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褚源开口, 褚洵就眉飞色舞,连珠炮似的把新阿姐的身份说了出来,笑道:“没想到阿姐竟然就在我们身边。要是早知道阿姐是大嫂的阿姐, 和咱家只隔了几十里, 你和阿爹也不用在北地白寻了这么些年,咱们一家子也早团聚啦。”
褚源心中有一瞬愕然,他出于习惯, 下意识就想询问证据,但是心念电转间, 不知怎地, 突然想起了夏娘待自家媳妇夏枢的特殊表现,以及夏娘对舅舅女儿所嫁之人的忌惮。
而夏眉正是那个时候嫁给了二皇子李茂……
一瞬间的,根本不用询问, 褚源就几乎确认了什么。
没想到兜兜转转二十多年……就算褚源心智再怎么坚定, 这一晚刚得知心爱之人被掳、生死不知, 又获悉当年与自己互换之人就是夏眉,也忍不住感叹因果轮回、造化弄人。
“恭喜了。”他开了口, 神情淡淡的,让人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没有看王夫人的方向,只向褚洵微微点了点头, 便抬脚由高晨扶着朝府中走去。
门口被冷落的王夫人抓着夏眉的手一瞬收紧,本来就冰冷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显然给气到了。
褚洵早不像几年前那般对阿娘和大哥之间的关系认识不清, 不过他想着大哥与阿爹一直在私下里寻找阿姐的踪迹,想来还是很在意阿娘失去女儿的心情,多少对阿姐也有些愧疚、感激之情。他以为知道阿姐找到的消息后, 大哥心里应该会松一口气,阿娘也能解开心结,两人会重归于好。但怎么也没想到情况与他想象的好像不同。
大哥太冷淡了。而且,阿娘貌似也不是来重归于好的。
他看了一眼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阿姐,心里到底担心她受委屈,就看了一眼大哥,朝阿娘和阿姐走去,试图把刚刚的凝滞打散,努力活络气氛,笑道:“大哥,你公务繁忙,想来也累了,我们就不闹你了。消息已经告诉你了,晚点儿等你和阿爹休沐了,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我先护送阿娘和阿姐回去,今晚我住在阿娘的清韵轩,和阿姐好好聊一聊,就不回来了。”
夏眉见褚源刚回来,重要事情还没说,他们这就要走了,赶紧抬起头,着急地看向王夫人,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
王夫人却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吭声,然后视线掠过褚洵,盯向褚源,神色里包含着极复杂的情绪,厌恶、忌惮、无奈、孤注一掷……皆有:“我有事情要单独与你谈谈。”
……
“阿姐,娘与大哥要谈什么,你知道吗?”花厅里,褚洵命下人上了女孩子会喜欢的花茶与点心,亲自把茶杯递到夏眉手中,然后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努力套近乎。
今日他值休,没随大哥去衙门应卯。下午半晌里,他刚看完一本兵法书籍,正打算去练会儿武功,阿娘就带着一个陌生姑娘过来王府。
阿娘没事儿不会来找大哥,有事儿也不会是好事儿。褚洵就找了借口,打算先把阿娘和那姑娘打发走,待得大哥回来再说。但没想到阿娘这次不是来找事儿的,而是带来一个好消息。
褚洵先前与夏眉其实打过照面,还因为大嫂护持过她,但他对女孩子的面容没啥记性,见过一面也是转头就忘。待阿娘说这是大嫂的阿姐,也是他的亲阿姐时,他才想起先前见过面。
不过见也只是看了一眼,两人并不熟悉。
现在坐在一起,褚洵努力地找着话题,既是想知道阿娘的来意,也是想与阿姐尽快熟络起来,叫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舒服些。
夏眉看不懂王夫人与褚源之间是怎么回事儿,觉得和想象的好像有些不一样,因此有些心神不定。
她目光移向门口,既不与褚洵对视,也不在意他的热情,只态度冷淡随意地道:“谈解药和小弟的事情。”
夏眉其实不想与侯府这些所谓的血缘亲人相认。
被亲生爹娘送出去换别人的命,她心里不可能没有芥蒂,也不可能不记恨。在知道身世后,她同样也不想面对夺取了她过往人生却高高在上的褚源。
面对着蜜罐里泡大的、高高在上的侯门贵子、皇室贵胄们,她满身心的不舒服。
她与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原本回到蒋家村之后,她打算让一路护送她的人进京把解药给褚源送去,完成阿爹、小弟、景璟的托付。她则与二叔、二婶一家离开京城,结伴去安县,在那里等待阿爹。
但没想到当初她被李茂抓住送给异族人后,二婶为了救她,刚从李茂手中脱困,就进了京,跑到淮阳侯府求助。然后在淮阳侯府一求就是几日,之后京城九门突然关闭,二婶被困在了京城,再无消息。家里只剩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二叔和鸿弟。
二婶没消息,夏眉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京城大门不开,她也不能让护送她的人久等,就干脆让人全回北地去了。
只是没料到,京城城门大开,二婶再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个人。那个当初辱骂过她、骂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的侯府夫人,一见她,就抱着她嚎啕大哭,叫着闺女,说这么些年她受委屈了。
上午,在二叔、二婶高兴又殷勤的目光下,她被侯府的马车和下人们接进了淮阳侯府,换上绫罗绸缎,戴上环钗玉佩,妆面装点一新,成了侯府的嫡出大小姐。期间侯府夫人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泪眼连连、满脸疼爱地向她各种承诺以后会补偿她,满足她所有的心愿,绝不让她再受半点儿委屈。
侯府夫人很热情、很激动,夏眉却是生疏至极,一身的厌烦与无所适从。
不过想着还有事情没有完成,褚源又是侯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且小弟也说过侯爷夫妇待他这个儿媳极好,想来侯夫人与褚源母子之间的感情是不错的。夏眉心神疲惫,也懒得再做过多思虑与纠缠,就直接把解药的事以及小弟被掳走的遭遇告诉了侯夫人,让她把消息及解药代为转给褚源。
然后她就莫名被拉了来,见证了一场出乎意料、诡异至极的母子会面。现在坐在王府的花厅里,身边是她仅见过一面的热情弟弟,夏眉心事重重,实在没心思应对。
褚洵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冷淡,但他脸皮厚,再加上知道二十多年的间隔,这种生疏是正常的,就不以为杵,继续热情接话题道:“什么解药?大嫂有什么事情,他想大哥啦?”
