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罗伊当众自戕,他的头无力垂落,胸前破开一个大洞。血族的心脏滚落在地,沾染黑色泥浆,如同凝固的黑血。

特兰突然从疯狂中清醒。

他赤红着双眼,眺望巨鸮降落的方向,看到猛禽背上的身影,突生一阵恍惚。

鸦羽般的头发,漆黑的眼睛,凛然的气质,恍如漫长的冬日,无尽的黑夜。

黑暗神的宠儿。

回忆冲入脑海,他不禁想到了朱殷。

那个烈火一般的女人,天生的领导者,军团的指挥官,勇猛的血族战士。

在她的率领下,血族军团战无不胜,附庸种族俯首帖耳。曾有占星师预言,她的血脉将为血族播撒无尽荣光。

然而……

一切都在阴谋中落幕。

占星师的预言化为泡影,期盼的荣耀支离破碎,犹如镜花水月。

王城贵族们倒戈向相,不仅源于戈罗德的花言巧语,更多基于对权利的贪欲,他们公然背弃誓言,将忠诚踩在脚下,不惜践踏昔日的荣耀。

所有人沉醉在虚幻的美梦中,殊不知靠阴谋得来的一切终将如空中楼阁,脆弱得不堪一击。

没有夯实根基,仅靠谎言支撑,楼阁会彻底坍塌,将充满贪欲的灵魂掩埋其下。

这其中就包括自己。

特兰伯爵走神时,岑青已经穿过骷髅海,越过成排矗立的木架,站定在他面前。

高高悬挂的囚徒,仰头上望的黑发王族。

目光相对,纵然是仰视,仍给予特兰无穷压力。昔日的记忆闪过脑海,透过眼前的黑发青年,他依稀看到了朱殷。

两人容貌相近,气质却迥然不同,几乎没有半分相似。

若言朱殷是烈火,岑青更像燃烧在冰山下的冷焰,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令人心惊胆寒,如同面对暗黑的深渊,断无欺骗他和战胜他的可能。

“咳咳……”特兰伯爵张开嘴,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当场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他的生命走到尽头,现下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他能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却无意效仿罗伊自戕。并非胆小,而是他想探究一件事,只有岑青能给他答案。

“特兰伯爵,你曾是我母亲麾下的军团长。”岑青淡漠开口,漆黑的双眼锁定木架上的血族,道破他的身份。

从荆棘女仆口中,他了解诸多旧事。

女仆们始终牢记仇恨,她们握有背叛者的名单,特兰伯爵就在第一页。

“咳咳……是的,殿下。不,陛下。”特兰伯爵艰难开口,声音沙哑,胸膛里仿佛藏着风箱,“我很骄傲,也很惭愧。”

“你有罪。”岑青并不废话,当场宣告特兰伯爵的罪状,“我将处死你,审判你的家族。”

说话间,他拔出佩剑。

绯红剑身离鞘,黑翼在肩后舒展。

黑发血族振翅升高,视线与特兰平齐。剑尖抵住伯爵心口,剑刃投射森冷的寒光。

“你可有为自己辩解之言,特兰伯爵?”岑青说道。

“没有。”特兰伯爵没有挣扎,他坦诚自己的罪过,却不像是自暴自弃,更像是一种坦然。

“我背叛誓言,抛弃贵族的荣耀,我理应接受惩罚。”

他勉强抬起头,双眼直视岑青。

英俊的脸庞沾染泥浆,血色凝固在下巴、鼻梁和额头上,结成一层硬壳。

他眼角有一道疤,划开脸颊,延伸至脖颈。伤口很深,也很新,是在战斗中留下,来自英诺森的利刃。

“我发誓为荣誉而战,誓言效忠您的母亲,但我没能做到。为利益,为我的贪婪,我在中途迷失,背弃本应守护的一切,我愿意接受命运的审判。”

“不是命运,而是我。”岑青纠正特兰,剑身前递,锋利的尖端刺破特兰的胸口,只差些许就能划伤他的心脏,“你的罪由我审判,为恶者要千百倍偿还。”

“偿还?”

