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凤阳宫历来是公主们的居所。

长公主嫁人后, 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凤阳宫里的小院便空了下来。

原是会安排给下一代的公主们住的,不知为何一直没安排新的主人。

小院一空十几年, 除了偶尔打扫的太监宫女, 并没有什么人来,长公主偶尔留宿宫中,也不住这里, 小院落就显得空落与破败。

夏枢进门后,看向房中的长公主。

她刚刚撞柱是抱了必死之心的, 撞的时候用了全力, 被看守的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没有撞碎颅骨,但头碰到宫柱, 还是破了大口子, 鲜血淋漓。

此时看向夏枢, 她的眼神却没有刚刚的偏激与烈性,相当的平静。

如果不是身子还坐在地上, 繁复华丽的宫装上扑得满是灰尘,脸上有头上流下的暗红血迹,说不得会让人怀疑刚刚那撞柱的人不是她。

夏枢从袖袋中掏出一瓶伤药, 递向常嬷嬷:“止血治伤的。”

常嬷嬷犹豫了一瞬。

长公主倒是笑了,明艳的脸哪怕是已近不惑之年,依旧是能让破败的房间都亮起来的绝色:“拿来吧, 皇后殿下家学渊源, 不至于在药中做手脚。况且现在这样,真做了手脚,也是如我所愿, 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能往外推呢。”

常嬷嬷脸上的心疼一闪而过,嘴巴动了动,像是想劝慰些什么,不过对上长公主平静的眼神,又把话咽了下去。

然后仿佛刚刚的不快没有发生过,冲夏枢行了一礼,接过伤药,沉默地扶起长公主,在脱了漆的椅子上坐下,替长公主处理伤口。

长公主任盘着的头发被散开,看着夏枢,眼神审视,姿态颇有上位者的威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夏枢知道她误会了,以为带元宵过来,是为了威胁她,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实际上他只是有感于元宵对她的感情,才走这么一趟。

没有扯七扯八,他在对面坐下,实话实说道:“为了他能少些遗憾罢了。”

长公主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赵云焱那直率刚烈、宁折不弯的性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虚伪狡诈、屈伸自如的双儿的?婆婆褚熙梦中指导的?叫我‘姑姑’,李褚源都能同意,看来你这趟走的没安一点儿好心。”

夏枢嘴角抽了抽:“看来你与褚源结的仇不小,且对褚熙阿娘怨念颇深,对云焱阿娘倒是意料之外的没那么大恨意。”

长公主道:“可惜我都快死了,手里也没什么值得你们如此的东西,当然,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夏枢道:“让我猜猜,永康十年,褚源被两个绑匪绑架意图沉尸惠河,是你下的手吧?”

长公主道:“你们若是想拿元宵来威胁我,他是元家血脉,又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你们想杀就杀了吧,反正损失的是你们元家人。”

夏枢道:“我本来怀疑是李倓下的手,想要除去褚源,但你明明可以作壁上观,荣华富贵、养尊处优一辈子,却选择与元家决裂,扶持李淮,搅进这一潭浑水,想来和娶了我的褚源有大仇。我一个个的想你们可能结仇的点,然后就想到当年褚源被绑架沉尸的事,劫匪说是褚家、褚源偷了燕国公府的双儿,而当时燕国公府的双儿对外的统一说法是难产一尸两命,褚源都信了,李倓后来也没寻找,想来他们听到的说法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当时除了国公府的主子,没有人知道那双儿还活着,是被人抢走了。褚源说绑架沉尸他的不是燕国公府的人,想来就是你了。”

长公主道:“你若想拿李倓那畜生的事威胁我,反正我都要死了,也没有后代,哪怕传的到处都是,也碍不着任何人。至于我,两眼一闭,地上的人怎么说都听不到,地下的人,元英早已知道,不会看不起我,其他人我也不在意了。”

夏枢道:“如果我没猜错,李倓也是你毒死的吧?他为了私欲,意图下令让各军镇按兵不动,对临远镇见死不救的时候,连太后都唾弃他,你心悦元英二堂叔,二堂叔又是有家国大义的英雄,为北地牺牲,死在李倓的算计里,你不可能不恨李倓,再加上李云霁是你的人,新仇旧恨加一起,就借机除去了他。”

两个人根本不管对方说了啥,鸡同鸭讲,各顾各的说自己想说的话。

直到夏枢道:“你为什么会对褚源下手呢?我猜猜,是嫉妒褚熙阿娘吧,所以在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后,就对他下了死手?”

