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个情绪都有些沉重, 加上东西都没准备好,夏枢就没和褚源单独相处太久。把行李重新打包好,夏枢把褚源交给高景, 两人进入书房商量事情, 夏枢则找到库房门口的景璟,让景璟回屋收拾行李,他来看着药材、粮食装车。
两个人正说着话, 就有库房门口守卫的禁军带了一个人过来。
“王妃、景尚仪!”来人个子瘦高,面容清俊, 虽一脸病容又身穿一件厚实笨重的粗布长袄, 但也难掩浑身的松竹气质,正是前两日才见过的韩治。
年前韩治、宋元、李秀三个定南郡竹山书院的读书人来安县求助,褚源因事先上了折子想“多管闲事”, 为防节外生枝, 原是要赶他三人走的。只是三人路上感染伤寒, 突然晕死过去,加上夏枢开口, 褚源才把三人留下治病。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宋元和李秀伤寒病好,就告辞返回定南郡, 打算另想他法营救同窗和先生,再不济与竹山书院共存亡也比待在外头强。韩治的病则断断续续,直到前两日才完全好转。
前两日他过来辞行, 夏枢让他再等等, 他心中着急想离开,但因夏枢两个月不辞辛劳的救治他,救命大恩在, 他只能按捺着急,又停留了两日。
今日原想再次提出离开,熟料却意外围观了威风凛凛的仪仗卫,听到了皇上对安王的委派圣旨。
他一脸愧色地朝夏枢行礼:“学生不知定南郡之事王爷不止是写了折子,竟是自动请缨……”
夏枢知道他的意思,他摆了摆手没让韩治说下去,大方道:“定南郡之事,王爷若是不知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又清楚症结在哪里,自是会用尽全力寻求最快的办法来解救百姓。”
“只是……”夏枢道:“王爷虽有心,但却由不得他做主。先前事情未定下,王爷为防变数,不能明面上与你等竹山书院的学子交往,也不能随意告知你等他的决定,所以你等不要怨王爷态度冷淡,让你等干着急,他也是为防叫你等空欢喜一场。”
“我等哪里会怨王爷。”韩治慌忙道:“我等对王爷甚为感激,诚挚之心天地可表。”
夏枢心道三人拼了命的逃出来,抱着一腔希望,以为能在安县求得帮助,但褚源却态度冷淡,一直没有任何表现,三人肯定会失望,甚至是绝望,有所怨是正常的。他也没在意,笑了笑:“你病情已康复,身子养的也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了。我晓得你心急回定南郡,也不再留你,晚上回去准备一番,明日就和王爷他们一同出发去定南郡吧。”
其实夏枢这次猜错了,韩治三人对褚源还真没什么怨,若说怨,可能也就是怨褚源不是定南郡的主人。
当初韩治三人在竹山书院庇护顾达的事情中也参与了不少,听顾达夸安王心胸豁达、仁义无双,知道安王急百姓之所急,为了灾民们,把全部家当分出一半不说,甚至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不顾自身安危,与庞大的黑暗势力(元州:?)做斗争,就为了那些与安王无亲无故、甚至还有仇怨的百姓们能活下去。文人的嘴,骂人的时候跟刀子一般毒,但夸人的时候,那是什么花都能夸出来,只夸的安王头戴鲜花,身披锦绣,跟一个圣人、神/人也没什么分别了。顾达曾向竹山书院众人明言,若是被逼到了无路可走,安王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韩治三人在师长、同窗的帮助下逃离竹山书院,一路经历无数次危险,好多次都差点儿被郡守的爪牙们抓住,就地格杀。三人抱着竹山书院最后的希望,吃尽苦头,穿越重重封锁,好不容易到了安县,却发现安王根本不是顾达口中描述的模样。安王虽然写了折子,捐了银子,但他似乎并不想参与其中,也无意为定南郡出头。三人也知这是人之常情,安王能写折子、捐银子已经比旁人仁义的多了,但这对现在的定南郡已没有任何意义。先前顾达进京揭发定南郡郡守,安王同样帮忙写了折子,可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和郡守狼狈为奸的钦差罢了。他们需要的不是朝廷知晓这件事,而是一个深知民间疾苦,性格强硬无匹,愿意顶着压力,为百姓们出头的救星。
先前抱的希望太大,之后的落差难以接受,昏迷中醒来后,三人抱头痛哭,哭竹山书院不知生死的师长同窗们,也哭这吃人的世道,把人逼上绝路。