“以血还血。夺走什么,就该偿还什么,这样才公平。”

特兰伯爵愣愣地看着岑青,眼底闪过复杂情绪,震惊、疑惑、赞叹、悔恨,终化作释然。

他咧开嘴角,现出一抹灿烂的笑。

一夕之间,他仿佛回到百年之前,英姿飒爽的血族玫瑰策马经过,马上的身影背对阳光,仍炽烈得刺痛他的双眼。

特兰伯爵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红血丝竟全部褪去。

“我有重罪,请处死我,以公正之名,以权威之剑。”特兰伯爵直视岑青,没有对死亡的惧怕,只有坦然,“您将是血族之王,我会在地狱中祈祷,偿还我的罪孽。”

话落,特兰伯爵闭上双眼。

岑青没有饶恕他,剑身前递,刺穿了他的心脏。

战功彪炳的血族伯爵被利益和权欲蒙蔽双眼,他在生命中迷失,背离誓言和荣耀,助纣为虐,向袍泽挥刀,更辱没骑士尊严,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心脏被贯穿的一刻,特兰伯爵终于释然。

剧痛袭来,他在痛苦中微笑。

眼前光影离散,他的身躯开始破灭,从指间开始消融,化作万千流沙,水流般洒向地面。

生命的最后一刻,记忆再次回笼。

马上的朱殷向他伸出手,清亮的声音冲击他的双耳,是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

“特兰伯爵,幸会。”

简单一句话,特兰牢记至今。

他终于想起来,他是如此热爱那朵美丽的玫瑰。他渴望她,崇拜她,却因嫉妒和黑暗的欲望想要毁灭她。

他错了。

大错特错。

无法饶恕的罪过,只能用鲜血和生命偿还。

叹息融入风中,终不可闻。

夕阳的余晖洒向大地,空荡荡的木架投射暗影。

岑青悬滞在半空,手中长剑横扫,绯红的光芒扫过,悬于城外的王城血族尽数湮灭。身体化为流沙,沦为齑粉,真正的尸骨无存。

残阳如血,下坠的日轮触碰地平线,光影笼罩岑青,将他圈入其中。

黑发血族舒展双翼,手持王者之剑,静谧、黑暗、充斥血腥。

这一幕震撼所有人,无论是在场的血族,岑青的随员,亦或是踏着晚风赶来的三名祭司。

“黑暗的造物,神祇的宠儿。”

传说具象化,在岑青身上真实体现。

短暂的沉寂之后,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来临,夜色笼罩苍茫大地。

岑青落向地面,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坞堡。

三名祭司不请自来,顶着血族猜疑的目光,联袂走到岑青面前,向他道明来意:“神明的谕旨,我们希望能跟随您。”

岑青没有拒绝他们,只是明确道出,他尊重三人的信仰,敬重他们的身份,但也仅此而已。不要仰赖神谕,试图对他指手画脚。

“我与泰温祭司有过一番深谈,我想两位能够理解。”他说道。

“自然。”安杰罗和柯蒙同时点头。

既然选择追上来,自然不想被拒之千里。

他们保证会约束自己的行为,做一个合格的旁观者。

“请放心,陛下,我们不会明知故犯。”安杰罗说道。身为光明神的祭司,他本该和黑暗势不两立。可他却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摇摆,亦正亦邪,性格和行为都很古怪。

柯蒙同样做出保证,绝不会有任何冒犯之举。

“言出必行,这是祭司必须奉行的准则。”泰温为两位老友做出担保,“这一点请您放心。”

“希望如此。”

