钱,托关系找门路,给吏部的官员送了礼。
这种行径很常见,再加上只是一介六品官,于是这位在礼房任职的官员在这个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多年,不仅帮三家的子弟作弊,还拉拢府衙其他官员,将科举舞弊做成了一条产业链,借机敛了不少财。
但是,这三家的势力只在松江府,出了浙海省,他们就没机会舞弊了。
是以,这三人之前没来盛京科考。
不过,此届科考,他们三家打通了盛京这边的门路,于是黄、包、李三家的嫡系三人就带着奴仆来盛京赶考。
到了盛京之后,他们在城东租了一个院落,在会试考试的前一天下午,有人给他们送来了此次科考的题目和答案。
不仅有墨义、帖经这两个大类的答案,也有已经做好的诗词和列好大纲的策论文章,当然,还有最后那篇决定会试成绩、来自于圣上小作文的策论文章。
这篇最重要的策论文章,也只列了大纲。
答案给了,但这三人一看就懵了,墨义、帖经的题又多又杂,他们仨也不是什么勤学、能吃苦的好学生,这么多题他们咋背啊?
而且文章怎么只列了大纲?
寥寥几句,他们如何扩展出一大篇文章?他们需要细纲!
在他们启程时,他们家里人可是说了,此次肯定能考中进士,但明日就是会试,他们背不完啊!
他们需要小抄!
给他们送答案之人被这话气着了,但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了会向上面回禀,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果真,在贡院里他们拿到了小抄。
小抄是给他们送蜡烛的士兵送来的,靠着小抄,他们将所有题目都答出来了,特别是最后那篇策论文章,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绝对称得上是优秀。
可谁知道原本万无一失的安排,竟是被发现了。
但他们仨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们三家在盛京搭的谁的线,又是谁给他们送的题目、答案和小抄,他们一概不知。
至于给他们送答案、小抄之人的相貌,他们嘴笨脑笨,描述不出个一二三。
从这三人嘴巴里只得到这么点信息,七皇子不满意,便想要去审问给这三人送蜡烛的士兵。
但等他找到这个士兵时,这个士兵已经自尽了。
没办法,七皇子只能审问与这位士兵有过接触的人,但没发现什么线索。
没线索,他开始审问三皇子和剩余七位考官。
三皇子目前只有失察之罪,七皇子不可能跟对五皇子那般直接上刑具。
三皇子死不承认,七皇子拿他没办法。
七位考官一个个也都指天画地的发誓他们没有舞弊,七皇子挨个审问之后,没发现疑点,也不好给他们上刑具。
线索断了。
七皇子没再审问出有用的信息。
全盛京都在关注此事,盛鸿盛钧父子俩也在关注,盛家父子俩一边派人前去松江府核实黄、包、李三人的供词,一边又贴出悬赏告示,欢迎有线索者举报,他们有重赏。
转机出现在中午。
有人揭了贴在贡院门口的悬赏告示,实名举报松江府府衙众多官员沆瀣一气,把持科场,上勾结朝廷命官,下欺压无辜学子,肆意操控浙海省众多学子的命运。
这人不仅握有浙海省五十多举子、秀才的血书,还有切实的人证:
被黄、包、李三家打压的浙海省的举人、秀才。
来自浙海省的这几位举人、秀才,他们入京的目的不是科考,他们是为了盯梢,他们一直盯着黄、包、李三人的居所,他们看到了是谁给黄、包、李三人送了试卷题目和答案,并且,他们还跟踪了那人。
盛鸿大喜,直接将此人以及来自于浙海省的几位举人、秀才召入皇宫,他亲自审问。
原来这人名叫周钊,松江府人士,也是此届的举子。
他此次来盛京赶考,为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前程,还有浙海省众多举子、秀才的命运。
就算是黄、包、李三人作弊一事没有爆出来,他也会在放榜之时当众举报,好让天下皆知浙海省骇人听闻的科考黑幕,还浙海省所有读书人一个公道。
盛鸿很欣赏周钊的勇气和义无反顾,但眼下揪出给黄、包、李三人送试卷题目、答案的人最重要。
到底是谁泄露了试卷题目?
“回圣上,那人从黄、包、李三人所居的宅子离开之后,径直去了城北的一处小院,在小院里待了足足半个时辰,这才离开。”
“离开之后,这人去了城东的一处宅子,据草民几人多方打探,这处宅子的主人姓梅。”
“至于小院里的人,看模样像是一位书生,在那人走了之后不久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城。”
“草民几人将这两人的画像画了出来,请圣上过目。”
周钊思路很清晰,将他们几人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还有画像?”
盛鸿大喜,赶紧派人将画像贴在贡院门口,又派人去查城北、城东的两处宅子。
这两幅画像立了大功。
贴在贡院门口不足半个时辰,就有人认出其中一人是谁。
“那不是董代专董兄吗?”
