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枢虽出身农家, 但整理褚源阿娘嫁妆的时候,也算是长了见识。然而就是这样,当他看着县衙正堂上满满当当一屋子的金银珠宝时, 还是震惊了, 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
不说珠宝、玉器,仅是金条银块,就装了十几箱, 粗略算一下,至少有几十万两。还别说汤余的手笔不止于此, 地下仓库里藏了足足有二三十万石粮食, 足够他们安县现四五千人口外加一两千禁军吃上十年。
不止是夏枢,就是元州、景璟见到汤余的这些财物,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一副惊呆模样。
“这狗官如此盘剥百姓, 真是死一百遍都死不足惜。”元州虽然带着幂篱, 但语气中的咬牙切齿简直要透出薄纱。
近一半的粮食都已发霉,可以想见, 这些粮食绝不是一年半载积存起来的,前些年饥荒,百姓们饿的啃土, 死的死,逃的逃,汤余却囤积了大批粮食, 宁愿看着粮食堆在地下仓库里发霉, 也不愿拿出来救济百姓。
这种偷盗皇陵,通敌叛国,对百姓全无仁慈之心的狗官, 元州恨不得立即剁了他。
夏枢挑了挑眉,心道元州这段日子经历许多,倒是进步不小。
鉴于元州一张俊脸被阿娘变成了麻风脸,连出门都不得不带着幂篱,不敢露脸,夏枢就没有调侃元州,扶着褚源,听高景汇报汤余的财物情况。
除了从先皇陵墓里盗取的宝物,汤余的私宅以及各地下仓库中,共搜出来金条三万余两,银块二十多万两,均是没有徽记的私铸金银,而其他珠宝财物,更是不计其数。另外,在安县和晋县均发现汤余建设的私下粮仓,安县这里的粮仓装的满满当当,有粮食近二十五万石,但其中有八/九万石都是霉的,晋县那里粮仓里的粮食倒是新粮,但粮仓新建,粮食也就两三万石,估计其中大部分都是截留贪墨的两千禁军的军饷和口粮。
“他一个小小县令,任职安县不过六载,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金银钱财?”元州腿脚伤的很重,先前都是坐轮椅,拄拐行走也才这两日,所以他还并没有参与审讯汤余,今日到安县分钱,才知道汤余的“家底”这般厚。
“你忘了他和土匪们是什么关系。”夏枢道:“不止安县百姓,估计过往的商旅行人都被打劫盘剥了个遍。”
安县所在的六原郡位于李朝的中间位置,若想在郡之间跑商又不想绕远路,大多都要穿过六原郡,土匪们利用六原郡山多的地势,还不是想怎么打劫就怎么打劫,汤余有这么多金银财宝倒是不稀奇。
夏枢好奇的是土匪窝里是否也这般有钱。他先前安排人跟踪那一波土匪进了山,发觉土匪们也有好几个窝,人数还不少,就是后来一直忙,元州受了伤,禁军们在训练,就给暂时放到了一边。
此时元州问起,夏枢就道:“马上秋收就要结束了,得防着土匪们了。”
秋季风调雨顺,尽管官田荒了两三年,但百姓们的收成还是挺不错的,一亩田基本上都能有一石半的粮食收入,夏枢算了一下,交了税之后,只要没有意外,封地的百姓们几乎家家都能吃饱饭,甚至家里还能有余粮。
这个时候防土匪的任务是重中之重。
其实不用夏枢提醒,元州都不会忘了那些土匪。他还记得和褚源的分账,汤余的财产是一九分账,他一褚源九,但土匪们的财产可是五五分账。看到汤余家底这么厚,元州几乎都能想到收拾了土匪之后,他的库房得扩充多少倍。
所以土匪一定要除,且必须是尽快。
他道:“放心吧,土匪全交给我,保证封地安安宁宁的!”
