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的端倪

程沐则身体发僵,木讷地站在原地。

潮湿的水汽不断从门缝处涌出,不经意绕过程沐则的颈项,留下湿哒哒的热意。

程沐则收紧捏在门把手上的指节,睁眼说瞎话道:“那个……我就是想洗澡,但不知道里面有人。”

十几秒内急促编织出来的谎言漏洞百出,像是纸扎的灯笼,经不起丝毫风雨的考验。

沈靳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揭穿他。

他彻底转身,朝玻璃门的方向走了半步。

花洒孜孜不倦地工作着,水流变换形态,笼在沈靳之宽阔的背脊上。

“这样啊。”他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你看见我在里面却没转身离开,是想和我一起洗?”

热气不断提升着浴室内的温度,迅速侵染着程沐则的身体。

热度猝然烧断了他脑中原有的逻辑线,他步伐生硬地低头转身:“你慢慢洗。”

浴室的门在慌张中被带了一下,锁舌与门框上的金属刮擦而过,遗憾地归于原处。

沈靳之一直盯着门缝,直到完全听不见程沐则的动静才收回视线。

“阿夏……希望这次,不再是我会错意了。”

他单手撑在玻璃门上,反旋开关把手,一转到底。

水温迅速转换,冷却着他的躁动。

浴室里的声音才停了没一会儿,程沐则突然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沉稳,却瞬间波动了他平复已久的情绪。

无论他在心里怎么祈祷,敲门声还是响起了。

沈靳之的嗓音旋即传来:“开下门。”

无意义的思想斗争没做多久,程沐则就打开了门。

没等沈靳之说话,他先发制人地向对方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偷看你洗澡,也没想和你一起洗,你就当我脑子不好,别和我一般见识。”

程沐则的语速极快,像是生怕别人插进一嘴。

他连珠炮式地输出半晌才将将停下,沈靳之却始终没出一声。

这时,程沐则的鼻尖掠过几丝牛奶的香气。

“说完了?”沈靳之低声问道,“再不起身,我只能和你一起拜了,要是拜满了三次,你可就是我的了。”

听懂了沈靳之言语间的微妙暗示,程沐则立时直起身。

他不敢抬头看人,压低的视线落在了沈靳之手里装牛奶的杯子上。

沈靳之端起牛奶杯,送到程沐则面前:“你状态不太好,喝杯热牛奶再睡。”

却只字未提浴室的事。

程沐则颇感意外地接过杯子,神情复杂地抬起眼。

客厅的灯没开,月光被窗框分隔成大块的光片,落在沈靳之身上。

月色在他湿润的发丝间镀上一层浅淡的银色,渲染出一种特有的温柔。

沈靳之抬起手,地面上两人的影子交叠,宛若拥抱。

那双手悬了半晌,最后只抚上了他的发丝。

沈靳之的唇线拉开一个极度柔和的弧度,缱绻的声音里满是难以拒绝的温柔:“晚安,阿夏。”

看着那只克制的手,程沐则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沈靳之原本是想抱他吗?

程沐则的呼吸放缓,心跳频率却逆着态势不断攀升。

他没说话,只是注视着沈靳之走进主卧的背影。

随着沈靳之的离开,月光终于铺满了程沐则脚前的那块地板。

牛奶的温度不断向手心传递,一路蔓延至胸口。

相识的这几个月里,沈靳之好像一直都在包容他的错误。无论任何事情,只要他不想说,沈靳之就会自动退到安全线外,还他一片自由空间。

偏巧,他又是个视自由如命的人。

程沐则定定地看着手里的牛奶。

牛奶的温度缓缓下降,结上一层厚重的奶皮,如同他沉降的思绪。

程沐则喝掉牛奶,漱完口回了卧室。

他拉起被子蒙过头顶,将自己藏入极致的黑暗里。

视觉的缺失刺激了味觉,残留在舌尖的漱口水也析出些许苦涩。

呼出的浊气在狭窄的被窝里聚集,带来强烈的闷窒感。

程沐则恍惚听到了沉重的雨声和阵阵闷雷,潮气顺着被褥的边缘死缠烂打地向内钻。

太阳穴处莫名传来尖锐的刺痛,瞬间迸发的痛感跳跃式地攀至顶峰。

他来不及做反应,只痛苦地“呃”了一声,便陷入昏迷。

手心里的手机急促地响着,程沐则烦躁地接起电话。

“我就知道你不肯老实读书,怪不得去年坚持要考永传的硕士,原来是当时就打算好辅修什么狗屁摄影了。”

程沐则捏紧手机:“我已经按照您的意愿继续攻读金融,仅是利用空余时间辅修摄影,难道都不可以吗?”

电话里的男声否定得很干脆:“当然不可以,精力都花在了别的地方,主业怎么可能学得好,以后管理公司是用你的破相机砸服员工吗?”