很快,盛鸿知道了这位董代专的信息。
董代专,暨北省举子,五十岁,连考三届会试都未中,便在上一届会试落榜后投靠了彭家。
但彭志业府上的文人实在是多,他在里面并不出众,整日郁郁不得志。
认出董代专的这位举子只知道这么多,于是七皇子亲自去了彭家。
此时,前去城东查看宅子的人也有消息了,那宅子是三皇子侧妃梅侧妃的一处别院。
线索,汇集到了三皇子和彭志业身上。
接下来就是七皇子的强项了。
七皇子审案虽然下手重,但都是在事实之上下狠手,若是毫无根据,他是不会直接上刑具屈打成招的。
就像是此届会试的另外七位考官,他没审问出疑点,便没有动刑。
当七皇子忙着审人时,另外一边,贡院里的黎荞正和辛知坐在专供阅卷之人歇息的院子里吃宵夜。
此时天色已晚,一天的阅卷终于结束,禁军士兵送来了宵夜,宵夜是加了肉丝的汤面条,肚子饿的人可以吃一碗填填肚子,肚子不饿的人可以直接回房间睡觉。
贡院条件艰苦,不能沐浴,再加上此次前来阅卷的人太多,因此翰林院众人睡的是大通铺。
黎荞官职虽然高,但贡院房间少,他房间里也多塞了三张床铺,他和辛知、段大人、李大人比较熟悉,四人便住了一间。
段大人、李大人扛不住高强度的用脑,从存放试卷的院子回来后直接回房间睡觉。
他和辛知年轻,用脑多,饿的快,两人便坐在院子里端着大海碗吃面条。
三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冷的,而且,院子里还有一队禁军士兵在巡逻,院子外也有禁军士兵守着,是以两人也没说话,只埋头往嘴巴里扒面条。
早点吃完,早点歇息,还得再忙碌两日呢。
就在这时,院子门口传来了禁军士兵的声音:“见过三皇子,此院是翰林院众多官员所居之所,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这话一出,三皇子熟悉的、带着怒火的声音响起:“本皇子是闲杂人等?滚!”
黎荞和辛知同时看向院门口。
小院很小,两人一眼便看到三皇子抬起腿,一脚一个,麻溜的将守在门口的两个禁军士兵给踹倒在地。
然后三皇子一甩衣摆,背着手、臭着脸进了院子。
他身后的禁军士兵见状,只能随着他进来,不敢再拦他。
目前他身上只有失察之罪,还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
“见过三皇子。”
黎荞和辛知忙下手中的碗筷,从小板凳上起身,几步来到三皇子跟前向三皇子行礼。
院子里四处都挂着灯笼,光线还算明亮,三皇子看着黎荞微微垂着的脑袋,费了好大力气,一直把掌心给掐的快要出血了,这才忍住了一拳砸到黎荞脑袋上的冲动。
稳住。
一定要稳住。
应该查不到他身上的。
该处理的人都处理干净了,就算将那三个蠢蛋肚子里的全部东西捞出来,那也牵连不到他身上。
整个流程没有泄密的可能,所以他得稳住,除非将人证物证甩到他脸上,那他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这般想着,他挤出一个笑来:“黎大人,阅卷辛苦了,我来慰问慰问你。”
“……谢三皇子关怀,下官一切皆好,您不必挂怀。”
黎荞恭声道。
一旁被当做透明人的辛知不由缩了缩脖子,尽管三皇子极力掩饰了,但语气听上去还是有些不善啊。
“不不不,你这样的英才,我哪能不挂怀?我从昨晚到现在,每时每刻都在赞赏你呢。”
“若是没了你,咱大盛可怎么办呐?”
三皇子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又攥成了拳头,指甲狠狠刺入了掌心。
他发誓。
等安然度过此次危机,他一定要找人悄悄将这个黎荞给干掉。
此人的危险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其所创造出来的金钱价值,此人一日不死,那他就一直处在危机之中。
世上怎么有这种可怕又脑子有病的人?
都快累成死狗了还能分神去关注前面的文章?
他不理解!
黎荞听着三皇子这充满杀意、逻辑不通、明显捧杀的话语,立马诚惶诚恐的道:“下官才疏学浅,为人愚笨,担不起您的挂念,更担不起您刚才的话语。大盛没了下官,在圣上的治理之下,照样会越来越强盛。”
“你这话谦虚了,若不是你,谁又能知道此届科考竟是有人作弊呢。”
三皇子笑,说着抬步围着黎荞绕了一圈。
他不能再站在原地了,不然他拳头一定会砸出去的,可恶的神经病!
