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枢到宴会厅的时候, 屋内除了最高位,几乎快坐满了。
和第一次入宫拜见废后时一样,他刚一进殿, 屋内的欢声笑语就没了, 然后嗡地一下又变成了窃窃私语。
夏枢本想着若是遇到熟人就打个招呼,结果扫了一圈,除了最高位和他的位置, 位置都坐满了人,而国公府的世子妃没来, 长公主也没来, 全屋子都是脸生之人,之前就没见过。
哦,不对, 有一个见过。
留王妃——景璟继母的女儿, 景政的继女盛桃。
注意到夏枢的眼神, 她给了夏枢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睛幽深瘆人, 不那么友好。
夏枢扫了一眼她惨白的脸色和没什么精气神的面貌,平静地移过了视线。
夏枢参加过长公主的赏花会,也参加过一次宫宴, 见过的宗室或者官员家眷不多,但实际上也不少。
今日宫宴现场看,太后请的人还不如那两次多, 但有意思的是, 与那两次的人几乎没什么重叠。
甚至连景政夫人,被封了诰命的盛夫人都没来。
“国公世子妃怎么没来?”红杏小声奇怪:“她不来了么?”
听了王爷的话,红杏是有些紧张的, 总怕王妃会出个万一。
现场若是有熟人,心里则会放心一些。
夏枢摇了摇头,微垂着眼,嘴巴动了动,压低声音问红雪:“在场的这些,可有你认识的?”
“大约是认识一些的。”红雪道。
红杏吃了一惊:“你怎么会认识?”
她虽然探听各种八卦消息,但实际上没怎么出过大场合,京城的贵女贵双贵妇人,她没见过,自然都是不认识,哪怕听过消息,也对不上人脸。
“以前接触过。”红雪言简意赅。
向夏枢介绍道:“留王妃下手的那个是兵部尚书的新任夫人,以前在二皇子府时,我与她关系还不错。”
夏枢目光扫去,发现是一个不同于红雪明艳风格的美人,二十多岁的模样,方圆脸蛋,杏眼如水,肤色如雪,气质清雅,坐在那里,周围的气氛都好像安静了许多。
夏枢道:“李茂那狗东西别的不说,审美挺好。”就是二十多岁的美人嫁五六十岁的老头,有点儿糟蹋美人了。
红雪:“……”
差点儿忘了,她们王妃是很爱美人的。
红雪继续介绍道:“她下手的是户部侍郎的夫人,听说是侍郎的表妹,一直住在侍郎家,前些时候,侍郎与夫人和离,娶了她。”
红杏立马接话:“原来是她啊。听说她很旺夫,户部侍郎之前还只是工部郎中,与原夫人和离,娶了她之后,连升几级。”
“是么?”夏枢眼睛在她脸上扫过,对上眼睛时,发现对方也在偷偷看他,眼神有点鬼祟。
夏枢微点了下头,对方似有些惊讶,赶紧移开视线。
夏枢平淡地移开眼,听着红雪一个个介绍屋内的人。
要么夫君之前是小官,没怎么出现在过宴会上,夫君突然连升几级,得以参加此次宴会。
要么夫君之前就官职不低,只是之前不是正妻,夫君和离后,被扶为正妻,得以参加此次宴会。
要么就是夫君正妻去世,新娶夫人,直接获封诰命,得以参加此次宴会。
红杏越听眉头越紧:“律法不是规定不能扶妾为妻么?”
“他们是会遵从的人么?”红雪反问她,视线在最高位上瞟过,意有所指。
红杏顿时不说话了。
夏枢则一个个把她们与身后的夫君联系上,略微思考了一会儿,问红雪道:“可是他们的夫君全部支持和谈,甚至释放索南?”
当日红雪就在朝堂上,闻言脑中快速过了一遍,还真是,忙道:“是,五品之上支持和谈与释放索南的,夫人全在这里!”
夏枢:“……”
那他为何会在这里?
是要给他下马威么?
但是没这个必要吧,他没掺和朝堂之事啊,给他下马威也影响不了前朝。
难道要拿他威胁褚源?