但无论怎么哭,看着安王待安县生病百姓的态度,他们知道安王还是心存百姓的,只是存的是封地治下的百姓,与他们没多大关系。他们也许怨过安王太过理智,待治下百姓和旁的郡县百姓是两个态度,但更恨的是朝廷,恨朝堂黑暗,上面完全不把百姓们当人看。同时在某一刻,他们心里未必没有遗憾过,为什么安王不是定南郡的主人。但二十多岁的年纪,读了那么多书,经历了那么多人情,都知道心里的念头也只能想想,是万不能表现出来的。因此,病好之后,宋元和李秀也没再强求,主动提出了告辞。
韩治损耗太大,身体虚弱,伤寒之症拖了两个月才好,他原也不想留太久,但考虑到伤寒的传染性,为了不连累他人,他只能留下治病,待得痊愈之后再行离开。
然而正是晚离开这些时候,叫他知道了安王还是顾达口中的安王,值得当做圣人、神/人一般尊重敬仰,是他们先前都误会了。
韩治羞愧的真心实意,感激也是真心实意,同夏枢表达完对安王的羞愧之后,又向夏枢这个王妃表达了感谢之情,并认真的道了别。
“王妃放心,学生这一趟回去,一定会紧紧跟随王爷,和禁军们一同保护他的安全。只要学生好好活着,必会保证王爷安全无恙地回来。”韩治认真道。
夏枢也没笑话他一个文人不会武艺,能做什么保护。有时候一个人只要有心,他还是能做很多事的。夏枢就郑重地点了点头,同样认真道:“那王爷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
……
几十车的药材、草料、冬衣以及万石粮食一装就装了六七个时辰,第二日早上寅时才全部装好车。
夏枢带着王府的宫官们在府库里忙了一夜,让银星去牛舍里通知饲养员把牛喂了,拉过来套车,吩咐候庄劳力们回去吃个饭,好好睡一觉,他才带着红棉等人回了王府。
天还雾蒙蒙的没亮,景璟和褚洵已经起了,正在院子里练武,看他回来便收了武器。
“小枢哥哥。”
“大嫂。”
两人同时打招呼。
夏枢点了点头:“红杏去看看饭好了就端到饭厅里,你们两个洗漱一下就先吃饭。我去看看你们大哥!”
昨日晚上家宴结束,夏枢便私下把景璟的身份和褚洵说了,让他在外记得保护好景璟,和景璟多配合,圆满完成任务。
褚洵当时虽惊诧无比,但到底不再是往日那个没经历风雨、天真幼稚的褚洵了,他稍微思考了片刻,便接受了景璟的身份,并向夏枢做了承诺。
夏枢见他稳重了许多,其实想问问他这一年的经历,再打听一下京城的情况,特别是二皇子府的情况,但时间太短,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褚源他们这些人也还要商议明日的安排以及未来的计划,夏枢就没细问,只交代褚洵要小心,行事多和褚源、景璟商议,保证自己的安全。
褚洵似是对他的不信任很无奈,但也没说什么,认认真真地给了保证,夏枢才稍稍安下心来。
交代了这两人去吃饭,夏枢便不再停留,穿过垂花门进了他和褚源的小院子。
卧室中灯火通明,褚源身上衣衫还是昨日那套,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听见动静,褚源转过头来“看”向门口,然后从梳妆台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夏枢一怔:“你昨晚没睡?”
褚源的眼底有些青黑,他没有回答,微微笑了一下,便展开胳膊:“过来!”
夏枢鼻子一酸,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便朝褚源冲了过去,一把撞进他的怀里。
褚源被他撞得后退好几步,直至后腰抵上桌沿才停下来。
“不想分开!”夏枢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难过的不行。
虽然待在一个王府里,两人大多时候都在忙自己的事,也就是吃饭的时候以及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有交集,但人在附近,知道他是安全的、好好的,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去了定南郡,再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了。而更可怕的一种情况是,一旦出现意外,以后恐怕连再见都没机会了。
谁都不知道夏枢心中有多恐慌,但他却得压着心中的不安、害怕,努力保持镇定,好让旁人跟着镇定下来。
褚源轻叹了口气,也知这次怕是要让夏枢担心了,只好紧紧抱着他,温声向他保证:“此事之后,不会再分开。”
夏枢静静地靠在他胸前没有说话,良久,才吸了吸鼻子,略带些气愤地小声咕哝:“昨晚就应该把你的清白给取了,叫你脚软腿软,三日都下不了床。看你还敢到处跑!”