……
看过金银财物之后,褚源安排高景代他和元州分账,他则由夏枢陪着,巡视坐落在县城四周的灾民宿舍以及秋收情况。
宿舍是整齐的砖瓦排房,有的户人多,在夏季的大建设中出力不少,就分的房多;有的户人少,比如鳏寡老人或者失了亲人的孤儿,不能干重体力活,日常帮着养牛放牛或者干些其他杂事,就分的房少,但总体上都保证了每一户都至少有一间房,每个人都有房住。
现阶段秋收农忙,家家户户在自家四周垒了三尺高的土墙,弄出简易小院子,院中晾晒着玉米、高粱,或搭建了简易的土灶,年纪小的孩子一边照看着得之不易的粮食,一边揽下一家人三餐饮食,年纪大些的孩子则全跟着爹娘爷奶进了田里,奋力抢收。
秋收辛苦,但就是钻进玉米、高粱田里,蹭的一脸黑灰、划的满身细小伤口的孩子们都不见疲累,更别提经历了人世离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大人们,各个都脸上笑开了花。夏枢赶着牛车经过时,时不时就能看到挎着筐子、各块田里叽叽喳喳乱窜的孩子们,也能听到田里或粗噶或柔细的笑谈声。秋季收成好,每个人都很欢喜。
当然,若是乡间的路再好些,夏枢的心情会更好。
巡视完灾民们这边,他就带着褚源把其他村庄全巡视了一遍,一连好几日下来,辛苦倒是小事,看着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心情足以抵挡这微末的疲累,但唯一不足的就是,夏枢感觉自己屁股都要被颠烂了。
“哎,我真是好日子过惯了。”夏枢想想自己年幼时跟着阿爹跑镖,稍大些后在蒋家村种田,别说屁股颠开花了,就是想坐牛车都没得资格,要么得求人,要么得掏铜板,哪像现在,坐个牛车都娇气的嫌难受。
“这哪里算得上好日子。”景璟学着他的样子,在长满荒草的野地里躺下,手枕着胳膊,仰面看着湛蓝的天空。旁边是两匹悠闲吃着草的汗血宝马。
褚源在看账,其他人在忙着处理汤余的财物,夏枢难得空闲半下午,就被景璟拉到了这没有人的旷野上。
夏枢静静地享受了一会儿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暖风,见景璟还不说话,就转身侧躺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最近怎么无精打采的,找我过来,是想和我说什么悄悄话?”
景璟没有说话。
良久,就在夏枢想再开口问问的时候,景璟终于开口了。
他没看夏枢,但语气里的委屈和难受藏都藏不住,他道:“你先前待我好,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是褚家人的缘故?”
夏枢一愣,猛地从草地上坐了起来,惊讶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景璟没有回答,但身子却一侧,胳膊搭在脸上,背对着夏枢蜷缩了起来。
没一会儿,细细的抽噎声便从胳膊底下传了出来。
夏枢怔了一下,赶紧爬到他身边,想去拉他的胳膊,但景璟却死拧着,不叫他碰。
夏枢顿时无措起来。
他抓了抓脑袋,神情着急不已。
怎么会把人家双儿弄哭了啊!
“哎,你别哭啦!”他手脚无措了一会儿,便跪坐起来,试图靠近景璟,从话语上安慰他:“虽然这事儿是有点儿离奇,可能还有点儿让你不好接受,但红棉和褚洵、褚源都说过,你亲生阿爹不是京城传言的那样,他是个很好的人,秉性正直忠孝,性格炽热如火,待你阿娘也是一腔情深,虽然因战场意外不能照顾你长大,但他……”
“我没说他,我说的是你。”景璟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眼睫湿哒哒地瞪着夏枢,神情气愤又难过:“你先前待我好,是不是只是因为我的身世,不是真心的?”
夏枢这才反应过来景璟是个什么意思:“……你不是讨厌褚家人的身份啊?”
“既已这样,何必生些多余情绪。”景璟最开始是有些难以接受,毕竟他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褚家三爷通敌叛国,因此对淮阳侯府印象就不怎么好,后来褚源又被传奸佞小人、冷血酷吏,他就更讨厌淮阳侯府了。他讨厌姓褚的十来年,尽管和夏枢认识之后,印象在慢慢改变,但心底里还是有根结在。哪曾想到,自己到最后竟然是褚三爷的亲生双儿,也是姓褚的,其中心绪之复杂简直让景璟几日都睡不好觉。
不过景璟也不是犹豫不决之人,既然事实已定,他就算再难以接受,也会学着立刻接受,至于情绪转变,他其实已经基本上自行解决完了。
他难受的是和夏枢之间的感情。
因此,见夏枢还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有些气恼:“你不要转移话题。”
夏枢没想到景璟的关注点竟然在他身上,立马松了一口气,不顾景璟气恼的小表情、闪躲的肢体,嘿嘿笑着用手固定住他的脑袋,拿衣袖给他擦眼泪:“我虽然是知道你身世之后,念在你是褚源表弟的份上,才和你多交往,当然,亲近你,也有气你阿爹的部分原因在,毕竟他求了我帮忙,还要想方设法让你继续讨厌褚家人……”
“你……”景璟没想到他心中竟然这么想,登时气的瞪圆了眼,眼泪瞬间集聚到眼眶,挣扎着要推开夏枢:“你混蛋!”