但是也没必要啊,朝堂的权力现在都在这些人手里,哪怕褚源反对和谈,也是无效,根本阻挡不了他们的和谈步伐。
夏枢有点儿想不明白。
红雪也想不明白,不过她意识到了诡异之处,心中很警惕,压低声音道:“王妃,不若一会儿以身子不适为由,提前离开。”
夏枢想了想,手指从袖袋里摸出三粒解毒药,以衣袖挡着,给红杏和红雪两人各一粒:“我会尽早提离开,不过你们也小心一些。”
红雪收下后,眼神下意识扫过全场,视线在对上兵部尚书夫人的视线时,若无其事的移了开。
众人又等了许久,眼看屋外全黑,星野垂落,明亮的宫灯全部点起,屋外才响起太监的唱喏:“皇上和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一声高一声的唱喏传来,众人的心也慢慢提起,起身垂头跪拜,神色恭敬庄重。
直到唱喏声在殿中响起,一重一轻两道脚步声在殿中回荡,蓝色袆衣和黑色冕服的衣摆从众人眼底掠过,最高位上响起一声:“众位夫人免礼。”
大家才谨慎起身。
然后随着一句:“众位夫人请坐。”
大家才敢在座位上坐下。
之后便是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膳食瓜果。
最高位的女子声音很年轻,也很响脆,就是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凌人之感。
夏枢只静静地听着,被叫到时,垂眼像其他人一样流程化的说几句吉祥话,眼睛始终半垂着,并不看上面半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夏枢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看殿中又一轮话题结束,脚下一动,就要起身请辞。
只是刚动了身,还没开口,上面的女子就突然脆生生的笑了一下:“最近有一件怪事,不知大家听没听说过?”
夏枢半起的身子一顿,人又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什么事?”盛桃开口笑道:“太后娘娘见多识广,什么有趣的事,我们可都要听听,饱饱耳福,长长见识。”
“是啊,太后说出来,让我们沾沾光,长长见识。”
下面的一堆夫人们捧场笑道。
“听说不知哪些妖人兴风作浪,竟到处给人批命,还批出了皇后命。”太后笑道:“这件事牵连甚广,据说还影响到了咱们安王妃。安王妃,是也不是?”
夏枢垂下眼,殿内女子们的笑闹声瞬间安静。
“批命之事玄之又玄,细掰开来都是一些胡话罢了。”夏枢尽量平静地道:“皇后命之事臣也听说过,不过却是从异族人那里听到的,所以臣怀疑这一切都是异族人的阴谋,目的是影响当时王爷在北地的战略布局。不过好在王爷除敌之心坚决,北地将士们合力杀敌,李朝朝野相助,众志成城,最终摧毁了异族人的阴谋,李朝得以打出大胜仗,将异族人赶出贡山以南。”
“所以太后。”夏枢拱手,面露真诚地道:“臣认为对待异族人,不能不强硬。皆因其心可诛,是为谋夺我李朝江山。而我李朝子民,也要谨记为了这场胜仗,付出的将士性命与百姓的血汗钱财,不负他们付出。”
殿中顿时安静的如同死了一般。
良久,“啪”“啪”“啪”清脆的拍掌声在最高位上响了起来。
“安王妃口才了得!”太后的声音随着掌声在殿中响起,隐约带着笑意,听起来却让人惊惧,只觉寒意入骨:“也好生的为李朝着想,不愧是皇后命!”
夏枢心中一紧,忙起身在殿中跪下道:“异族人妖言惑众之语,皆为引起我李朝朝廷纷争,其心不良,还请太后明鉴。”
太后笑了笑:“我看不是异族人妖言惑众,是你国公府和安王府其心有异吧。被批了皇后命,竟然默认这么多年,你们有什么心思,以为哀家不知道么?”
夏枢心道不沉默难道还到处嚷嚷么?
而且当年皇后命这事儿就是李朝先帝当众搞出来的,为的就是堵住国公府的嘴。参与抢人的还有李朝皇子,这些人都明言你是了,你能各种反驳说不是么?
是嫌弃不想嫁,还是有别的想法?
这样一来,除了沉默还能怎样?
不过不等夏枢开口,太后就拍了手,“啪”“啪”“啪”三声过后,轰隆一声,殿外大门竟直接关上了。
夏枢万没想到,她竟是要当众直接下手的。
环视了一周,发现除了突然从侧殿涌出来的百个执甲侍卫面色平静,其他人都多少带些惊惧。
有些夫人已经面露慌张,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了。
夏枢压了压内心的恐惧,咬着牙后根道:“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皇后命之事,哀家本来是不信的,但是观安王妃话语,心胸气度确实担得起。”太后视线轻飘飘掠过他的脸,笑道:“就是不知咱们昊儿愿不愿意娶了安王妃?”