岑青没有多言,交代艾尔伍德给三人安排住处。

他会在北境停留数日,将自己到来的消息散播出去,确保血族全部听闻,再启程前往领地。

“陛下,你确定要这样做?”奥尔加问道。

“是的,奥尔加女爵,我确定。”岑青给出肯定回答。

夜色渐深,众人移步坞堡一层大厅。

大厅内宽敞明亮,兼具会议厅和宴会厅功能。地面和墙壁都以条石铺设,穹顶挑高,悬挂火炬形的吊灯。

墙上开有窄窗,窗框距地面两米,一旦敌人攻破城墙,守军会立即关闭大门,以大厅为据点防守反击。

厚实的墙壁能抵挡冲撞,窄窗成为射击孔,骑士们由内射箭,既能攻击也能得到防护,进攻者想要冲进来则是千难万难。如非采用卑鄙手段,王城贵族很难攻占这座坞堡。

占据双子堡后,罗伊曾对建筑内部进行改建。工程进行到一半,就遇骷髅大军来袭,改建因此停止。

如今走入这间大厅,能看到两种不同的建筑风格,昭示边境贵族和王城贵族的差异,在建筑形式上发生碰撞。

为方便谈话,大厅内摆设大量桌椅。

岑青的位置在上首,奥尔加和艾尔伍德等人陪坐两侧。

部分随员留在大厅内,其余人忙着安顿,例如半人马,他们不习惯参加会议,请示过岑青,专门从事照料座兽的活。

这让地精变得紧张。

感觉十分微妙,让他们想起和山地人的竞争。

“别紧张,我的朋友,我们可以携手。对,携手,更好完成陛下的吩咐。”半人马拍着地精的肩膀,看似粗枝大叶,却在短时间内成功站稳脚跟。他们头脑不算聪明,却有丰富的经验,只需要照葫芦画瓢,就能取得不错成效。

地精半点没有受到安慰。隐隐约约,他们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他们不只这样想,而且有证据!

这些半人马绝对是故意接近自己,用美酒和交易开道,获取投向陛下的阶梯。

奈何木已成舟,无法更改。

为今之计,只能继续发挥本领,坚决不能被这些半人马比下去!

大厅内火光通明,火把熊熊燃烧,却不见一丝烟气。

匠人们别出心裁,在墙上镶嵌镜子。成排的镜子反射火光,使大厅内更加明亮,夜间也亮如白昼。

众人面前摆着食物和饮料,由于条件所限,食物种类单一,味道也很一般,饮料

主要是麦酒和浆果汁,口感实在难以恭维。

尽管如此,众人仍吃得津津有味,没有任何抱怨。

喜悦的心情足以抵消一切。

击败敌人,夺取领土,胜利的果实无比甜美,远赛过世间美味佳肴。

“敬诸位!”岑青端起酒杯,祝贺血族们取得胜利。

“敬陛下!”众人举杯回敬。

几轮过后,气氛变得放松,血族们开始畅所欲言。

奥尔加同岑青讲起战场趣闻,以轻松的语气提起特兰和罗伊设计的伏击,重点讲述刺客的阴险,以及她是如何依靠血咒脱身,更对刺客进行反杀。

“有毒的箭,带有诅咒的利矢,依靠您给予的符文,我成功击退所有攻击。”奥尔加面带微笑,惊心动魄的场景在她口中变得云淡风轻。更凸显这场刺杀的戏剧性。

如非亲眼所见,没人能够想到,令人谈之色变的血咒竟成为她的护身符。

“毒药,刺杀,真是熟悉的作风。”荆棘女仆站在岑青身后,闻言轻蔑冷笑。

岑青再次举起酒杯,对奥尔加说道:“女爵,你的能力令人惊叹。我没有想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看到这般战果。”

“仰赖陛下的支持,以及众位同僚的鼎力相助。”奥尔加没有大包大揽,不忘提出北境贵族和骑士的功劳。

岑青当即予以褒奖。

他展开亚伦送上的地图,手指在上面滑动,赐给几人更多土地,并向他们承诺,会奖励他们金币、战马和武器。

“我会命人从暴风城送来,你们只需要等待接收。”岑青说道。

“感谢您,陛下。”

几人起身离席,单手横在胸前,单膝跪地,诚挚感谢岑青的赏赐。

这些都是他们急需的。

岑青的行为让他们看到希望。

脚踏实地,真正做到忠心不二,所有努力都能得到回报,而且相当丰厚。

待众人回到座位,岑青话归正题,重提他之前所言:“不必封锁消息,最好大张旗鼓,让更多人知道我来了北境。”

“您希望以何身份让人知晓?”英诺森突然开口。在场血族之中,他的政治嗅觉最为灵敏,甚至超出奥尔加。

岑青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雪域的王后,荒域的主宰,血族王位的正统继承人。”