褚源:“…………”
直到坐到饭桌上,褚源耳根子还是一片通红。
夏枢这个小流氓过足了嘴瘾,又欺负了一下美人儿,心里才算舒坦了些,一边热情给景璟、褚洵夹菜,一边再次叮嘱他们要小心谨慎。
两人知道他心情不太晴朗,不敢多说话,只敢老实喏喏应是。
待吃过饭,银月那边传来话,说牛都喂饱,套上车了。红棉也来报,说快到卯时了,人基本到齐,都在校场那边等着,夏枢才停了话头。
“小枢哥哥,我好舍不得你。”待得褚源把褚洵叫到一边叮嘱事情,景璟便再也忍不住扑到夏枢怀里。
夏枢也舍不得他,景璟脾性有些娇气,日常大多时候都是软软的、娇娇的,带着一些富养出来的小任性。夏枢都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脾性,日常来往的大都是双儿和女孩子,如何能镇着一群人高马大的禁军,穿过南地重重迷障,押送粮食到定南郡。同行的若是元州也还好,偏偏是比景璟还要小上三四个月的褚洵,夏枢咋会不担心。
而更让夏枢担心的还有一个,他们这一行过去没有大夫随行。
原指望着京城会派御医,再不济征调些大夫下来,谁知道永康帝竟是完全撒手,除了圣旨,什么都没给,还把褚源当初捐的万两银子给眛下了。
夏枢想一想永康帝,就忍不住一肚子火气。
“早知道就该让你和猫儿一起学些医术了。”虽然褚源说到了当地再行征调大夫,但夏枢还是忍不住担心,定南郡那个情况,大夫哪里是好征调的,再者,景璟、褚洵包括那些禁军都是京城人,南地那气候他们又哪里适应得了,一旦路上病了,不说任务了,人都有可能会没。
夏枢愁这个愁的要死,可惜安县刚稳定不久,县里五千多人也就两三个大夫,日常都忙的不落脚,且这几个大夫都是定南郡的灾民,经历那一场大灾,惊魂甫定,根本没法开口征调。
想了想,夏枢到底不放心,拉着景璟就到了他和褚源的卧房。
“喏,这几瓶药你收着。”夏枢把永康帝给景璟的药又放回到他手里。
景璟红通通的眼睛瞪大,神情微愣:“这?”
“阿娘检查过……”夏枢看景璟神色微变,忙补充道:“她不晓得是永康帝给你的,我骗她说是元州给我的燕国公夫人珍藏。”
景璟:“……”
怪不得夏娘离开前会那般作弄元大哥!
估摸着是觉得元大哥太过分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给小枢哥哥。
而且,小枢哥哥这是在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给元大哥扣了多少个黑锅呀!
景璟禁不住给元大哥鞠了一把同情泪,抿了抿唇,心情好了许多。
夏枢见他神情好看了些,便捏了一下他的脸蛋,指着白色的那瓶道:“这是致幻的,会让人看到想见的人,效用大概一夜。”
夏枢没有明说,但景璟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这瓶药本就是永康帝为夏枢准备的,还说寡居的长公主也在用,想也知道是和闺房之乐有关的。
景璟脸颊有些红,绷着脸没有吭声,夏枢继续道:“蓝色的这瓶可以让人陷入沉眠,一粒三日,最多可以用五粒,也就是管半个月。超过五粒,人就会出现中毒症状,暴毙而亡。”
景璟脸色有点儿白,夏枢捏了捏他的手指,知道是吓住他了,毕竟这瓶药永康帝可是让他见机用给褚源的。
“红色的这瓶是春/药。”夏枢神情古怪地道:“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人用。而且,一定要保存好,别叫熟悉的人误用了。”
景璟也知道春/药这玩意儿不能乱用,但夏枢的神色却叫他忍不住好奇:“为何?”
“这药对女子和双儿倒是一般药性,但对于男子,药性太烈……”夏枢咳嗽了一下,心中第一万次为元州感到庆幸:“之后怕是要不举了!”
景璟:“……”
把三瓶药丸交给景璟后,夏枢又拿出两个婴儿手心大的小盒子:“这里面是红颜的药粉和解药。”
他道:“我暂时也就会制这一种药和解药,你离了安县,就把药粉撒在脸上,稍稍一指甲盖,就能管两三个月。你出行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脸上的痕迹要退了,就继续撒,待得定南郡稳定,处境安全了,再涂抹上解药,大约六七日脸上的痕迹就能退了。”
褚源要委派景璟到处购买药材,南地混乱,景璟又长得漂亮,夏枢不得不多考虑一些,以免有些人趁乱动歪心思,叫景璟吃亏。
景璟也知道夏枢是为他好,眼眶通红,鼻子也酸溜溜的,看着夏枢更不舍了。
夏枢摸摸他的脑袋,仔细想了想,看还有没有什么疏忽遗漏。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昨晚吃过饭,和元州私下道别了吗?”