……
此时的外书房里,王夫人神色愤恨地讲述完了亲生女儿的半生遭遇。
从出生到被换,从东宫大火到被带离京城亲生爹娘身边远赴边远艰苦的北地,从被养父母丢在家里孤独长大到在北地灾荒年饿得啃树皮,从辛苦逃离北地搬至蒋家村到婚事蹉跎、被李茂抛弃欺骗……此中种种,皆是从蒋氏口中得知。
原本是想看褚源的笑话,看看他所娶妻子的娘家有多低贱。所以王夫人故作好心地接见了求助的蒋氏,用了几天,把夏家十八代祖宗的底儿都给套了个清楚。
蒋氏为求她帮助,事无巨细,有问必答,所以就叫她发现了疑点儿,察觉到自己那失踪二十多年的女儿的踪迹。
然后了解完亲生女儿的经历,王夫人五内俱焚,恨不得当场杀了褚源。
“都是你……”王夫人浑身发抖,满眼通红,气的几乎失去理智,想要褚源去死的话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厉声道:“你怎么不去……”
只是话到嘴边,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一顿,恶毒的污言又咽了回去,只愤怒地瞪着面前无动于衷的冷血之人,咬牙恨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高晨与他那些兄弟们一样,虽然陪着少主在淮阳侯府长大,但对侯府的人都没什么好感。以前王夫人是少主的阿娘,长辈教训晚辈,就算骂的再难听,他也不能说什么,但此时少主已脱离淮阳侯府成为李朝的亲王,王夫人还敢如此对少主不客气,高晨一瞬间就沉了脸,冷声道:“夫人,我劝你慎言!”
王夫人本就满心火气无处发泄,登时找到了发泄口,指着高晨尖声叫骂道:“放肆,不过是个狗腿子,谁给你的……”
“够了!”褚源冷冷打断她的话。
褚源早就对她没有任何期待,也不耐烦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你若只为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语,那还是早些回去吧。”
王夫人顿时咬牙。
不过这个冷血之人自与淮阳侯府分家之后,身份提升,人也变得越发冷酷。王夫人自他小时候就待他不好,以前还有亲娘的身份做掩护,可以对他肆意发泄怒火,现在没了阿娘这层身份,只是个普通长辈,她到底还是有些怵他的。
最终她深呼吸了一口,咽下火气,神色逼迫地说出了今晚过来的目的:“我要你娶了眉子做正妻,补偿她这么些年来代你受过的苦楚。”
褚源还没说话,高晨就禁不住给搞无语了,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了那么多,竟然是为了要少主娶你女儿?补偿就单说补偿,怎能拿婚姻嫁娶这般儿戏,少主若是未娶妻倒也罢了,他有恩爱不疑的结发王妃……”
“这是他欠眉子的!”王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她瞪着褚源半晌,最终不甘地从袖袋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放到桌子上,盯着褚源的脸,想要琢磨判断他的想法:“这是眉子千辛万苦为你带回来的随心解药,服下之后你的眼睛就会立马恢复正常。之后你舅舅会帮助你联络官员,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去争取,包括……”
她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高晨登时闭上了嘴,他看了眼面容平静的少主,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瓷瓶,虽然还不确定解药是否是真的,但人还是忍不住满脸喜意。
“我说句实话。”王夫人看褚源不说话,继续盯着他道:“你那个正妃已经在你进京的时候,被红棉那丫头串通异族人抓走了。眉子亲眼所见,不会有假,你若不信可以安排人去安县看看。现在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当然,就算他是活的,等他回来,你会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是燕国公府的双儿,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的阿爹兄长绝不会让他回到你身边,只会把他送进宫,成为中宫皇后,而不是做你一个亲王的正妃。所以,你也不用想着他回来了没有正妃位置怎么办。你没有解药,眼睛残疾,镇压不住他阿爹兄长,连争夺他、给他提供位置的资格都没有。”
王夫人静静地道:“眉子喜欢你、想要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要自己想清楚,是为她提供一个正妃之位,换一个安心的同时,治好眼睛,获得更大的权势,还是留着那个空位置,黑暗地过一生,任人践踏贬踩,连爹娘之仇都没法报。当然……”
王夫人垂下眼:“我知道这么些年来,你因为眼盲,心中未必没有恨过我。但只要你娶了眉子,前尘过往我都不会再计较,我也会代王家为你爹娘赎罪,立马与你舅舅和离,放你们所有人一条安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