长公主自念自叨的话瞬间打住,脸色黢黑,怒视夏枢:“我是对褚熙没好感,但她哪里值得我嫉妒!”

“说是清丽无双,实则长相寡淡。”

夏枢扫了一眼她明艳绝伦的脸,除了红雪、红霜姐弟俩,他再没见过谁有这么艳的长相。

红霜是明艳如火,红雪是明艳妩媚,她是明艳霸气。

和她美的霸道的脸相比,其他人的长相确实会显得淡了些。

“说是端庄大气,实则温吞无趣。”

夏枢:“……”

“说是聪慧高洁,实则虚伪奸诈。”

夏枢:“……”

“说是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实则狼子野心,谋朝篡位。”

夏枢想扎她一句,那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和她不是一样的?

但他还没开口,长公主倒是自己先沉默了下来。

半晌,头转向一边。

沉默良久后,低声喃道:“我是嫉妒她。”

嫉妒她没有恶心变态的兄长,嫉妒她谁都不用讨好,就有几个尊贵出色的男人的爱慕与尊重、惦念与守护,嫉妒她是那么的理智清醒,早早看透一切,甚至连拼死一搏的念头都显得那么有魄力,嫉妒她哪怕早死还有那么个优秀的亲生儿子争气等等……

长公主近乎嫉妒褚熙的一切。

她曾经以为被夸温柔端庄的褚熙是个满脑子只有规矩和生儿子,然后被各世家奉作楷模的所谓贵女。那个时候,甚至产生了些优越感,觉得元英哪怕是因为发现她被李倓骚扰,同情她,为了帮她脱离当时的处境,才松口同意娶的她,但只要给她时间,她会让元英知道自己远比已死的褚熙更生动有趣,更珍惜岁月静好的日子,也更适合做相伴一生的爱侣,元英最后也一定会爱上自己。

但一切计划都在元英战死后,成了空。

而她哪怕和元英结了阴婚,哪怕燕国公看在元英的面子上,没有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私下里多有劝诫李倓,想要护住她这个堂弟妹,但在登基之后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李倓面前,一切没触及根底的反抗与保护都是无力的。

甚至她的新身份——战死将士的遗孀,更加刺激了李倓扭曲的欲望。没过多久,强取豪夺之下,她就沦为了李倓阳痿后,心理变态之下寻求刺激的玩物。

而直到燕国公说褚熙在宣和太子死后,曾意图谋朝篡位,拥立幼主,她才知道,褚熙根本不是世家培养出来的满脑子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端庄贤惠、安分守己的女子。她清醒聪慧,胸有大志,竟然有推翻兴隆帝、执掌政局的野心与魄力,堪称奇女子。而元英,她深深爱慕、差点就救她出水火的温文君子,喜欢的竟然不是相夫教子、温柔浓情的贤惠女子,是一个世家培养出来的野心家……

她自被李倓盯上就活得犹如惊弓之鸟,时刻都在寻求有人能做她的靠山,护她一护,之后落在李倓手里遭受磋磨,更是煎熬无比,浑噩自卑,又何曾是过褚熙那样拥有青云志气、昭如日月的人呢。

她突然清醒,见识过褚熙,元英会喜欢上她么?

