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打过去, 连攻城带收拾残局,半年足矣。
秦国穷成什么样儿?莫说兵马瘦、利器少,就连个出名儿的文臣武将都没有。四海之内但凡名声漂亮点的幕僚, 没一个愿意往秦地跑。
“就那点子家底,这老匹夫, 凭何与寡人争?”
秦厉:本来也没打算争的……
德福:王上,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是人家生的孩子。
燕珩是谁?九国都得强捧在手心的天子, 如今在位的哪个王君,不曾替他洒扫过庭院、斟过茶、擦过汗?
那等狂纵自负之下, 管你谁的儿子?
寡人看上的东西,便是寡人的。
燕珩这两日, 再瞧见秦诏,连肺腑仅剩的火气也没了。他越看这小子,越是珍稀似的——好端端的, 焉能叫秦厉抢走?
秦诏不知为何, 后脊背发凉,总觉得他父王不对劲儿:
那位先是神色幽深的盯着自己, 而后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紧跟着又沉下眉眼去, 轻叹一声,“罢了,你先去吧。”
秦诏应声,乖顺告退。
他旁敲侧击好几回,愣是没搞清楚背后的渊源。
燕珩问话,“秦诏如何?”
德福忙点头:“岂止是不错?王上善教,公子得您栽培,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自有君子之风。”
“那是自然。”燕珩深以为然道:“若非寡人将他养的出色,那秦厉如何生了这等心思?”
德福:“……”
他躬伏身姿,微微扭转过脸去,将眼皮儿一抬,示意殿门前的仆子去传信儿,复又恭敬道:“王上,兴许公子并不想回去呢。您自心中忧虑,倒不如……先问问公子的意思?前些年发烧闹的这样厉害,公子也只说,以燕宫为家。若是公子不肯,您随便寻一个由头,定能敷衍过去。”
燕珩忆及那日秦诏反常,一听说秦厉要来朝贺宴,连模样也不自然了。他岂是不想问?就怕问了……那小子没心肝儿的,倒闹着要回去。
似看出了人的不悦,德福忙道:“就算公子不知深浅,好歹要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依小的拙见,秦王这几年来,从不曾有一封家书嘘寒问暖,为何突然写信?……倒蹊跷。”
燕珩冷笑:“自然是想保住他那王座。”
德福听得糊涂。
至于为何……保住王座的法子,是将秦诏领回去,倒不知了。
秦厉那点雕虫小技,与燕珩眼中,未免可笑。
毕竟,同这位帝王相比,八国王君于政事上的手段,实在笨拙低劣,他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若吾儿真想回家看看,寡人自要燕军披坚执锐将人送回去,再要穿金戴银的迎回来。”燕珩轻嗤:“这老匹夫,未免不是受人挑唆,要打坏主意。”
可……能是谁呢?
燕珩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登屋抽梯”,竟是秦诏的主意。
德福忙称是,又道:“秦王并不知疼惜他,公子得您宠爱如此,必是心知肚明的。”
“是,对了,王上,眼瞧着最近连阴天,不如去请公子来,晚些时候陪您一同用膳?膳厨新杀的一只羊羔,吃些也暖身子。”
燕珩颔首,“也好,叫他也尝尝。”说罢,燕珩又轻笑,调侃道:“就怕年少轻狂,身子骨旺,吃了白长火气。”
德福忍笑:“小的自问了德元,说是才没看两页,就红了脸,再不肯提了。想来公子并不懂那等事,只学了皮毛。”
燕珩哼笑,轻吐出来一个词:“小屁孩儿。”
遣去东宫请人的仆子,才没大会儿便回来了,回禀说是秦诏并不在宫中,自去珍兽苑练习骑射了。
燕珩睨了德福一眼:“他倒长进。”
“听下头的仆子说,自打您上次罚了他,这些日子公子便越发的刻苦。但有几分闲暇,不是读书就是练功夫!”德福道:“如今外头阴得厉害,想来快落雨了,可要小的们跑腿,将人迎回来?”