此话一出,满殿瞠目。
不止是夏枢震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不要,昊儿不要皇后命!”小皇帝李昊一听闹了起来,猛地从皇位上站起,抓住案上的瓷杯,掷向夏枢:“不要你,昊儿只喜欢娘,昊儿要娶娘。”
“昊儿不愿娶他,那他只能死了!”太后笑吟吟的,语气像是在逗弄孩子,但话语里的意思却让人胆寒。
“死,死,你去死!”小皇帝懂了意思,愤怒地跳起来,一边嘴里嚷嚷着死,一边继续朝夏枢掷东西。
桌上的杯盘碗碟一时间纷纷如雨般砸向夏枢。
红雪和红杏见状,从惊惧呆愣中回神,顾不得害怕,赶紧从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扑出来,一左一右将夏枢护在身后。
两人都是眼含愤怒,却不敢吭声,只能垂着眼,默无声息地跪在地上,用背护住夏枢。
小皇帝蒙头将桌上的东西扔完了,抬眼却见夏枢有人护着,气的鼻子都要歪了,蹬蹬蹬从上面跑下来,对着红杏和红雪的背狠狠地踹了几脚。
因夏枢是被挡着的,他踹不到,又气哼哼地跑到侧边,想要再踹上几脚。
他人小,走路都不稳,踹夏枢的时候,一把抓住红杏的肩膀,想要借力。
但红杏讨厌死他了,哪里肯,暗戳戳想要抖掉他的手,让他摔个狗吃屎。
小皇帝被惯坏了,感觉她不听话,立马拳头一攥,就要往她脸上打。
红杏怕死,但也够勇,看到他拳头锤来,立马愤怒地瞪他,打算拼了,大不了就再挨几下。
谁知小皇帝看到她的脸,竟猛地愣了一下,下意识往高位的太后那里看了看,又转头看看红杏,眼神有些茫然。
他不自觉松了抓着红杏的手,有些无措似的,嘴巴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视线对上红杏的眼,却见里面怒火汹汹,似是要跳出来把他给吞了,吓得人立马缩回拳头,哇地一声哭了,扭头就朝太后那里跑:“娘……”
红杏一脸害怕兼懵逼地垂着头,不敢去看上面,但也满脑袋浆糊,心想自己的眼神有那么厉害么?
夏枢若有所思地扫过红杏的脸,垂下眼。
太后本来笑意吟吟地看着现场,小皇帝哭着跑向她时,她还以为是踹多了,把脚踹疼了,只把小皇帝抱起来放在一边,冷笑一声:“安王妃,把皇上都踹伤了,你该当何罪?”
“是自杀谢罪呢,还是等着皇上和在场的夫人们一人一刀将你凌迟?”太后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一边把玩,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我给你选择的机会。自杀,安王府和国公府自此安全无虞;凌迟,安王府和国公府所有人全部枭首示众。”
夏枢眼皮微颤,终于抬了眼,看向这个最高位上的女子。
二十多岁,相貌并不突出,皮肤微暗,眉毛黑浓,眉眼间距极窄,身着蓝色华服,身上散发着一种阴郁又强势的气质,手指翻转间,匕首穿梭其中。
而靠着女子,被匕首吸引了注意力,不停地想要去抢夺,从而忘记了哭泣的小皇帝,眉眼清秀,皮肤白皙,相貌并无太后影子,若仔细看,甚至与他身边的宫官红杏都更相似,行动间一举一动憨态可掬,天真稚气,只是视线掠过其眉头时,可见其眉头紧蹙,隐约藏着些燥意,明显不是个好脾气的孩子。
视线对上太后时,太后的脸色兀地变得难看,身子一下坐直,匕首扔给小皇帝,眼中盎然的兴趣全无,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直视哀家!”
夏枢却不见胆怯,从容地笑了笑:“胆子不大,脑袋就要搬家,太后,你说臣说的是不是?”
太后冷笑:“不愧是皇后命!”
夏枢坚持:“皇后命是假的,是异族人……”
太后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哀家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昊儿又不愿娶你,你就必须死。”
夏枢从来能言善辩,此时却颇感无力。
小皇帝人小,力气倒不小。
他的额头被他掷的瓷器砸到,磕到头骨,整片额头都在疼,疼得他脑袋发蒙,眼睛发涩,身侧肋骨处则是发射性的一抽一抽的疼,疼得他忍不住吸着气,摁着腰,眼泪不自觉的想往下掉。
想想因为皇后命死了的云焱阿娘、红棉、侯魁……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人的性命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结局,夏枢都想说一句,去他爹的皇后命,你们谁想要谁要去,别再来找我麻烦了,都滚远点。
但看着今日跟他进宫,被他连累的红杏和红雪,她们挨的踹和打并不比他少,而他如果没命了,她们也会没命,夏枢又把一瞬的愤懑和破罐子破摔心思收了起来。
努力打起精神。
不管怎样,他要活!
就是阎王老子来了,他也要挣一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