而见识过褚熙,她也不想再活得窝窝囊囊了。

十几年的时间,她惶惶不可终日,只敢缩在壳子里,没有尊严的活着,连正常笑都战战兢兢,正常哭都忧心忡忡,生怕别人知道她的秘密,觉得她没脸没皮,看她不起,不知道她秘密的发现端倪,对她指指点点。

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了,她哪怕能除掉部分知情者,也除不掉所有,那些人那些事天天折磨得她痛苦难言,寝食难安。

褚熙……她嫉妒,但其野心也给她提供了一个思路,让她聚集起勇气,刀口冲向让自己痛苦的根源,最后为自己拼一把。

不过……

“我虽嫉妒褚熙,但不至于心胸狭窄到她已经死了,还对她儿子下手。”长公主看向夏枢,眼神麻木,但身体的紧绷却在昭示她的紧张与在意,她没有顺着夏枢的话说,而是反问:“我为什么会对他下手,你应该很清楚才是,怎么还问我呢。”

夏枢已经猜到什么了,叹了口气,确认一般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六福以及李倓的其他近侍是不是也是你杀的?”

长公主手指捏紧袖口,故作若无其事:“六福是个小人,死不足惜。再者,近侍们为主殉葬早有先例,这也算他们的福气。”

这次夏枢沉默了很长时间。

良久之后,他站起身:“姑姑,给元宵留封遗书吧。”

他突然又叫了这个称呼,让长公主一怔。

夏枢道:“他很在乎你,给他一个好好活着的念想吧。”

长公主垂着眼,抿紧唇,手指紧抓衣服,似乎在犹豫,也似乎还有顾虑。

夏枢直说道:“褚源从未和我提过你的任何事。”

长公主猛地抬头,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没提?那你怎么会……”

“都是我猜的。”夏枢没让她说下去,平静地道:“密室里的画像都烧了,镜子也都砸了,地道现在已经被永久的封死,任何人都进不去,不会知道下面曾发生过什么。你可以放心,元宵也不会知道,在他那里,你永远都是想留给他的最完美的形象。”

夏枢抬起脚往门口走去,手指抚上门时顿了一下:“李云霁替你扛下了所有罪名,但你我皆知,他只是听令行事,你才是主谋。我可以善待元宵,但你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不过李倓那些事,错不在你头上,不要用别人的丑陋与罪恶惩罚自己,安心过好剩下的日子吧。”

说完,便直接打开门,离开了。

他可以宽恕李云霁,可以善待元宵,还可以劝慰长公主,却唯独不会也不能放过她的性命。

从她对褚源和他都下过死手开始,一切就注定了。

也不怪她会选择现在这条路。

夏枢离开后,长公主怔怔坐在位置上良久。

“他像是真为少爷过来的。”常嬷嬷叹道:“这下,殿下该放心少爷了吧。”

长公主苦笑了一下:“我一直担心他们把事情传得人尽皆知,让我成为宵儿的污点,也怕宵儿知道后会看不起我这个娘亲……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其实只要把她过去十几年的经历昭告出去,她就得精神崩溃,痛苦欲绝,李倓的形象也能毁了,为他们报得杀父害母之仇,但他们夫妻俩竟然都没想过用这点来报复她和李倓,甚至夏枢还劝慰她,不要用别人的丑陋与罪责惩罚自己……

这就是皇后命么?

长公主不禁内心发问。

那褚熙同为皇后命,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性?

长公主望着殿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嬷嬷不太赞同她对元宵的过度在意,道:“殿下给了少爷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千娇万宠把他抚养长大,不说需要他报答了,怎么得他也得感恩戴德,把殿下奉起来视之为恩人吧。看不起殿下?他哪来的资格。”

“嬷嬷不要这么说。”长公主回神,轻轻摇了摇头:“你从小照顾我长大,知道没有阿娘的孩子过得有多艰难,我只是想把自己没得到过的爱,自己想要的生活,都给他罢了。而且,后来你也知道我多痛苦,宵儿救了我多少次。没有他在膝下,这么多年,我坚持不下来的。”

她轻叹道:“一直以来他都待我孝顺恭敬,是我内心不安,想得多罢了,你不要怪他头上。”