昨晚家宴,元州也参加了。夏枢为给景璟机会,饭后就没找他交代事情,和褚洵交代完事情后再回饭厅,就没见景璟和元州的人了。之后一夜他都待在库房里,也不知道景璟和元州有没有私下见面。
景璟神色瞬间黯淡,他微垂着脑袋,抿唇道:“没有。他说还有事要忙,叫我晚上早些休息!”然后人就急匆匆地走了。
景璟的眼中有泪水闪烁,不过很快,他便把泪意压了下去,摇了摇脑袋:“他对我无半丝……”
“王妃,卯时到了!”红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景璟说了一半的话被打断。他抿了抿唇,擦掉眼角的泪花,赶紧站了起来:“小枢哥哥,咱们出去吧。”清醒过来,他是半分不想再提丢脸的事了。
夏枢却忍不住奇怪,心道元州不该啊!
按理说共事这么久,就算没有男女之情,按元州的教养,也该好好做个别,祝福一番前路顺利才是。毕竟景璟一去前途未卜、危险重重,而两人分别,若是无意,此生怕都不会再见,元州平时看着好好的,怎么行事这般不成样子,惹得景璟黯然伤心。
不过瞧着景璟尴尬又黯然的模样,夏枢到底心疼,没有再揪着这个,站起身来把药给景璟塞怀里,稍微抱了抱,然后就拉着人出了卧房。
……
校场上已人山人海,而顺着校场往北看去,却见新修的村道以及田间大路旁,挤满了年老的、年幼的、青壮年的各个年龄段的百姓,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
清晨的风凛冽冰冷,吹得他们鼻尖通红,浑身打着寒噤,但他们依旧天没亮就从外村赶了来,站在路旁的雪堆里,为这一县之主送行。
“王爷好生威风!”六福用他不阴不阳的声音,怪里怪气道:“洒家除了早些年陪皇上南行,还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呢。”
夏枢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百姓会来送行。
昨晚本该热热闹闹办一场花灯会,叫这些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们放松一番,瞧一瞧太平生活该有的模样。只是后来王府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包括候庄人都被他调来帮忙装车,花灯会就不了了之。夏枢忙的都没注意昨晚有没有外村人过来,更没想到大早上会见到这么多人。
他没搭理阴阳怪气的六福,把场景和褚源描述了一番,褚源怔了一下,神色微有触动。
不过褚源是一个心智坚定之人,很快便整理好了神色,他朝四周遥遥拱了拱手,以示谢意。
“哎,这怀化将军呢,怎么大清早的不见人影?”六福四周看了看,似乎才发现少了一个人,神色意味深长地道:“王妃,怎么不派人去把他叫过来,王爷都要出发了,他这样也太不像话了,你私下里可要好好说一说他。”
这话委实恶心。
夏枢抬眼,见人群外红杏远远地跑过来,冲他摇了摇头,不由得咬了咬牙,冲着这老阉货不客气地道:“你这碎嘴的模样,可真配了你这幅尊容。”
说完,也不管六福这老阉货瞬间铁青的脸,朝褚源道:“已经卯时一刻,该出发了。”
元州那货,等他回来,看不好好收拾他!
褚源摸摸他的脑袋,平息他的怒气,“看”向六福道:“安县小地方,财政吃紧,招待不周,总管若是无事,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这是下逐客令了!
六福万没想到他竟然这般不客气,脸都气歪了。
他身为大内总管,李朝上下的官员、妃嫔哪个敢对他不客气,在旁人处他都是被好好供养着,连吃带拿,作威作福,但安王处……
“你……”他怒不可遏,想说你放肆,但眼睛却在对上褚源那冷冷的目光时,一个激灵,清醒了下来。
旁人待他客气,那是对他有所求,想让他在皇帝面前美言或者是怕他在皇帝面前上眼药,并不是他身份真的就很高,很受人尊重。安王一个亲王,又是永康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几乎都是放明面上的事,无论怎样,安王都不可能求到他头上,而他上再多眼药,也不过是让皇帝多恨安王一层,和现在也没什么分别……安王夫妇对他确实没什么好忌惮的。
“安王一路顺风!”咬着牙,六福僵着脸笑了笑。
褚源没说话,冲着四周微微点了点头,便在夏枢的搀扶下,一转身进了马车里。
其他人看着这场争端半句话不敢说,都老老实实地赶紧归位。待夏枢把褚源安置好,下了马车,高景一声令下,队伍便开动起来,一路朝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