要不是这个黎荞,他此时应该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美美入睡了,哪里用得着受犹如头悬利剑一般的煎熬!
“……下官既然做了阅卷人,那得对每一份卷子负责。”
黎荞迎着三皇子不怀好意的眼神,只能这般道。
“那你是如何看出这三份试卷的雷同之处的?在那种犹如打仗一般的紧急状况下,我已经累的脑子转都转不动了,你却是还能挑出错误?”
三皇子一边继续绕着黎荞踱步,一边问出他心中的疑惑。
而这时的黎荞,耳朵里传来熟悉且距离有点远的脚步声。
听着这沉稳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歪了歪脑袋,看向刚好走到他正面的三皇子,嘴角一勾,俊秀的脸上露出笑来:“可能是下官眼神好?”
他这笑来的猝不及防,而且不是淡笑,是灿笑,一双眸子快要弯成月牙了,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
三皇子不由一愣。
但随机大怒。
笑屁啊!
他快担忧死了,结果这人竟然还敢在他面前笑!
背在身后的拳头动了动,他要控制不住他自己了!
但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他非常不愿意听到的声音:“见过七皇子。”
盛叶?
他当即顾不上黎荞了,霍的转身。
七皇子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门口。
他心口一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这心狠手辣的七弟怎么会来?
“三哥,你来这里做什么?”两日一夜未睡,七皇子神色疲惫,语气很不好。
但三皇子听了此话,一丝庆幸从他心底冒了出来,以他这七弟的性子,没有一上来就问罪,这是没查出东西来?
想到这种可能,他心中一松,正想要开口,但谁知他身后的黎荞却是抢先道:“七皇子,三皇子是来慰问下官的。”
“慰问?”七皇子一挑眉,冷笑道:“是恐吓吧,你给他弄了个失察之罪,他心里头定然想着法子折磨你呢。”
“……七弟,你身为刑部主事,怎能一张口便是冤枉兄长?我当真是来慰问黎大人的。”
三皇子以为七皇子没查出什么,语气还算温和。
“我没冤枉你,随我回宫吧,彭志业已经招了,是你泄露了此次的科考题目,是他安排人手给那三个蠢蛋准备了答案。”
“而且,他还按照你的指示,勾结了松江府的好几位官员。”
“三哥,你完了。”
七皇子说罢,双臂环在身前,身子倚在了门框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三皇子。
他不再跟从前似的冷嘲热讽每一个字都带刺,他只是微微挑着长眉,静静注视着已经傻掉的三皇子。
他这话每一个字都是暴击,直接将心态已经有些放轻松的三皇子给击傻了。
足足过了七八秒,三皇子才回过神儿,猛然向前跨了一步,神色狰狞的大叫:“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
传话的人,写答案的人都处理掉了,怎么可能查到他身上?
而且,彭志业怎么可能供出他?
整个彭家都不可能供出他!
有诈。
一定是这个盛叶在诈他。
一定是这样的。
他一脸愤怒的朝着七皇子走去:“你审不出案子就滚回去审案子,别跑来诈我这个三哥,不然的话,我定然会在父皇跟前告你一状。”
“怎么是诈你?彭家人招了。”
“原本给那三个草包蠢蛋送答案的人,在送了答案之后该直接出城离开的,可这三个草包蠢蛋背不了那么多答案,于是这人又去找了董代专,让董代专列了文章的细纲,然后带着细纲回了你梅侧妃的别院。”
“当时你身为主考官,已经进了贡院,所以你不知此事。”
七皇子慢悠悠的解释。
三皇子:“?”
他心中的愤怒,变成了慌乱。
同时还有疑惑。
那三个蠢蛋背不了答案就背不了,送信之人干嘛还折返回去?该直接出城啊!出城之后意外死亡,这样谁能查到他身上?
七皇子似乎看出了三皇子的疑虑,解释道:“彭家背着你给松江府那边许诺了,一定会让那三个草包蠢蛋考中进士。是以,送答案的人又跑了一趟。”
“正是多跑的这一趟,让周钊几个人跟踪到了董代专的小院和你梅侧妃的别院。”
说到此处,七皇子一边欣赏三皇子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五雷轰顶一般的精彩脸色,一边勾起了嘴角。
终于,他这三哥要完蛋了。
而且,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狗咬狗事件。
可惜,如此精彩的一幕,他兄长无法亲眼看到全部,他得转述一部分给他兄长听。
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他看着身子已经摇摇欲坠的三皇子,又道:“三哥,彭家背着你敛了不少财,干了不少足以抄家的破事,他们太贪了,没那么忠于你。”
“你要怪,就怪彭家吧。又贪,又蠢,又狂傲自大。”
“彭家的几个人已经在宫里了,你也与我走吧,父皇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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