程沐则强忍住胸口的怒气,尽力心绪平稳地说着:“父亲,我说过很多次,摄影是我坚持了十几年的事。您改我志愿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念在母亲遗愿的份上也可以继续学下去,但逼迫我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那不可能。”

“不可能?”男人重哼一声,“我非找人砸了你那堆破铜烂铁不可!”

程沐则的情绪越发难以控制:“不是都砸过一次了吗?现在我手里的每一样东西,除了母亲留给我的,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您又凭什么动?!”

“她买的?她从前也不过是个靠我养活的家庭主妇,还不是花我的钱!”

“不是!”程沐则愤怒地低吼着,“母亲是个作家,她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她努力的成果。”

“行!”男人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现在就停了你的卡,看你还能不能犟得起来!”

“自便。”

程沐则挂断电话,把手机甩在桌面上。

宿舍里没有人,一盏台灯照亮的方寸之地显得极为压抑。

屋外的云层越积越厚,风忍不住叹息出声,哐哐地砸在脆弱的玻璃上。

程沐则头也不回地离开宿舍,又冲出校园,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

闷窒的雨水倾盆而下,程沐则不想避雨,甚至自私地想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能洗掉脑中的一切。

关于在医院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关于录取成功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志愿被篡改……

雨水打透他薄薄的衣衫,黏腻地沾在他的皮肤上,带起强烈的束缚感。

衣物裹紧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程沐则却无法在街上脱掉它们。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从唇缝灌入口腔,霎时间,苦涩四溢。

云层里闪过几道暗雷,终究只闷响几声,未得释放。

程沐则不知不觉走进一个小区,又下意识上了楼。

淋透的衣服哩哩啦啦地滴落着雨水,在灰色的楼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水痕。

最终,他站在了其中一户门口。

犹豫良久,他还是敲响了门。

但,没人应。

一连几次,一次都没有回应。

程沐则不死心地继续敲门,终于在一声声走廊的回响中绝望。

滂沱的大雨还在下,程沐则靠着门板向下滑。

他抱住自己淋到冰冷的双腿,窒息地蹲在原地。

他向后缩了缩,完全没入楼道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一阵自下而上的脚步声传入他的耳朵里。

他满含期待地看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楼梯口。

男人拿着一把伞,积聚的雨水沿着纯黑的伞面滑下,落在走廊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

他微微怔神,似是在确认。

程沐则抬起眼,倒吸回胸腔的那口气断断续续,连带着声线也抖动起来。

像是游离的浮萍试探地寻找着短暂的归处,他颤颤巍巍地问着:“今天我能,借宿一晚吗?”

那话音落下,男人手里的伞僵直地动了动。

他脱下外套,俯身围在程沐则身上:“只要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没有刨根问底的疑惑,没有漫无止境的责问,只有一句温暖的肯定。

一直堵在程沐则心口的憋闷终于冲破而出,强烈的冲击酸涩了他的鼻尖。

他抬手揽住那人的脖子,没出息地崩溃大哭。

决堤的泪水顺着手背滑下,四下溃逃。

程沐则乍然惊醒,眼泪浸湿了半边枕头。

他甩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房间里的新鲜空气。

此刻,他像是一方从中间猛地敲掉一块的石板,如失一窍。

他定了定神,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与那晚他在楼道里等到的沈靳之重合。

仔细想来,和沈靳之待在一起的这几天,他似乎总会频繁地忆起过去。

加上他睡前发觉的那些端倪……

混乱中,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浮现脑海——沈靳之会是那个他一直寻找的人吗?

程沐则艰难地支起身,打开床头灯。

凌晨两点,正是入睡最沉的时间点。

胡思乱想都没有用,或许,只有沈靳之那能给他答案。

他取出一个手电筒,进入了沈靳之的书房。

他没穿拖鞋,走路的声音悄然隐匿在溶溶夜色之中。

他拿着手电向前走,照在了沈靳之的书桌上。

桌面上摆着一个关合的笔记本电脑,整齐的文件夹旁散着几颗红色的糖果,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着彩色的光芒。

光线范围的边缘,程沐则瞄到了一个相框。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他以前的某个人像摄影作品。

但或许只是沈靳之刚巧认识这个人。

程沐则不想抱过高的期望,从而避免失望。

下一秒,他脚步一顿,视线留滞在正对面书架的几排相框上。

毫不夸张,上面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他作为Z-air时期的摄影作品。

记忆的碎片催化着期待感,又与紧张感矛盾地相互拉扯。

程沐则向前迈出一步,手电筒扇形的光线随之移动。

“啪——”

他刚伸出手,头顶的灯豁然大亮。

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带来瞳孔的不适,程沐则惊吓地后退半步,蓦地撞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臂,灼热的呼吸也缓慢靠近他的耳廓。

“我看看是哪个小夜猫子不睡觉,跑到我书房里窃取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