正统,而非第一继承人。

他的血脉和身份来自他的母亲。至于他的父亲,是一个篡位者,自始至终不该被承认。

岑青旗帜鲜明地否定戈罗德的权威,从根本上撬动对方的统治。

在场血族听得分明,心情不免激动。

三位祭司眸光微闪,彼此交换眼神。虽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看向岑青的目光却充满激赏。

“遵从您的吩咐,陛下。”

血族们肃然神情,正式接受岑青的命令。

接下来,他们将不遗余力散播消息,让更多人知晓岑青回归王国,目前就在北境。

“要起风了。”泰温吃空盘子里的食物,端起酒杯啜饮一口,发出一声感叹,“也许会是一场风暴。”

“这很正常。”柯蒙吃下最后一块烤肉,舔干净手指上的酱汁,确保不浪费丁点食物,“命运偶尔偏离,总要走回正轨。”

听着两人的对话,安杰罗端起酒杯,透过杯口上缘眺望,目光锁定和奥尔加交谈的岑青,眼底交织着疑惑和兴味。

黑暗的造物,为何能让光明神降下谕旨?

他活了几千年,还是首次经历这样的奇事。

这个年轻人很特殊,不仅是力量和外表。

会是灵魂吗?

安杰罗不得而知。

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将跟随他的步伐,见证他挥剑斩断阻碍,踏着鲜血和火焰,走上王者之路。

血族王城,金岩堡。

魔族使者突然到来,如石子投入水面,打破王宫伪装的平静。

王座厅内,面对戈罗德和众多贵族,魅魔态度肆意,未见多少恭敬。

她们于清晨时分抵达,驾魔鹰飞入城内,遇见呆滞的血族,愉悦地抛洒飞吻,丝毫不介意周遭投来的目光。

“奉炎境之主的命令,照会金岩城,交出涉及购买禁药之人。”

站在王座前,莉娅敷衍行礼。她甚至没有递出国书,仅是口头传话,轻蔑的态度可见一斑。

依照炎境之主的说法,篡位者不配得到国书。

魔族们很赞成君王的这次任性,对他的理由深以为然。以卑劣手段窃取王权的家伙,的确不配得到任何尊重。

看清魔族的态度,戈罗德深感被冒犯,对魔族的行为火冒三丈。

“欺人太甚!”戈罗德怒不可遏,眼底腥红,几乎要冲上去撕碎魅魔。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将他牢牢按在王座上,没有冲动行事。

目睹他的变化,魅魔的表情愈发轻蔑。

“总之,话我已经带到,你们可以选择听或不听。”魅魔环抱双臂,勾起饱满的红唇,笑容里充满恶意,“如果拒绝,你们将迎来战争。据我所知,你们的北部边境很不太平,如果魔族发兵,你们能抵挡几天,也许几个小时?”

这番话形同一记巴掌,重重甩在血族们脸上。

“你不怕我杀了你?”戈罗德目光阴沉,声音充满杀意。

“你大可以试一试。”魅魔不屑于使用敬称,蔑视的态度毫不遮掩,“如果我们在日落前没有走出金岩城,诸位不妨猜一猜,究竟会发生什么?”

话落,魅魔施施然旋转脚跟,当着众人的面走出王座厅。

毫不意外,她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穿过王宫走廊,建筑华美依旧,壁画色彩鲜明,却隐隐透出颓败的气息。

几人走出王宫,正将步下台阶,就见一名骑士急匆匆走来。他的样子很焦急,与她们擦身而过,没有片刻停留。

“怎么回事?”

“不清楚。”

魅魔带着疑惑登上魔鹰,低空掠过城内,捕捉人群中的声音,终于获取一则有用的消息。

“黑发王族出现在北境?”

“事情确实。”

“需要尽快禀报陛下。”

魅魔们一致同意,以最快的速度送出消息。

相信炎境之主得知这件事,一定会感到高兴,必然会有所行动。

掠夺是魔族的天性。

假若奢珵当真去抢夺雪域的王后,她们不会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祭司的预感即将成真,血族王国会掀起一场风暴,规模远远超出想象。

同一日,金岩城的虫人放出信鼠。

信鼠背负记载情报的信件,日夜不停奔赴北境。一同带去的,还有魔族现身王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