夏枢不料他反应这般大,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听我说完嘛!”
“有什么好听的!”景璟瞪着他,眼泪刷地一下就掉了吓来,愤怒又委屈道:“你待我一点儿都不真心。”
“我哪里不真心啦!”夏枢不顾他挣扎,捏了一下他的脸蛋,然后也有些小生气:“我刚嫁入侯府,就被你骂出身不好;好心救了你,还被你阿爹借着我身世不好、不得褚源喜爱,要求褚源和他一起算计我,为你这个褚家三房的独苗双儿解除困境,我就不能有情绪嘛?”
景璟一下子愣住了。
“你们这些人当时各个都高高在上,仿佛我是可以随意践踏的,若不是褚源没同意,你阿爹没成功,谁知道我之后在京城会是个什么名声,在褚家丫鬟婆子那里是个什么待遇呢。”夏枢气哼哼的。
他脾气硬,加上褚源维护,才全须全尾地度过嫁入高门的初始阶段,叫谁都不敢惹他。要是他是个脾气软、心思细腻的,谁知道被褚洵、景璟、景政、王夫人、包括一路遇上的汝阳侯家眷、长公主、皇后等人言语挤兑以及平白算计后,日子会难受成什么样。
夏枢不在意,不代表最开始那段日子好过。他就算最开始亲近、照顾景璟没有付出真心,目的不那么纯良,那也是非常正常的。
“对不起……”景璟并不知道阿爹的所作所为,他愧疚地看着夏枢:“我不晓得我那个时候……”
“行了。”夏枢不在乎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捏着他的脸,继续给他抹眼泪。
“真心都是相处出来的。”他自然道:“刚开始是对你印象不好,也没怎么想深入接触,后来知道你身世,见你真心道歉又长得可爱,加上你阿爹算计我,我就有些恼,同时知道你处境不好,想替褚源照顾他的家人,就觉得和你接触接触也可以。后来我生病,你待我情深意切的,日日到你最讨厌的淮阳侯府看我,守着我,我虽然昏迷,但也模模糊糊有印象,怎么会不感动?”
“然后你就要把皮毛铺子留给我?”景璟愣愣的。
“嗯。”夏枢给他擦干净眼泪,便轻轻呼出一口气,说道:“褚洵有淮阳侯府,你却什么都没有。你阿爹不想叫你和淮阳侯府相认,褚源也怕会连累你,不打算叫你回淮阳侯府。我怕你一个人留在京城,越长越好看,你阿爹护不住你,你继母继续针对你,就想着把我名下的铺子给你一个,若是有事,你也可以卖了铺子周转,拖延些时候,等我们来救你。”
顿了一下,他道:“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把名下剩余的一个粮食铺子和宅子分别给了阿姐和阿爹,和待你是同样的理由。”
夏枢道:“你和他们对我来说,都是最亲的家人朋友。只是永康帝坏事做尽,唯有在你身上做了件好事,把你封作王府尚仪跟我们走,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所以莫说我不是真心的,我要是不真心,哪里会舍得把名下财产留给你,你知道我最穷一个双儿了!再者……”夏枢捏了捏景璟的脸颊,义正言辞地道:“若不是真心喜欢你,我就算再流氓,都不会捏你的脸颊。”
景璟:“……”
他想愤愤,但考虑到刚刚哭过一场,且现阶段也没法硬气起来,只好叫夏枢又捏了好几次,才松手。
景璟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搭在膝盖上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半晌,他问出了犹豫好几日都不敢问的问题:“小枢哥哥,你先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你和阿爹在东原郡的时候,曾救过一个双儿,不过那双儿很快就去世了,你们就趁夜里把他埋葬了。我想知道……”
他脊背紧绷,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你们给那小双儿下葬的时候,可有用衣衫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