“老奴也不想怪他,可想到他那不知愁的模样,就忍不住心疼殿下。而且,他若是争气点,像勇武侯一样在北地军里争个位置,何至于安王的大军到了,我们还不知晓……”

“我只希望他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并不想他掺和这些。”长公主喃喃道:“之前勇武侯打了胜仗,我夸了一句,说给王夫人长脸了,他就偷偷收拾东西,留书说要去北地找勇武侯,一起建功立业,说也要给我长脸,还说别人有的他也会为我寻到,不叫我这个阿娘羡慕任何女子。我派人快马加鞭拦住他,说想让他多陪陪我,他才回来。他不是不愿意,只是我不愿。现在想来,也幸好当时拦住了。不然这次,说不得会同我一起没命。

常嬷嬷见她喃喃自语中充满了对元宵的爱意,不由得轻叹一声,不再执着于对元宵的埋怨,说道:“那殿下是否要见他一面?”

长公主却依旧摇了摇头,态度坚定:“我谁都不见。”

燕国公是保皇派,一直坚定支持李昊,若不是与陆氏政见不合,几个月前被罢了官,宫变时,李昊又被爆非皇室血脉,他可能要带兵与她兵戎相见了。

国公府现在虽交到元定手上,燕国公不再理事,但褚源手下的追随者们未必不会对他曾经的立场以及他们父子两边下注的事有微词。若牵扯上她,国公府在外人眼里就是三边下注,元宵再不与她划清界限,肯定会成为旁人攻讦国公府多方下注的筏子。

她若在,可以给元宵依靠,她不在了,国公府就是元宵唯一的依靠,筏子当久了,情分又怎么会不磨完?届时失了国公府这个依靠,谁又能护他呢?”

长公主想到这些,眉眼间泛起了坚定,深叹一口气:“我得在走前,给他做好最后一次筹划。”

…………

夏枢收到长公主的死训,是在第二日的下午,随着死讯传来的,还有长公主的三封信。

“撕了外裳,绑成布条,吊死在梁上的。”褚源道:“跟着她的老嬷嬷,等她凉透气了,才叫人进门,然后一头撞在柱上,随她去了。”

夏枢沉默地打开了信。

一封是揽下逼宫谋反的所有罪名。说李倓为了私欲,不顾北地将士死活,不顾城陷后百姓可能会遭受的屠戮与苦难,坚决不肯下旨调兵援助临远镇,所以她迫不得已,为保李氏社稷,毒杀了李倓。李昊登基后,陆氏把控朝政,不仅对异族卑躬屈膝,走上李倓叛国的老路,还意图窃取李朝国怍,取李氏而代之,她为对得起李氏祖宗和身上的皇室血脉,再次出手,威逼利用李云霁的护国卫边以及爱护家人之心,强逼着他走了这条激进的清君侧之路。她不后悔选择,但也为此举可能会给李氏后代子孙带去的不良示范而感到愧疚,为毁了忠臣良将的前途以及他们可能为李朝做出的贡献而感到歉意,为在关键时刻,被制止扶持李淮而感到庆幸。李朝已迎来明主,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是时候为李氏后代江山稳固做些什么了,她决定以死结束这场由她而起的闹剧,也请求新帝看在她一片好心的份上,宽恕李云霁,留他一条性命。

信的最后,写了一串地址,说是李云霁家人关押的地方。

第二封信则是给夏枢的,恳请他看在元宵同为元家人,已无人替他张罗的份上,为元宵安排一场婚事,对方家世不用多好,是个能过日子的就行,希望元宵能平安和乐一辈子。另有常嬷嬷,她已为她在老家置了田产,请夏枢看在她年纪大了,没剩多少时间的份上,留她一命,容她出京回乡,颐养天年。信的结尾,感谢了夏枢的宽厚仁慈,说没什么能答谢的,自密室中捡到一封信,或许对他们有用,送给夏枢。

然后第三封信,也就是长公主送的那封,夏枢打开后,惊楞了一瞬。

竟然是王夫人的血书!