“不必。”燕珩道:“寡人倒要去瞧瞧,看他几多用功,还是敷衍出个景儿来,白给寡人作戏看。”
华袍掠过金阶,燕珩凭栏静立于鹿月台,于黯然昏色中,放远目光,轻声道:“唤几个机灵点儿的。”
话不必说尽,德福已然明白了;那是帝王的耳目,悄不做声地去探听。
秦诏御马狂奔,飞箭如雨。
被射中的靶子,摇晃在风中,与阔杆撞出伶仃的声响。
他单薄戎袍,浑身热汗,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子自下巴坠落,已能瞧出分明的勇武气势。策马扬蹄之时,冷着脸勒住缰绳,更透出华贵而威严的储君气派。
纵那秦宫再寒酸,他亦是一国之储君。
秦诏那身手利落,将那匹马驯得服帖。
如今他骑的,仍是燕珩的赤鬃雪蹄马。畜生也通人性,自受他驱使,骑御而行、疾驰如风,又随他牵系缰绳,而缓步停歇。
眼见他骑着自己的马耍威风,燕珩轻哼笑:“这混账。”
德福瞧着那姿态实在漂亮,便赞道:“公子御马拨箭,竟有您当年的风采。果不愧是王上精心教出来的孩子。”
燕珩颔首不语,然而笑意含在双眸中,慢慢散开来。
没大会儿,遣去探听的仆子并珍兽苑里的管事大人一同来回话,将秦诏这一日的忙碌,添了三分油醋。
笑话,这是王上的心肝宝贝,焉能说一句不是?
那王管事道:“公子勤于练习,常来这里骑御射箭,身手越发的好了。王上的宝马性子甚烈,旁人驯服不得,养在苑里不常牵出来,对那马匹并不好。因而,便请公子来溜跑。”
那匹马性子烈,燕珩自然知道,因而笑问:“这小儿,倒不曾吃苦?”
“公子也是一等一的驯马高手,才没几次,便将其驯得服服帖帖。”王管事说着,又冲着人靴子尖跪端正:“不过,自然跟王上比不得……因那宝马认主,故而,刚开始时,公子还是有几分吃力的。”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那是自然。”
停顿片刻,他将视线锁在人身上,瞧见秦诏翻身下了马,牵住缰绳,将脸颊贴在那马匹脖颈上,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燕珩微眯眼,生了困惑。
眼见秦诏那神色还带着笑,却跟个畜生说起了悄悄话;惹得众人也跟着哭笑不得。
“去瞧瞧……”
“是。”
燕珩忽然唤住人:“罢了,寡人亲自去瞧瞧。”
仆从们跟在后头,生怕扰了秦诏、叫他们王上错过那悄悄话、平白惹怪罪,因而,便在随行时蹑手蹑脚,万分谨慎。
待燕珩脚步停顿,秦诏方才将缰绳牵起,领着马匹往阔敞马厩里去……边走边念叨,嘴边那话听得清楚:
“我的乖祖宗,你自跟着我父王打过天下、四处奔逐。我今日能骑你一骑,倒是荣幸和光彩。”
燕珩好笑:他哪里骑着马去打过天下,这小子真能胡诌。
秦诏仿佛听见那嘲讽似的,跟那匹马贴着脸笑:“我自然知道,你没去过战场,更无见过什么血流成河。只是……你跟着父王,那样威风的天子,只燕宫里踩住几片雪花,也如将天下山河收揽怀中了。”
“说起来……我如今驯服了你,你乖乖听话。日后背着我父王,定要顶顶小心才是。”秦诏自顾自跟那匹马叹道:“若是我能跟父王贴着背,同乘一骑,必也是极好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父王尊贵,不似寻常人家。我也只能叫你驮着,全当做是这等风光,只在心里过过瘾了。”
不知是不是幻想到了那副场景,秦诏竟又自个儿笑出声来。那副模样沉醉,还不知是如何惦记和垂涎他父王风姿呢!
燕珩叫人气笑了。
说他没出息,偏又用功。
可若是说他有出息,却又满脑子想着跟人“胸贴背”。
眼见燕珩脚步轻抬,德福忙咳了两声,提醒那位小主子。
秦诏被吓了一跳,果不其然抬头来看。
在这等空旷泥尘之地,燕珩迈步进来、翩然现身,岂不是仙人下凡?秦诏被那风姿震慑住,一时没说出话来,竟兀自痴笑了两声。
燕珩:……
“我的儿,你笑什么?”
秦诏忙答道:“父王,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这里腌臜,您快、您快……”
秦诏左右瞧了一眼,没找见什么爽洁地方,只得手忙脚乱将马匹系好,跪到人跟前儿来,拿袖子替人蹭了蹭靴面:“父王……”
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抬头望着人。
额头上的细汗滚在眉心,因挺拔骨峰的走势,而干脆坠落。再有旁的水痕,也沿着两鬓淌下来……顺着喉结,没入脖颈,微敞的戎袍冒着热气,喘息浓重。
然而,那双眼含着笑,唇角翘起来,自有骄扬意气。
这小子,哪怕讨好谄媚,特意的伏低做小,也不叫人觉得身姿卑贱,反而生出一种生动的趣味来。
燕珩问:“方才,你抱着马匹,嘀咕些什么呢?”
秦诏不敢说实话,只笑道:“没说什么,父王,只说明日给它多喂些草料。再不敢说别的……”
燕珩轻哼,却不打算揭穿他,只转过眸光去,左右瞧了两眼。
停顿片刻之后,这位帝王发了话:“如今也大了,该有自个儿的坐骑。”他慢条斯理的嘱咐道:“你们自将往年、各国进贡的宝马都牵出来,与吾儿选一匹。”
王管事应声,忙去吩咐四下里的马奴。
才安排妥当,去牵马往外来的功夫儿,那阴沉天幕便压得更低,啪嗒、啪嗒落下雨滴来,打的金砖红瓦,玉珠似的滚出脆响。
仆从眼色利落,替燕珩撑伞。
旁人则站雨幕里躬身候着,神色平静的淋雨……、
燕宫里规矩多,自无有赶敢在帝王面前撑伞的人物,更遑论燕珩还站在雨里。谁敢大逆不道,堂皇躲开?
没人敢。
但,除了秦诏。
这小子往他父王怀里一钻,镇定开口:“父王,下雨了。”
燕珩斜眸,盯住靠在自己肩头的人,“……”
秦诏乖巧,灿烂一笑:“父王,您瞧我多聪明,躲到您的伞下,竟一滴都没淋到……父王,我想挨着您。”说着,他又往跟前凑了凑,“再近些才好。”
?
燕珩:“……”
这位帝王被人挤出去半寸,怔愣了片刻。
秦诏未曾察觉,单手搂抱住他父王的腰,跟人贴得更紧了。这小子不比小时候灵巧、才及胸高,如今,他身量越发的长起来,存在感已不容忽视……
燕珩无语。
自默不作声地睨了德福一眼,又拨了拨手指头。
德福眼疾手快,将人从伞底下“请”出来:“公子,小的给您打伞,这儿宽敞。”
秦诏不肯,坦诚摇头:“我抱住父王就好。”
很快,雨势渐大,将帝王的半片袖子都淋湿了。
燕珩:……
你是很好,但寡人不是很好。
秦诏不知觉,抱着他父王,兴高采烈地选马匹,直至眼睛都挑花了,也没相中一匹:“这些都不好。”
王管事道:“回王上,回公子,各国进献的宝马都在这里了。都是举世难见的珍品,再没有别的了。”
燕珩纵容,又问:“都不喜欢?”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我都不喜欢。这些瞧着……没意思,还是您那匹马最好。”
停顿片刻,燕珩忽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前年,楼兰与寡人献来的那只马驹,养在何处了?——”
王管事惊讶,复又担忧道:“可那匹马的性子,实在太烈……”
“无妨。”燕珩哼笑,睨了秦诏一眼:“还有这脆白骨没断过、浑身血肉不怕疼呢。”
秦诏讪笑。
等那匹马牵过来,果真叫人亮了双眼。
河曲烈马,通体乌黑,有霸世之气、追风之能,可飞逐千里而不疲,最是这等小儿心头好了。
燕珩赏他:“若是驯服,便是你的。若是驯不住,便多断几根骨头,歇在东宫里养伤吧。”
秦诏“厚脸皮”地喜道:“谢父王恩赐,必不会将您失望的!”
燕珩哼笑,没再理会他,转身便走了。
那伞追着帝王转移。
秦诏扑了个空,倾盆大雨兜头浇下来,还叫雨滴砸得鼻梁疼。
他讪讪的笑……又躲进旁边的马厩了。混着满身热汗、马厩泥尘和牲畜味道——他猛然反应过来,捂住鼻子,噫!
怪不得他父王走得急呢!
再不走,差点叫自个儿熏臭了……
是夜,阴了许久的浓雨倾盆。
秋意浮出草木,自水痕中淌岀寒气。
燕珩端坐案前,眉眼冰霜雕琢似的冷锐;他眼底被烛火打落一层光,幽暗处所藏着的,皆是吞天下、咽五州的威厉。
疾风起,自窗外吹拂,骤然掀开一张信纸。
帝王唇角微勾,终于落笔:
[秦诏乃寡人之子,你这个秦王若是做腻了,就让吾儿来。]
[燕军精兵三万随行,中秋之期,若归去秦地,便是继位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